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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天山》剧照  图源网络
七年前那场赛马》连载
文/卢一萍
编者按:七维空间继续连载作家卢一萍的短篇小说《七年前那场赛马》。卢一萍用诗意的语言,描摹出一部神秘悠远、雄浑瑰丽的西部高原心灵史。让我们一起跟随卢一萍的笔,去感受高原皎洁的月光、月光一样的骏马、高原人的纯粹和质朴、边疆的荒凉和雄壮。
第一节草原上的爱情和名叫月光的骏马
第二节:他赢过三副雕花金马鞍,他更赢得了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的心
第三节她的心跳得特别快,像有无数匹马驹在里面奔跑
卢克不知道那阵风是什么时候掠过草原的。那是他熟悉的尖啸声,像一声凄厉的狼嗥。他在这高原共计待了八年,听惯了这种风的声音。今天,它唤醒了他。
夜色笼罩着草原。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已经变黑。屋子里很暗。只能听到马木提江野兽一样的鼾声。在他鼾声的间隙里,可以听到萨娜和孩子以及那些小牲畜的呼吸声。牛粪火、泥土味和大家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这种气味卢克并不陌生。那匹小马驹不知是多久卧到他身边来的。它舔了舔他的脸。他在黑暗中抚摸着它。它安静了,显得更加乖顺。
屋外马厩里的烈火嘶鸣了一声。它知道卢克醒了。
夜风一定扬起了烈火的鬃毛。它的鬃毛像火一样,可以把夜晚点亮。今天就是它火一样的鬃毛点亮的,黎明已经降临。
风也把卢克的记忆带到了萨娜的夏牧场。他想起了那个骑在马上,老向前哨班眺望的少女。她红色的衣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十分醒目。她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一朵开放在马背上的不知名的花。
那天,她在卢克眼里就是一个小姑娘。虽然他只比她大四岁,但他已是一名下士班长,已在边防待了两年。边防的生活是孤寂的,哨所周围只有到了夏天,才会有几户牧民前来放牧。他原来也不知道,哨卡附近的夏牧场是萨娜家的。卢克知道她爸爸阿布杜拉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有一个长得像雪莲花一样的女儿。
这些牧民是卢克在那个时节能见到的除军人之外的其他人类。每一个来到前哨班附近的人都让战士们惊喜,更何况萨娜是一位穿着红裙子的少女呢。从发现她的那天起,战士们就喜欢远远地看她。她看不清他们,但前哨班的七个人已在高倍望远镜里无数次地看过她。她不知道,她细长的眉毛、黑而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帽子上绣的纹饰、裙子上的花朵,还有她望哨卡时那种专注的神情,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是个迷人的姑娘。自从她出现不久,她就成了那个哨卡里说不完的话题。
卢克那天向她走去的时候,他知道他身后的兄弟们的六双眼睛一直跟踪着他。他们说,班长,你去把她搞定。卢克说,你们这群粗人要注意用词啊。他们“呵呵”笑了。他走到路上,听到了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在坚硬的风里显得那么清凉柔软,让人总想从马背上滚下来。
当他从连队返回的时候,她还站在山冈上,见他骑马返回,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等他。卢克打马来到了山冈上。他的黑马喷着响鼻,跑得很快。他把一大捆书递给她。她接过时,腰弯了一下。她肯定没有想到,当轻薄的纸张印上文字,装订在一起,再捆成一捆的时候,会变得那么沉。

《苍茫天山》剧照  图源网络
这都是些小说,有我们国家的作家写的,也有外国的作家写的,你慢慢看。
萨娜的眼睛望着卢克。从她的眼睛里,他发现了忧伤和孤独。但她的眼神像羔羊和马驹的眼神那样纯洁、清澈。
她后来跟卢克说过,她曾试着到离哨卡更远一些的地方去放牧。但哨卡却牵扯着她,好像她的魂儿已经留在那里了。她一天看不见哨卡,就感到身子都空了。她爸爸非常生气。她只好跟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胆小,害怕没人的地方有狼。
天刚刚亮,萨娜就醒了。马木提江和孩子们睡得很死。她记起她昨天晚上又做了那个梦,她梦见她和卢克骑着马在草原上跑。那个草原牧草丰茂,鲜花盛开,无边无际,他们怎么也跑不到草原的尽头。卢克每次都让萨娜跑在他前面,当她跑着跑着,回过头去,他都会没了踪影,只有那匹马独自兀立。当她急得要哭的时候,那匹马总会跑到她的身边,说,萨娜,你不要难过,我就是卢克。自从卢克离开高原,萨娜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把这个奇怪的梦做上一次。梦境当然是有差别的,但主要的情景却差不多。
萨娜从梦境中回过神来,往卢克睡觉的地方看去,他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匹小马驹像个孩子似的卧在那里,样子憨憨的,和她的孩子一样可爱。天哪,她真害怕那匹小马驹会突然对她说,萨娜,我就是卢克。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他一定是看高原的清晨去了。他喜欢高原的清晨,他跟萨娜说过,他喜欢那种带有寒意的风景。他就是喜欢这些草原上的牧人们看似平常的、或者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但萨娜一大早起来看不见他,还是很不放心。她的心空空的,像那些只有石头的山谷。她穿好衣服,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喝了一口昨晚没有喝完的茯茶,漱了口,拿起马木提江的羊皮大衣,低着头,出了门。
