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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周蜜蜜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周蜜蜜
周蜜蜜,又名周密密,香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编剧、文学编辑、写作导师。曾创作多部儿童广播剧和电视剧、小说、散文集。
并为政府及不同的公共机构编写语文教科书、普通话教科书、法律教育、音乐教育、性教育等教材。作品曾获青年文学奖、中华优秀诗篇奖、香港书奖、中文文学双年奖、张天翼童话奖、儿童图书奖,并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评审委员、香港电台节目顾问、儿童文学艺术联会会长、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香港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护苗基金教育委员。
前文链接:

 (6)
好不容易,才結束了搬運行李的混亂局面,把所有的新知青都安頓入宿舍-----就是那幾間泥土磚屋𥚃,天色已經齊黑。
前來幫忙的農人們,陸陸續續地各自回家去。
於靖雯累透了,恨不能即刻趴下。泥土色臉膛的老根叔,這才不緊不慢地叫她帶上自己的行李,跟隨他走過去大隊部。
當他們繞過一間牆根濺起一層層泥汙的土磚屋時,有兩道如利刃冷鋒般的目光,自黑暗中向她橫射過來,她竟然覺得有一陣古怪的寒意,無聲無形地襲來,不由得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肩膀,又趕緊向黑暗裡尋望,是他!那個一開始就似乎對她特別投以注視目光的老知青吳國良,正不動聲息地站在屋牆的暗角旁,眼光卻異常犀利,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她覺得他的一雙眼似乎要把她看穿------
真邪門!這樣的一雙眼,眼中發出的利光,她好像似曾相識!這種感覺太罕有、太奇怪了!她非常不安,貼近了根叔的腳步,迅速走過去,不回頭。
他們摸黑走了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 路,終於到了大隊部。這是一間半磚半泥的單棟平房,內置會議室,橫七豎八地放著一些粗糙的木桌木凳子。牆壁上掛了一些獎旗獎狀,都敷上了一層薄薄的泥塵。根叔把於靖雯帶到角落頭一間像是值班室的小房,裡面有一張空床。
”於同志,你就睡這裡吧。平時不開會,這裡不會有什麼人來,靜得很。你要睡覺,關上門就是了。”
老根叔說完,就走出去了。
於靖雯關好門,解開行李,馬上癱到床上去。
又累又睏,她很想就這麼睡過去。但是不行,床板是硬硬的、冷冷的,這也不算什麼,奇怪的是,她的心裡不知為什麼,覺得很不舒服,很不安寧。
是不是因為這間房子,或是這裏的環境有什麼問題?
靖雯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再也躺不住了,即刻支撐着身體起了床,開始認真地檢視這個房間。
她看到這裡除了一張床,另有一張書桌,由於地面沒有鋪地磚地板,只有草草壘實的泥土地,顯得有些潮濕泥濘、不平整。那書桌的四隻腳,有兩隻是不著地的,就連那一把木椅也是放置不穩的樣子。牆壁沒有掃白灰,泥土本色中隱見 夾雜其中的禾桿草,牆角斜放著一根竹扁擔,還有沾滿泥蹟的鋤頭。其餘的,也沒什麼可看的了。
究竟是什麼東西,令自己感覺如此不安的呢?
她一下子也想不出來 ,一雙眼光警惕地隨著那牆壁、那桌子,還有那一張床游走。由左至右,從上而下,她順着次序,漸漸低了頭,探看那床底腳下,掃視過去----也許,這就叫做跟著感覺走吧,她下意識地蹲下來,全神貫注,檢視察床底下的黑暗空間。突然,她的心像是懸空一跳----
咦呀,那是什麼東西?在暗黑之中發出異光?
她全身一下收縮,差點兒叫出聲來:
哇!不得了!那是⋯⋯蛇!
