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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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剧照
从青年时代就直面死亡的他,是我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文/云淡风轻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梦见他,梦中的他总是许多年前的模样:俊秀挺拔,有最好看的眼睛,双眼低垂的时候很细很长,一抬起就变得很大很亮很深,发出摄人的吸引力,当年的我甚至在上他的课时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是在我的梦里他竟然爱我!这当然不是真的,我爱他不奇怪,我们宣传队的小女孩全部爱他,他怎么可能爱我呢?他那么英俊脱俗、那么才华横溢。他脸色苍白,这使得他身上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后来歪书读得多了我知道那是一种特殊的忧郁。
他是学校的代课老师兼我们宣传队的辅导员,那年我12岁,刚上初中,学虽然在上,但书没什么好读的,除了学农学工,就是稀里糊涂地玩,那糊涂当然不是难得的那种,那是生成的尚未被开化的懵懂,等着中学毕业下乡修地球,那会儿谈不上志向,下乡是唯一的宿命,也没有觉得苦大仇深,更没想过什么被耽搁,自然也想不到不久以后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只觉得日子茫茫然一片空白,在这样的时候,学校宣传队就很自然地成了我们这帮半大孩子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而且,辅导员老师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啊!和学校里灰扑扑老气横秋的老师们完全不一样,他常常身穿没有领章帽徽的军服,英气逼人;他上课不是只教唱歌,还教给我们那种用1234567写成的简谱,他也不单单只用脚踩的风琴带我们唱歌,还会带上二胡,拉很好听的曲子给我们听。
他会唱歌,会跳舞;手风琴、胡琴、笛子样样乐器都很精通,其实现在想想或许也算不上精通,然而在当年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眼里,那岂止精通!简直惊为天人!我记得音乐课上,他经常用二胡拉一首叫做《赛马》的曲子,欢快激越,非常好听。
那时候,我家住在学校,在安静的夜晚,我常常听到他拉的二胡曲,与白天不同,那曲子凄凉、幽怨,仿佛没有月光的黑夜。于是,在我心里,他不止优秀,还很神秘。这神秘是那么高不可攀又是那么深深地吸引着我。
父母提到他会很惋惜地叹气,说他那样苍白是因为不健康,他有肾病,那时我当然不懂得这是什么病,只知道似乎是很严重治不好随时可能会死掉的一种疾病,这个病让他离开了部队文工团。他曾经是我父母的学生,读书时聪明好学成绩特别好,高中毕业参军后因为相貌俊朗又有音乐才华进了文工团,他在那里如鱼得水,渡过了几年充实而快乐的时光;本来部队是要留下他的,因为得了这个不治之症不得退伍回到农村老家;不仅如此,他刚从部队回家就被父亲安排结婚,因为他是家族的长子,必须尽快给家里留下后代,以免遭遇不测而导致家族无后;他无法拒绝,他是大哥,有八个弟弟妹妹,不能做个坏榜样。婚后不久,他就离开家来到我们这个公社中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
所有这些关于他的传闻,令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小丫头对他无比崇敬又充满了同情,在我们的心中眼里,他的故事是传奇而悲情的,这么英俊的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不顺利的人生呢?不仅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中,还要承担爱情的不幸,我们无一例外地认为他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