天还没有大亮,草原上空气冰凉。萨娜看见卢克牵着烈火,在草原上溜达着,在薄薄的晨雾中,他和烈火的身影显得很模糊,像一个小小的影子。
有一阵风差点把萨娜推倒,风声像刀子一样尖利。他的衣襟和烈火的鬃毛都猛地向西边飘去。风推着她,让她踉跄着跑向他。风使他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但烈火知道她正向他们走去,它扬起头来,回头望了她一眼。它的眼神和他的那么相似,有时像卡拉库里湖的湖水,有时又像炉子里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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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曾对萨娜说过,他希望做个塔合曼草原的牧羊人,每天跟她骑着马,赶着一群羊,到草原深处去放牧。有一次,他们牵着马,跟在她家的羊群后面,像在云上漫步,直到夜幕降临。那是他们恋爱的时候。那是萨娜最美好的回忆。
卢克和马木提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卢克希望时间能停留下来,恨不得把一分钟变成一辈子;马木提江则和他相反,他总爱骑着烈马,带着她在草原上狂奔。他希望萨娜因为害怕而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但她的骑术并不比他差,即使马跑得飞快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可以不挨他。
卢克那么专注,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把皮大衣披在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他回头看见是她,惊喜地说,萨娜,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比我起得更早啊,你看,这么大的风……
卢克把大衣取下来,披在萨娜身上。他把衣服披好后,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个小姑娘萨娜啊!
我的哥哥,你不要安慰我了,你看这高原上的风和太阳,就是萨拉日·胡班塔吉克民间传说中的唐公主,一位有天仙般容颜的女子,塔吉克语意为“群芳之首”。来到这里,要不了几年,也会变老的。萨娜执意要他把皮大衣披上,她说,你从城里来,那经得了这样的风啊。
卢克说,萨娜妹妹,你的哥哥什么样的风都能经历。你快回去,我遛遛烈火就回来,我有七年没有跟它在一起了。
听他那样说,萨娜就披着马木提江的羊皮大衣往回走。她有些伤心。她想对他说,我也有七年没有见到你了。她有些羡慕烈火,她想自己能变成烈火就好了。
卢克考军校走的那一年,因为不能再见到他,萨娜没有回她家的夏牧场去。她知道,卢克已把她的心拿走了,她不想拿回自己的心,她想让他把自己的心霸占着,一直霸占着。她在塔合曼——她家的冬牧场照顾奶奶。
萨娜想念卢克的时候,就读他送给她的书。那些书里写的生活离她都很遥远,她开头读不大明白,但读过很多遍后,那些生活就离她很近了,她觉得那些恋爱的少女就是自己,那里面写的人物都生活在她身边。啊,那些可怜的少女,虽然她们的结局都不太好,但她们的爱多么让人羡慕。她从她们那里看到了自己。她也用她们那样的眼神看过他,也用她们那样的爱爱过他,用她们那样的思念思念过他,她也有过她们那样甜蜜而悲伤的心情。
想起这些,萨娜的眼睛潮湿了。她回头望了他一眼。草原上的晨霭已弥漫开了,她只看见了他和烈火那有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像刚刚走出她的梦境。
马木提江醒来后,萨娜正在灶台前忙碌。他看了一眼萨娜,有些自豪,又感到愧疚。他突然用带着几分苦涩的、满含歉意的声音对她说,萨娜,你跟着我吃苦了。
萨娜坐在炉子前煮奶茶,她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身上还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她比马木提江显得年轻。炉子里的牛粪火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映照得像一朵红花。可以看清她眼睫毛上的火光。她鼻翼处的几粒雀斑像是在随着火光跳动。她带着几分羞涩,抬头看马木提江时,她的眼波像荡漾的蓝色湖水,马木提江看到自己和多半个屋子一起,在她的眼波里荡漾。她听了马木提江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只露出白玉一样的牙齿,微微笑了笑。
她的一举一动还时时拨动着马木提江的心弦。他多么爱她啊,但他从来没有跟她讲过。很多时候,他只会带着她,在马上狂奔,或者唱那些古老的情歌给她听。但她随时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爱。他爱她就是这样简单——无非是希望自家的羊能多剪一些羊毛,希望母羊们多下一些羊羔,多产一些羊奶,希望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希望孩子们都能到县城去上学,希望他们长大后能成为他们汉族舅舅那样有文化的人。这就是马木提江对萨娜的爱。
马木提江从萨娜身上闻到了新鲜露水的味儿,你出门去了?
她点点头,把挤好的牛奶倒进铁锅里。
孩子们的舅舅呢?