一條昂頭瞪眼的蛇,潛伏在她剛剛睡過的床底下!此時,也許察覺了她的存在,發出異光的兩眼直對著她,開始爬行、爬行。
雖然還不知道這是不是毒蛇,但恐懼即時扼住了她的喉嚨,令她無法叫出聲,也無法走得動,她打了一個冷顫,跌坐下來,腰部被一硬物撞碰,疼痛非常,她本能地伸手向後一擋,才感覺到是挨在牆角的那一柄鋤頭,想都不想,反手就抓住了,用盡全身之力,向著異光閃射的蛇頭砸過去,砸過去⋯⋯
就像是電影 的無聲定格鏡頭,一切都靜止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才恢復知覺,用鋤頭挑起那尾已經僵直的蛇,用力甩出屋外,再把門、窗緊緊關上。
危機是暫時消除了,但是她依然難以定下心來。那偷潛入床底下的蛇是要預告什麼嗎?
惡兆? 有壞事發生的惡兆?
她感到不只是自己的一顆心,連同整個肉身,都被懸空起來了!
她只能深深地呼吸,唯有這樣,才能證實自己的真確存在,但覺周身的氣血精力,已經全然耗盡。
當她無奈地癱倒在床上,無論閉眼開眼,彷彿依然看見有一雙發出異光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閃動不滅。
這是屬於牠的? 還是是⋯⋯他的?
她無法分得開,看得清。但那兩道尖銳如利刃一般的異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無聲無息無影無形地向她襲來----她一翻身,打了個冷顫。那兩道比蛇眼發出的更為怪異、更為刺激、也更具殺傷力的目光,是發自那個高大黑實的老知青吳國良的嗎?不,不全是。那樣的目光,她似乎更早就已觸碰過、領受過了⋯⋯
這個想法,令她很不舒服。她又翻了一下身,腦子裡就 像有一道閃電掠過:啊!是那個人的眼光,比刀鋒還利,比燈光還熾熱。
想起來了,是他!是他!她全身一顫,冒出冷汗,倦意全無。
她躺不下去了,起床走到窗前,把窗門打開,天色如潑墨,幾粒寒星閃著冷光,一片寂寥的景像,但她依然感覺到,那如火似劍的兩道目光,穿過雲層,透過時空,直射而來的逼力。
(7)
望著阿細瘦小的身體,此刻在痛苦的記憶的重壓之下,似乎變得更加細小了。於靖雯的惻忍之心暗暗作痛,令她懷疑是否還能繼續這場困難的對話。
"你是不是覺得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於靖雯輕拍一下阿細窄小單薄的肩,聲音柔和得幾乎能讓人融化。
”不要。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枝煙?”
阿細說完,拾起地上的煙頭,視 線卻不離那一面牆。
於靖雯皺了皺眉頭,但還是再次應允了這女孩子的要求。
阿細以純熟的手勢,用吸過的煙頭,點燃了第二枝煙。她深深地吸了幾口,就像所謂的”上電”或”充電”似的,又提起了精神,應靖雯的要求,繼續講述。
但是,敘述的速度慢了許多,又不時地停頓,目光卻一直投放在牆壁上。
於靖雯的視線,越過阿細的背面,落在那幅牆上。不知從哪一刻起,本來空白無一物的牆壁,漸漸地幻化成一具高清的熒幕,令她”看”到了阿細描述的一連串埸景:
這是一間開在地庫𥚃的酒吧,半明半暗的燈光,映照出幾張半死半活的臉孔,全都浸淫於一陣陣混雜的酒味、煙味之中。背後的一面牆上,掛著插有飛標的圓形標靶;相對着的另一面牆上,設放着巨大的電視屏幕,正播放著世界上最強大的兩支足球隊的比賽實況。聚集在這裏的男女面孔,放浪形骸,狂飲各種各樣的杯中物,不時發出一陣陣的尖叫聲、擊掌聲和怪笑聲。
就在場裏的人們不大察覺的時候,一個身形瘦小的女孩子出現了-----她就是阿細,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人微步輕,她顯得那麼細小,幾乎快要被周圍的"猛男"和"潮女"隱沒了,只剩下勉強可辨認的一張小臉。很明顯的,無論是她的身形外貌,還是衣着打扮,都與這𥚃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她悄悄地摸索著,磕磕絆絆走到賣酒水飲品的櫃枱,神情顯得有點慌張,轉動着小巧的頭,左顧右盼,但似乎還沒有看見要尋找的目標,孩子氣地抓抓頭髮,有些不知所措。
”喂,靚妹 仔!”