我们这些当年的宣传队小姑娘们一定不会忘记那些日子,每天我们都盼着下课后的集中排练,他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令我们记忆犹新的并不是当年所排练演出的那些个那个年代的应景节目,而是另外一些东西:他教给我们那些在样板戏电影里看到的姿势和动作。那种舞台上的站立走动和种种体型训练,他说这叫练基本功,大家学得多么认真啊!我们一个个较着劲儿,想要做得更好,除了新奇,更多的是希望得到来自他的夸奖。
那段时间我们做的另一件事是种薄荷,那时学校很穷,宣传队可支配的乐器只有一把二胡、一管竹笛、一个月琴,还有学校上音乐课用的脚踏式风琴。他带着我们在学校后面开了一片荒地,种上了薄荷,他说我们自力更生,自主创收,薄荷种好了卖薄荷油赚钱买乐器,然后成立自己的乐队。记得那一年夏天特别热,我们这伙孩子跟着他在大太阳下给薄荷地除草,晒的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却统统干劲十足谁也不喊累。最终那片薄荷地收获了一小瓶薄荷油,当然没能换来任何乐器,创收算是宣告失败,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垂头丧气,我想,在我们所有女孩子的心里,那个夏天都是美丽而难忘的。
不久开始认真读书了,我很快上了县高中,再后来考上大学离开故乡,随即一头栽进自己的人生江湖,便很少认真回忆少年时的那段时光,只是冷不丁偶尔出现的绮丽梦境,让我明白那段时光那片情愫一直都在心底。
零零碎碎地听到他的消息:他并没有像别的代课老师那样离开学校回农村,而是当了英语老师;不久又转正成了正式教师;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他被抽调到了县高中,当了高中英语教师,县高中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的英语教师!随后他携全家在县城安下家来,那时我家也在县城,可是我东来西往,每次回家来去匆匆,很少联系他,我想他或许也不记得当年那土里土气的小丫头了吧!
我有好几位高中同学师范毕业后回母校县高中当了老师,在同学聚会时总是用很尊敬的口吻谈到他,说郭老师是非常受学生爱戴的英语老师,说他的教学风格,那种全情投入的师生互动让他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教师钦佩不已!听到这些,我总有一种无名的自豪,心想你们哪里知道郭老师的本领!他无论做什么都肯定是做得最好的。
就这样到了2021年,我也退休了。这年春天我在老家住了很久,我弟弟患了鼻咽癌,正在接受治疗。看着他呕吐、痛风、吃不好睡不好,从一个零下十八度还每天洗冷水澡的壮汉变得日渐苍白虚弱,我心如刀绞,充满了绝望与无奈。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父母离世,我自己年近六旬,孑然一身,如今亲爱的弟弟又深受病魔这等折磨,我不知道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老家的春天很美很美舒适,南风清凉细雨如丝,我家四楼的天台有个大理石桌和四个鼓型的石凳,想当年父母尚在,兄弟姐妹一家人总是在天台上喝酒欢笑,多么无忧无虑。时光流逝,短短几十年时间就像一瞬间,而这样的一瞬间却已经天翻地覆。如今石桌上蒙了一层灰尘,水磨石的地板石缝里已经长出了青草。那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在无可奈何之中深切地感受着空间的寥廓和时间的流逝,觉得自己像一叶孤舟,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当中,无根无际,不知飘向何方,好不凄凉!细细想来人生简直了无生趣。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想到了他,——那个从青年时代开始就面对死亡的他,于是翻电话本找到了他家的电话,他居然很快听出了我的声音,而且他家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教师公寓!
虽然我知道他的病离不开激素强的松,用久了脸型和身材肯定会走形,多年后的这一见,我还是几乎没有认出他来!我俩先是一愣,继而相视大笑:风流倜傥与菊老荷枯,只在转身之间;岁月就是这样残酷,这流年似水,谁也留不住啊!不用说,年近六旬的我也是个满脸沧桑的大妈了。
他告诉我这年72岁,那么当年我12岁的时候,他才26岁!