他和烈火去看清晨的草原了。
让他好好看吧,他有七年没有看到清晨的草原了。哎,我一直没有想通,那有什么好看的。外面冷得很,你该给他送件皮大衣。
每个清晨在我们眼里都差不多,但在他的眼里却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才看不够。她说完,让马木提江把被子给孩子盖好。孩子们躺在马木提江身边,像三只羊羔子,他们浑身也散发着好闻的羊羔子的味儿,他忍不住在每个小家伙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奶茶煮好没有多久,卢克回来了,他身上带着清晨的寒意,带着清晨草原的味道,那种味道和萨娜刚才带回来的一样,有一股香气。
一走到草原里面,我就想赛马了。卢克对马木提江说。
马木提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只是说,只要是骑手,一见到草原都会这么想。
七年过去了,草原上肯定有好多新骑手呢。
那是当然。马木提江回答他的时候,眼睛没有看他。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卢克一眼就看出来了,马木提江想跟他说什么,但每次都欲言又止。喝了奶茶,吃了青稞馕,他终于说了,他说,你知道吗?你应该去看看海拉吉。
卢克忍不住笑了,他在心里说,你原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啊,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他笑着说,我肯定要去看他的。
马木提江一边把馕掰成小块,泡在奶茶里,一边对卢克说,老人快八十岁了,他一直念叨你,等会我带你去找他。
卢克说,算了吧,还是我自己去找他,我熟悉塔合曼草原,你陪你的萨娜吧。
他笑了,我天天都陪着呢。说完,几口把馕吃到肚子里,就去给卢克备马。
配了雕花马鞍的烈火焕发了更加骏逸的光彩,卢克骑上去之后,恍然觉得自己是一位在这个清晨诞生的古代骑士。
配上了雕花马鞍的烈火显得有些激动。它前蹄腾空,引颈长嘶一声,把还沉睡着的草原唤醒了。几只牧羊犬睡意蒙眬地吠叫了几声。
配上了雕花马鞍的马总想奔跑,卢克不得不紧紧勒住马缰。时隔七年之后,再次骑着烈火走进草原,他想走得慢一些。
地处帕米尔高原的塔合曼草原,天黑得晚,也亮得晚。远处高耸的山脉只有覆盖了白雪的部分能够看出来,其他部分仍是深黑的颜色。雪山像是浮在天空中的,显得更加高远和圣洁。虽然是无月的夜晚,但草原上洒满了雪光,发白,坚硬,带着寒意。可以看到几匹马伫立在草原上,偶尔可以看到一顶毡帐,几株树,都像剪影一样。
愈往草原深处走,天光愈浓,雪光渐渐消退,山脉越来越清晰,高原在黑夜中像一个婴儿,被无声地、慢慢地分娩出来了,给草原带来了新的活力;河流和沼泽发着光,青草和鲜花的香气开始在回暖的天光中复活,在空气中飘散、升腾,弥漫开来。深绿色的草原变得一片迷蒙,五颜六色的小花像星星显现在天幕上一样,渐渐变得明亮。然后,从雪山后面的遥远的东方升起的太阳,慢慢地将这些大地的气息吸纳,草原上铺上了金色的朝霞,天地瑰丽,有那么几秒钟,生灵万物屏息静气,整个世界庄严神圣。草原四周的白色的毡帐里冒出了乳白色的牛粪烟,羊群像一片片白色的水,从草原四周的毡帐里涌出来,各种牲畜的叫声伴着牧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向草原里汇集。草原上一片喧哗。
海拉吉已经醒来了,他坐在毡房门口的羊毛毡子上喝奶茶。
他大声说,小伙子,我听见了你,你过来吧!
卢克在海拉吉的毡房后面下了马。
海拉吉站了起来。卢克看见他的背已经弯了,显得很矮小。
卢克以塔吉克人的礼节吻了海拉吉的有马汗味和奶茶味的手,又吻了吻阿曼莎祖母一样的脸颊。
骑着你配了雕花马鞍的骏马的小伙子,我一直等着你回到这草原上来,我以为你再也不回这个伤心地了,啊,快到这毡子上来坐下吧,喝一碗奶茶暖暖身子!他说话时,下巴上那部漂亮的络腮胡子一翘一翘的。
卢克挨着他坐下后,说,尊敬的海拉吉大爷,我肯定会回来的,这些年,我一直牵挂着您,我常常想起当年和您一起赛马的情景。您现在比当年显得还要年轻、漂亮。
哈哈,我也觉得我比原来年轻了好多!他笑着说完,又指了指身边的老伴,自豪地说,你原来没有见过,这就是塔合曼草原最美丽的姑娘、一直住在我心里的阿曼莎!他说到这里,满含深情地看了阿曼莎一眼,阿曼莎已满脸皱纹,但每道皱纹都被幸福填满了。听了他的话,她露出缺了牙的嘴,笑了。然后,她给卢克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卢克和海拉吉像一对父子,坐在草原上的阳光里,坐在变得越来越暖和的高原的风里面交谈着。卢克有时用已经不太熟练的塔吉克语和海拉吉交谈,海拉吉也能讲半吊子汉话。草原上不时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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