一個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走過來,揚起一條有刺靑花紋的手臂,把她叫住。
"阿sir,你叫我?"
她茫然地反問。
"不是叫你是叫誰?難道這裡還有第二個靚妹仔嗎?過來!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幾多歲?"
刺靑的手臂,一直揮向她的鼻子尖。
"我⋯⋯反正是成年人了。"
"真的嗎?你說的不算數。快把身份證快拿出來!"
"啊唷,我住在後街,沒帶出來,只是來找個人,很快就走了。"
"這不行!死靚妹,人細鬼大,一看就知道你未够秤,這地方不是你來的,還不快走!"
保安男連唬帶嚇,要把阿細趕出去。
"等等!"
一個手持酒杯,噴著酒氣的高大男人,呲起牙向阿細走過來。
”哈,這個不是什麼靚妹仔,是我的小表妹草莓仔、草莓仔,是不是?還不快應你老表我?眀明是我約你來的,怎麼在這裡發瘟發雞盲了?”
酒氣男手起杯落,阿細的額頭挨了冰冷的一記,嘴裡”哎喲”地叫起來:
”是,我就是小草莓,人家剛剛才來到,看不見你嘛。”
酒氣男不由分說,把阿細拉到一邊去訓斥:
"想找死嗎?你這草莓細細粒,偏偏就長了三両鴨子嘴,還這麼硬淨,真是膽大包天!是我在䋞上叫你出來的,知道嗎?你要給我醒醒定定的識做,我今晚就是你老闆,食硬你了。快!跟我走!”
酒氣男含混不清地說着,一手拉住阿細,扔下酒杯,就往外走。
阿細嚇壞了,她從來未曾見過這樣爛醉又粗野的傢伙。可怕的是他從口中叫出了她的援交網名"小草莓",更令她膽一髮心寒:我的媽呀!看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她的心裡非常恐慌,一千一萬個不願意跟那爛醉鬼走,但嘴上卻也無法拒絕,更不可能拖住腳步,唯有死死地被一路拉了出去。
酒氣男拉阿細走的是後門,一出去,就是又黑又窄的後巷,邋里邋遢,散發著餿臭刺鼻的氣味,曱甴、臭蟲和鼠輩出沒橫行,令人惡心得要命。
那酒氣男緊緊地拉著阿細的手,一刻也不停留。他們穿過後巷,三拐兩拐,轉到一間門口隱蔽的時鐘酒店,拿到鑰匙,就開啟了樓梯 底下的一間房門,把阿細扔到床上去。
”你、你要做、做什麼?”
阿細瑟縮在一旁,聲音伴著全身發抖。
”這還用問?你是裝出來的嗎?還是真的不懂?哼!你這個死靚妹,連上網賣援交告白都會了,怎麼會不識做?快!脫清光!”
酒氣男一邊下令,一邊剝下自己的衣褲,急不及待地張開手臂,直向阿細撲過去。
阿細一眼看見他裸露的下體,又粗又大的東西,”哇!”地哭出聲來:
”不要啊!人家只是做援交,不要這樣⋯⋯"
”死靚妹! 玩阿叔我?好大膽!”
