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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剧照  图源网络
梅大嫂
文/乙丁
村中的人,我第一个想写的就是梅大嫂。这次回乡下避暑,我才得知嫂子今年岁在花甲满六十了,而且就在下个月里。
嫂子是个苦命人。短短的十年间,她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死了满叔子,两个侄儿中一个又死了,留下的那个唯一的侄儿成了他们两房共同延续香火的独苗。然而,这根独苗在两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又伤残了——右手手指全断,左手仅剩下一根半手指,成了残疾人!
梅大嫂除了死去的儿子外,还有三个女儿,儿子死时,三个女儿都已嫁了出去。二女是个痴呆女,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嫁给一个四十多岁娶不着亲的老单身为妻,好歹呆女儿为这老单身生了个不痴呆的男孩。老单身本是邻近一个小湾村的人,家里连屋都没得住,娶了呆女后索性住进了岳父母家里。如今的梅大嫂跟二女婿一家住在一起,互相帮衬照料着。
每年的清明节和七月半鬼节,以及她丈夫和儿子生日,是湾里乡亲最不忍见的时日,因为这一天都会引得梅大嫂撕心裂肝的恸哭。头一两年,湾里头那些软心肠的女人们看不过去,一趟一趟的去劝慰安抚。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谁家摊上了这档子事,都会伤心的,劝也没有用,索性让她哭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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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十分的纯朴善良。她不高,大概一米五0还要欠一点。据说当年经媒婆说合给我那堂兄伦时,伦一家人颇嫌她太矮小,担心没生育。梅的老祖母忙借媒婆传话来,“别嫌妹子小,崽女产得早”。那个时代,尤其是我们这个封闭落后的地方,是非常看重生育的。女人是什么?不就是一架生育工具么!不能产崽的女人就是没用的东西。
梅嫁进伦家时,还未满十七岁,并未如她老祖母说的崽女会产得早,迟迟几年没有生儿育女,伦的母亲非常不满意。老祖母当年的话却成了湾村里的口头笑料,连细伢伢也常常拿她取笑作乐,“别嫌妹子小,崽女产得早”,叫她屋里屋外没少受气。
为了弥补自己迟迟没得生育的缺点,梅起早摸黑,拼命干活。我比她小几岁,至今还记得在搞大集体时,生产队里收春叶肥,她一早晨可以割上百一二十斤的春叶,满满的重重的一担,我们挪都挪不动,她却咬紧牙,挑着行进在田埂上。那娇小的身子,一步一趋,令人怜而敬畏!
好在后来嫂子终于还是为伦生育了三女一男,换来了婆母对她态度上的改变,为自己在伦的家庭赢得了做女人的尊严和地位。婆母后来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湾村里的人们有目共睹,梅算个好媳妇,服伺婆母,尽到了做儿媳的责任。
嫂子家与我家是近邻,仅隔一个小巷子。所以说,我们最了解她。早些年,我们还在乡下老家住,两家关系处得十分好。我的父母晚年多病,嫂子给了我父母很多照顾。还有凤堂嫂、瑞堂兄生前也承受过她诸多的照顾,跟她同住一个院子现今八十三岁高龄的桃堂嫂爱喝粥,梅大嫂便每天早上打一碗热粥送过去给桃堂嫂喝。桃堂嫂一提起她就会连连絮叨:“梅,好人,好人啊!我腿脚不方便,只要我吭一声咳一声,她立马就会过来探顾我。”
她那个残疾侄儿外出打工两年了,今年春节回家,封了个两张十元钞的红包算作给伯母拜年,侄儿自觉拿不出手,惭愧的说:“娘娘,现在侄儿没赚着钱,不能很好孝敬你老人家,待以后吧!”梅大嫂却说:“冇事冇事,只要我崽平安就好。”侄儿走时,她却千叮咛万叮咛,左一包右一包,炒花生啦、干豆角啦、晒辣椒啦,生怕侄儿在外苦着了,最后还塞给侄儿一个四十元的红包,说是给侄儿新年里一个“事事如意”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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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这几年里梅大嫂终于自个儿逐渐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不再老是痛哭,顽强地活了过来,而且还活得有了笑容。这种活着的顽强,我想,才是人生中真正值得讴歌的生命最强音,才是真正的伟大!与其同情她的命运,我更敬重她顽强得伟大。昨天,她对我和妻子说:“我不能死,我在生一天,就要给我的崽,给我的老公烧香烧纸,给他们供碗饭,我要是死了,谁来给他们烧纸供饭哪,特别是我那死在他乡的崽,孤魂野鬼的谁来心痛他啊!”嫂子的这番伤心话让我和妻子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妻子无声地陪着她流泪,我感到我们在她面前显得十分的渺小卑微……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刚洗漱完,嫂子便提一个篮子,篮子里面装着丝瓜、豆角、红辣椒并一大包煮花生,欣慰地笑着给我们送来,她说:“新鲜的,我刚从地里摘回来的。你们刚从城里回来,什么都冇得,大嫂也冇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妻子忙推辞。嫂子却作色道:“怎么要不得,我吃你们的还少吗?亏你们这么多年了还老记挂着我咯冇用的大嫂啊!”
这就是我的堂嫂梅,一个纯朴善良的处处想着他人的乡下女人,一个命运悲惨的但十分顽强的女人!我跟妻子说,下个月大嫂生日时,我们一定回来给她祝寿。
原写于2008年8月,时隔十多年后再续:
这一晃又是十老几年过去了,不用说梅大嫂,我也老了,而且早已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千里外的深圳度老。去年旧历年关前,家乡村里一个人品并不怎么好,在村里不得人心的老人去世了,但因了“人死为大”的理由,我也还是从深圳赶了回家乡村里与村众一起为其送葬。此时已然七十多岁愈加老了的梅大嫂见了我,一把拉着我的衣袖说“哎呀呀,满满你也这老远的赶来为他送葬呀!”(注:“满满”是我家乡的土话,即普通话里的“叔叔”。这是梅大嫂客气地托借晚辈的语气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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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梅大嫂说:“是啊,人死了,就别计较什么吧,我回来送送他也是应该的。”
但梅大嫂接着却说:“满满你连他死了都老远的赶来送,那到时候若是大嫂我死了,你可一定也要回来送我啊!”
我忙安慰她说:“嫂子,您千万放心,您若百年的时候,只要老弟我还健在,我就一定一定会回来送您的,不仅我,你老弟媳妇也一定和我一起来!”
梅大嫂这一听,高兴地流出来眼泪,拽着我的手不放松地说:“那好那好,那我睡在棺材里都会高兴了!”
2023年2月再补记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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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乙丁,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走过炼狱》、长篇小说《叶落知何去》、《漱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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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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