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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那场赛马》连载
文/卢一萍
编者按:七维空间继续连载作家卢一萍的短篇小说《七年前那场赛马》。卢一萍用诗意的语言,描摹出一部神秘悠远、雄浑瑰丽的西部高原心灵史。让我们一起跟随卢一萍的笔,去感受高原皎洁的月光、月光一样的骏马、高原人的纯粹和质朴、边疆的荒凉和雄壮。
第一节草原上的爱情和名叫月光的骏马
第二节:他赢过三副雕花金马鞍,他更赢得了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的心
从喀什噶尔开往高原的那趟班车从达坂后面冒了出来,车头上顶着正在偏西的太阳的反光,像照相机闪光灯那样很亮地闪了一下。萨娜的心也随着闪了一下,心里充满了奇特的亮光。
正在码牛粪饼的马木提江把一团牛粪啪地摔在牛粪堆上,一下跳起来,高兴地说,萨娜,班车来了,这个破班车今天走得太慢了!说完,就往公路上跑。
你看你高兴得那个样子!你一手的牛粪,快洗洗手!
没事,我抓一把土搓搓就行了!
孩子们也跟着他往公路跑去,叽叽喳喳的,像三只麻雀。马木提江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头上。
萨娜把衣服抖了抖,把自己周身打量了一下,追上马木提江,问他,你看我穿这样的衣服去接他行吗?
马木提江笑了,故意逗她,又不是相亲,屋里有一面镜子,你自己去看。
你就是我的镜子。
你今天就是穿着乞丐的衣服也是最漂亮的。
那辆破旧的班车装着一车疲惫的人,穿过孤独的高原,孤零零地开过来。在慕士塔格雪山的映衬下,那辆车显得很小,像卢克寄给马木提江的孩子们的、玩旧了的玩具车。萨娜老远就看见卢克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微笑着,向他们招手。班车拖着一道白色的烟尘,在路边停住了。有一个瞬间,他和卢克的微笑被烟尘淹没了。
萨娜的心在那个时刻跳得特别快,像有无数匹顽皮的马驹在里面奔跑。时间在那个时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它让那七年的时光消失了,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刻痕。恍然中,她看到的他不是坐在班车上,而是骑在烈火上,向她疾驰而来。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但她马上背过身去,把眼泪擦掉了。她要笑着来迎接他。
他从车门里走出来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下车。他还是那个瘦高瘦高的样子,只是皮肤比过去白了,人也显得文气了好多。他先和马木提江拥抱,然后又和萨娜拥抱。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城里人的气息。孩子们好奇而羞怯地望着他,他走到他们身边,伏下身子亲了他们脏兮兮的小脸蛋,说,快,快叫舅舅!他们叫了,于是,他在每张小脸上又亲了亲,亲得最小的孩子格格格地笑起来。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响了起来,烈火从一个高冈上跑下来。卢克马上呼喊起来,烈火,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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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木提江说,它迎接你来了,你看它跑得多美啊,跟当年一样。
烈火来到卢克跟前,嘶鸣了一声,前蹄腾空,在他面前来了一个漂亮的直立,然后才掉过头来用嘴蹭他。他一直忍住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在那个时刻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它的头哭了。
卢克来到房子里,把箱子打开,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了好多东西:他给马木提江和萨娜及孩子们每人买的新衣服;还有糖果、冰糖、茶叶、城市里的糕点;给孩子们买的玩具和童话书。孩子们看到那些玩具,马上争抢起来。他看着他们,教他们玩那些玩具,他一直开心地笑着。
马木提江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昨天晚上和卢克喝酒时就想把那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七年了,他一直想着那件事情。它压在他的心里,把他压得很难受。
他用手枕着自己的头,眼睛望着天窗外有三颗星星的一小块蓝布一样的夜空发呆。睡眠像马一样在眼前跑来跑去,但他就是睡不着。最后,这些睡眠真的变成了马,他眼前的有星星的夜空变成了宽广的草原。这些骏马从往事中跑过来,又跑到往事里去,就这样来回奔跑着。他感到很累。萨娜躺在马木提江的身边,她的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牧羊犬一样挨她躺着。春天刚来不久,晚上还很冷,怕冻坏那些小牲口,所以在房子的一角还挤着七只羊羔、两头牛犊、两匹马驹和一峰前天才出生的小骆驼。它们现在都很安静,像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它们一直要和主人居住到天气完全转暖为止,主人也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卢克躺在灶台边——那是马木提江家房子最暖和最尊贵的地方,他坐了那么久的车,又和马木提江一起喝了那么多的酒,显然是累了,他的有些霸道的鼾声把马木提江的房子填满了,好像他是这房子的主人。想到这里,马木提江忍不住笑了笑。
马木提江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海拉吉这两个得过雕花金马鞍的骑手,现在会成为这么孤独而又不合时宜的人。人们原来对骑手是那么尊敬,现在人们常常用半玩笑半嘲弄的方式对待他们,人们对海拉吉还要尊重很多,因为他已是个胡子和雪一样白的老人。对马木提江,他们就不客气了,有人跟他打招呼时,常常在老远就对他喊,啊,我们尊敬的骑手马木提江先生来了!或者是马木提江先生,你要骑着你的骏马到塔什库尔干城吗?你的骏马跑那么快,能跑过县长刚换的越野车吗?要么就是,哦,这不是我们得过雕花金马鞍的骑手马木提江先生吗?我以为你会骑马到喀什噶尔呢,没想到你也会坐班车啊……对于这些拌了石头和沙子的问候,马木提江大多数时候都只以骑手的尊严对他们点点头,抱以礼貌而又不易觉察的不屑,从不用言语搭理他们。
除了因在前年的雪灾中遭了灾还没有缓过劲来的几户人家,塔合曼草原上的牧民现在放牧都骑摩托车了,年轻人更是早就不骑马了。他们骑着摩托车像狼群一样在草原上奔突,现在有些人还买了小四轮、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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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在塔合曼草原生活了数千年,成千上万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跑了数千年,草原还像地毯一样平展,现在,这些橡胶轮子从草原碾过后,就像刀子划过母亲的身子,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痕,只要这些车还在草原上跑,这些伤疤就只会溃烂,不会愈合,无数的车辙留下了蛛网般的、不再长草的“马路”,一有风,白色的尘土就飞起来,整个草原尘土弥漫,把蓝色的天和闪着银光的雪山都染黄了。草原变得难看了,像一个年轻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变老了。马木提江每次看到草原,心里就会异常难过。这哪里还像牧人的家园啊,他觉得原来那个美丽的草原再也不在了。
原来这个草原有成百上千匹马,现在马已经很少了,可能连两百匹还不到。叶尔汗爷爷和哈丽黛奶奶原来每年都会从喀什噶尔城返回到草原上来听马蹄声,那时,他们还能听到马群像风暴一样从草原上掠过,幸好他们在八年前去世了,如果他们现在回到草原上,看到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么难过。
夜越来越深了,高原上只有风的声音。天窗上再也看不到星星,星星像是被风刮跑了,只有一小块灰黑色。
马木提江叹息了一声,睡意终于爬进了他的眼睛。他跟自己说,我得睡了,明天一大早,我还得给卢克备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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