酒氣男”啪”地搧了阿細一個耳光,肥大的身軀,鋪天蓋地般向阿細壓了過去⋯⋯
無邊的恐懼,就像無邊的黑暗,將阿細包圍,壓碎。在一片漆黑中,阿細只見有一口呲起的牙齒,活像撲食的禽獸,要把她撕裂、咬碎,但她已無法掙紮,下身被狠狠地侵襲,彷彿要迸裂開來,巨大的疼痛,令她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呻吟:這樣的後 果,完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徹底地失控了,她覺得自己處女的血液,被那東西,又粗又大又骯髒的東西污染了,徹底污染了,她無助地哭泣、哭泣,突然拼盡全力蹬一下腳,恐懼萬分地厲聲哭叫:
”不行啊!你、你怎麼不、不戴套?”
”什麼?”
酒氣男有一刻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嚇住,隨即卻爆發出肆無忌憚的狂笑聲,就像是聽到一個十分荒唐的笑話那樣:
”哈哈哈!戴套?死靚妹!想要套住我?從來沒有人敢叫我戴什麼鬼套!你這個細細粒的草莓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出來行,還想套住我?哈哈哈!
別把我笑死了!哈哈哈!
在酒氣男的笑聲中,阿細抖得連床板也動了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肝膽都在碎裂,整個人就像要死去了似的,她以為自己少女的青春、貞潔,都在那惡棍野蠻的襲擊下,被攪得粉碎,再也無法復原。她說不出的後悔,害怕,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8)
在墨黑墨黑的夜空下,坦露着 一個泥土拼砌 造成的曬穀場。而這個曬穀場的一頭,臨時搭建起簡陋粗糙的一座木台,這就算是農場宣傳隊到各個生產隊去巡演的露天舞臺了。這一個夜晚,星光稀疏暗淡,連同那些電燈柱上的掛燈,也似乎是光度不足,令人昏昏欲睡。於靖雯和一眾宣傳隊員們在台上跳著歌頌”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的「忠字舞」,也跳得不怎麼得勁,簡直就是無精打彩的樣子。為什麼會這樣?也許就是因為這天晚上的觀眾,寥寥無幾的,似乎這個地方的人,對於他們的演出,都提不起什麼興趣來。或許是正值農閒時節,家家戶戶的勞動人囗,都要歇息歇息吧,宣傳隊鑼鼓喧天的演出也實在煩人。只見脫了穀粒的禾桿草,全都一篷一篷地堆在曬谷場的四周邊緣,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就在草堆之間追逐嬉戲,一些成年人雖然坐下來,但也不時地揚起手,霹靂啪啦地拍打討厭的蚊蚋。無論怎樣,台上台下儼然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毫不相融。
當台上的演出進行到差不多中場的時候,於靖雯在黑暗之中,忽然感到有兩道怪異而強烈的光線,由台下向着台上直射過來,其強度甚至勝過所有的燈光和星光。
這是怎麼回事?那麼些"異光"來自何方?好奇令靖雯分心,她不知不覺地望向台下,一意搜尋著那光之源頭,驀地,她見到一雙含著火焰般熾烈目光的眼睛-----
應該就是他了,那個穿著一身草綠軍裝的男子,傳聞這是農場知青中身份和外表都大有來頭的人物,她想起曾經聽到過的宣傳隊員們的議論,他名叫王什麼軍,父親是本地的一個駐軍司令,是有權優勢的軍幹子弟,因而特別大膽妄為,常常無視組織紀律,在農場裏自出自入。而此時此刻,他那兩道如火似焰的目光,正聚焦在宣傳隊最 漂亮的女隊員淩彤身上,緊緊地追隨著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絲一亳也不放過!
這無意中的發現,使於靖雯精神一振。她也曾聽過”一見鍾情”的說法,原來這樣的事情果然是有的,萬萬想不到的是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發生。她瞟一眼在自己身邊翩然起舞的淩彤,面龐上兩道彎彎的柳葉眉下,一雙眼睛閃閃生光,就像在發出訊號一般,全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正是王什麼軍的視野所在。啊!這一男一女,相互之間,全是有所感應的,這樣看來,他們二者的關係,絕不簡單!於靖雯想到這些,更是無心表演,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在她的心內油然而生,王什麼軍和凌彤,很可能會做出不同凡響的事來。
"噓!你踩上我的腳了!"