我们自然而然地谈起了他的老师——我逝去的父母、我生病的弟弟,还有他自己,——也就是谈起了生死。他的肾炎一生也没有治愈,多少次在死亡边缘徘徊,可是他依然活着。
活着很重要啊!活着是对生命的一种赋予。活得时候就用力地活,心无旁顾地活!郭老师说:他的眼泡有些浮肿,眼神不像从前那样清亮,却依然目光锐利,思维敏捷。
他的妻子静静坐在一边,含笑注视着我们,时而插句话,声音很轻,脸上的笑容和善而清澈,一道道笑纹全被善意填平,让你感觉到一种温暖的踏实,仿佛被春天包围。她就是当年那个由父母包办在很小年纪就嫁给了他的农村姑娘,这位身材瘦小相貌朴实文化不高的女人一生都紧随着他,默默地帮扶者他。他们两人养育了三个儿女,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且都落户苏州,有了很好的归宿。
“这一辈子跟着他倒也没有担惊受怕,不管怎样他总归能行的,哪怕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我也相信他会没事的”。那贤惠的大姐轻笑着说,看向丈夫的眼光带着信赖和宠溺,仿佛慈母一般。
“真的很佩服你,不管是当老师还是斗病魔,都是战胜者,我觉得你这辈子很成功啊!”我由衷地说。
“其实是一样的,你只要感受到生命就尽量掌控它,不管做什么都是一个道理!死生有命,你无法掌控,你能做的只是放下生死纠结,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因为所有的活伴随着死,而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到了这个境界时,死亡来不来找你就无所谓了。佛教的说法是:住世而不沾黏于世,承苦而不怨怼于苦,迎接喜悦而不执着于喜悦。”他说。
比如种薄荷?我问。他笑了:对!比如种薄荷!
这让我想起了一段话,便从手机里找出来念给他听:把照亮你的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对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对自由的熟思,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和强制,谁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件坏事,谁就能坦然面对生活中的任何事。人越来越能适应生与死的交替,我们总是无法突然承受变化,但是如果死亡牵着我们的手,慢慢地一步步走下缓坡,就习以为常了,当青春消逝时,也是一种死亡,甚至比生命衰竭更加不堪忍受,从活的不好到不活之间并没有大的跳跃。宗教的基础实际上是教人蔑视生命,既然失去的东西不可追回,为什么要害怕失去呢,与其什么都怕,不如勇敢面对其中的一个,死亡能接触一切痛苦,为死亡犯愁何其愚蠢,一切事物随我们的诞生而诞生,随我们的死亡而消失,生就意味着死,活着时已经在死亡之中了。
我告诉他这是十六世纪一位法国哲学家说的。他笑了,笑得很得意:原来外国人也懂这个啊,不过还是不如我们的老祖宗聪明!我告诉你庄子是怎么说的吧:天地赋予形体让我承受,赋予生命让我劳累,赋予衰老让我安逸,赋予死亡让我安息。把活着看作是乐事,也就是把死去看作是乐事了。这是一种“归”。视生若死,视死如生。是不是比那个法国人更安详更智慧啊?
“人的脑袋是一个垃圾桶。人的一生不停地往脑袋里塞进各种东西,各种贪嗔痴,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就要把它们逐渐清理,把头脑清理干净。然后照见五蕴皆空." 他继续说。
他开始用我们家乡话念诵心经,盱眙话很好懂,但是重音很奇怪,“度一切苦厄”,那个“一切”特别干脆和强调,很有everything的意思;我们家乡话把不念成be,“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短促而有力,感觉更加肯定,更加真实无虚。
是啊!相信不变而接受变化,把身心与情境合为一体。没有光明就是无尽光明,老死也不定是尽头,远离不想要的梦想;再无恐怖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涅槃是什么呢?是人也是佛,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郭老师用他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样的人生修为,音乐也好,英语也好,与病魔的抗争也好,这些生命的激荡,用他现在的话来说:是对“空”的追寻,而社会层面的成功与失败,不过是人生修行,追寻内心的安宁所带来的副产品。
那天晚上,在我的梦里,月光洒满大地,他端坐着,依旧是许多年前英俊潇洒的模样,他在拉二胡,弓弦之间传出的却是古琴的声音,琴声叮咚,如泉水般纯净,如月光般空灵,悠悠然荡漾在这梦幻的时空之中。
那旋律我十分熟悉,这曲子名叫《垢净明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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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云淡风轻,六零后理工女,现居深圳。退休后闲适散淡。喜爱美食美景兼顾读书与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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