旁邊的一位女隊員輕叫了一聲。
於靖雯這才回過神來,抱歉地一笑,繼續跳舞。
當宣傳隊的整個演出結束之後,那個王什麼軍,噢,這時,有人低聲說出他的全名,於靖雯剛巧聽到了,是”王鐵軍”,就第一時間急走到後台,一手拉着淩彤,馬上就要往外走,說是”有話要跟她單獨講”。宣傳隊長理所當然地上前攔截,理由也很強硬,就是宣傳隊都是集體行動的,任何人也不能搞特殊,隨便單獨外出活動,而且,演出之後,都必須搞總結討論,任何隊 員,一律不得離隊。
”我x你媽,這不是存心刁難嗎?老子要跟淩彤講我們兩人自己的事,關你屁事!我警告你,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討人厭!”
王鐵軍大聲怒罵着,蠻橫地拉過淩彤,撒退就跑。
”豈有此理!這像什麼話?簡直就是無法無天!快給我回來!”
宣傳隊長氣得扼腕跺腳,向着王鐵軍切齒大叫,但卻沒有追上去。一來,是因為害怕王鐵軍的拳頭,二來,據說還懾於王鐵軍老子的名位-----對方神聖是一個駐軍部隊的什麼軍長,把兒子送來農場,充其量也不過是鍍金一層而已,誰能管,又怎麼能管得著他?
就這樣,王鐵軍硬是把凌彤拉走了。在,當天晚上,這一男一女乘上運輸隊的一輛空車,一囗氣駛進城裡去了。
結果,王鐵軍和凌彤,"史無前例"地”失蹤”了一夜一天,然後才施施然地回到農場裡來。礙著王鐵軍他老子的面子,場裡的有關領導沒有興師動眾地問罪,只是懲罰性地讓兩個人勞動幾個小時就算了。於靖雯和宣傳隊的隊員們都看見,那淩彤本來就長得白淨 的臉蛋,變得更加蒼白了。不少人好奇問她,那一夜一日的時間,她的和王鐵軍到哪裡去了?又是怎麼過的?特別是宣傳隊中向來和凌彤比較接近的女孩子,一個個都想打破沙盆問到底似的關切非常。淩丹開始的時候不願意說,被追問急了,才肯回應:
”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被他硬生生地摟住在車上過了一夜晚,接著就去電影院看完了那部故事情節熟得能背出來的老片子《地道戰》⋯⋯”
聽到的人們還是不滿意:
”就只有這麼多了嗎?沒有做別的動作?"
"當然就只是這樣,要不然,還能怎麼樣?"
"嗤,這有什麼意思啊,他費了那麼大的勁來追你,做得一場大龍鳳,到頭來卻根本就沒戲,不是太傻了吧?”
這時候,在宣傳隊裡拉小提琴的男隊員楊陽正巧走過,冷冷地拋下一句:
”王鐵軍那種人,只是會佔有,哪𥚃會懂得愛?!”
講過之後,他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於靖雯知道,這個楊陽也是,平日是個并不多說話的人,除了勞動和演出之外,只會埋頭埋腦地拉他的小提琴,而且,為免影響別人,他總是走到偏僻的地方去拉,大凡人多嘴雜的場合,很難見到他會出現的。也許,這裡頭 還有一個隱晦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父親,原來是市內音樂學院的教授,還是頗有名氣的,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被批判鬥爭的對像,關入紅衛兵造反派監督改造的「牛棚」多年,楊陽也因而被劃入「可以教育好子女」之列的,實際上也是半個戴罪改造之人。他竟敢如此發出言論,真是非常罕有。
當然,楊陽這句聽起來似乎是「閒閒地」說出的一句話,算不上是什麼重大言論,但聽在耳朵裡,回響心中的人,卻是像被一粒小石子,投進了湖水裡,引起了巨大的波瀾,不能平靜下來。於靖雯看見淩丹的柳葉眉,明顯地戚動了一下,向楊陽的背影致以深深的注目禮。而於靖雯本身,也感到有些震盪,止不住心湖泛起一圈接一圈的漣漪------
愛,原來是有懂得和不懂得之分的。可是,在於靖雯成長的那個年代,她只覺得這個「愛」是非常詭秘隱蔽又諱莫如深的字眼,別的不管,她想起自己從小到大,成天到晚都唱着什麼"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根本沒聽過一首好好地描述愛情,抒發愛情 的歌曲。即使是稍帶感情的一支歌,也只是被作為青少年偶像的雷鋒所寫的一首歌詞:
”唱支山歌給黨聽
我把黨來比母親
母親只生了我的身
黨的光輝照我心
舊社會鞭子抽我身
母親只會淚淋淋
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
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
對母親的愛頂多也就是如此,甚至比不上時下人們對領袖嘉許,成為眾人人榜樣的解放軍好戰士雷鋒的崇拜和熱愛。曾經有過一首歌詞比較溫和、稍帶一些感情色彩的歌曲。於靖雯記得,自己對那首歌的開頭感覺還不錯:
”在我心愛的日記本上
貼著雷鋒叔叔的照片
他親切地望著我
望著我
好像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唱到這裡,詞鋒一轉,調子變了:
”我默默地和他說話
把決心告訴他
我要像他一樣
讓生命發出更大的熱和光
為了建設社會主義大廈
願做一塊磚
願做一片瓦”
唱到底,原來只是磚和瓦的感情,距離愛還差十萬八千 里遠哩。
說實在的,於靖雯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接受過任何關於愛的教育,特別是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情愛,誰也不敢名正言順地宣之於口,所以,她想來想去,實在也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懂得愛,更不要去說別的人,比如王鐵軍和凌彤了。

 (9)
阿細深深地吸盡了最後一口煙,把煙屁股狠狠地按入煙灰盅裡。就閉緊了嘴,不再吭聲。
於靖雯看見窗外的天色向晚,在這明明滅滅的光線映襯之下,阿細的臉色也顯得一片灰暗。她剛剛憶述的慘痛經歷,並非她同齡的女孩子所能承受得了的,講出來無疑等同於再一次把傷痛挖開,重新再感受一番。於靖雯也懷有母親般的同情心,不忍地走過去,撫一下阿細那又窄又小的肩膀,柔聲說:
”今天就這樣,你回去休息吧,等你想到什麼,我們再來談吧。”
阿細回望她,眼神有點漠然,頓了一下,還是走了。
目送阿細離開之後,於靖雯只覺心內一陣虛空和疲累,無法再想事做事。她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也離去了。
疲憊感一路伸延著,於靖雯只覺全身乏力。她拖著腳步,走下地鐵站,擠上一卡車廂,轉轉折折,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令她有點意外的是,老公雲朗竟然已經出差回來,正在家中等候她吃飯。當然,這也不是多大的驚喜,做進出口 貿易的他,幾乎一年到頭都出差在外,往往也是”去無影,來無蹤”的。
”回來了!”
於靖雯和雲朗同時發聲。不過,雲朗還是搶先了一步:
”這是怎麼搞的?你看看!你看看!”
雲朗手中揚起一張信紙,臉色很難看。
於靖雯接過來看了,是電話費的月結單,7800元!天啊,從未見到過的巨額數字,簡直錐心刺肺。
”怎麼搞的?打電話也會打這麼多?”
於靖雯本來就感覺疲累不堪,這一下全身彷彿散了架,跌坐落沙發。
”你的寶貝女晴晴呢?為什麼現在還不見人?”
雲朗毫不體諒地向著她瞪大雙眼,咄咄逼人。
”她上學我上班,怎麼知道?”
於靖雯沒好氣地回應。寶貝女寶貝女,他和她就只有晴晴這麼一個女兒,確實是很寶貝的。但是女兒已是中學五年級學生,讀的是市內最好的名牌女校,一向循規蹈矩的,各科學習成績都不錯,根本用不著 父母操什麼心。
”你看看,你天天在這裡的都不知道,還可以怨誰?明擺着的,問題就是出在這裡!”
雲朗愈加憤怒,高高地揚起那張電話費單。
於靖雯已無言以對了。她確實是對晴晴這個寶貝女”監管不力”。誠如雲朗說的,”人證物證”俱在------暑假的時候,他們讓晴晴參加一個到英國名校去的交流遊學團,也不知晴晴在那邊認識了什麼人,回來以後就狂打長途電話,搞出了電話費單上的嚇人數字。夫婦二人,其實心中都極之不安和自責,但又不知該如何處理,一時之間,都同樣的無話可說了。唉!這個世界太險惡,太多未知之數,不僅僅對孩子如是,對父母而言,更是這樣,一不留神,就⋯⋯
啊,於靖雯不敢再往下想,阿細弱小的影子,不停地在她的腦海中晃動,這個女孩子人仔細細的,居然膽大包天,自把自為的上網做援交,吃盡了苦頭。但是想當初,她原來也不是性本善,在家中受着父母寵愛的嗎?
啊不,不要想了!
於靖雯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太陽穴,拼命要驅趕那些有害無益的可怕念頭。
沒過多久, 晴晴回來了。
這一輪時間,於靖雯的工作太過繁忙,沒有怎麼認真地觀察女兒的變化和舉動。現在留神看看她,個子似乎又長高了,身材發育得很好,可以算是豐滿的,就外形與衣著打扮來看,女兒和阿細一點兒也不相同,靖雯這才偷偷地放鬆了一口氣,但卻還不敢放下心來。
雲朗早已忍不住,責備女兒狂打長途電話的事。
於靖雯也不能不管,在旁追問女兒經常給什麼人打長途電話。
他們沒想到,雲晴晴顯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爸爸,媽媽,你們緊張什麼呀?我打電話的對方,是我們遊學團的英國導師,劍橋的文科一年級學生,他讀書成繢超優秀,肯定不會把我教壞的。在那邊的時候,他對我很好,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回來當然還保持聯繫的嘛。有時候電話講長了,都是不知不覺的啦。我也知道的,電話費實在也是太貴了些,就算我先欠着,明年我做暑期工掙了錢,再還給你們好了。”
雲朗聽了,更加生氣:
”晴晴,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你以為這只是錢的問題嗎?”
這時,於靖雯也不能不幫腔口了:
”晴晴,你現在主要的任務就是讀書學習,還要準備高考,打什麼電話做什麼暑期工都是廢話!如果考不上大學,你怎麼辦?”
”那我,我⋯⋯就去英國升學。”
晴晴的語氣丶態度十分堅決,令靖雯吃驚不淺:這個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過日子的小小寶貝女兒,一下子變成”私訂終身”的妙齡女子,連她這個當母親的也好像不認識了。
”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能亂投靠不知底細的陌生人!”
雲朗咆哮起來。
”時代不同了,爸爸,媽媽,我走的路和你們那些年代的走向,是不會一個樣的。”
女兒毫不示弱,還顯得理直氣壯的樣子。於靖雯望望她,又看看雲朗,只見他氣得滿臉通紅,額角上的一條筋暴凸出來,憤然說:
"有什麼不同?不要自作聰明了!我們的年代,你又知道些什麼?”
豈料,晴晴竟然嫣然一笑,說:
”是,我不知道,你們的年代,你們走過的路,你們自己最清楚。我要做功課,不吵你們啦。”
說完,她還調皮地伸伸舌頭,再退回自己的房間裡去。
雲朗依然氣難消,但又不好發作。直到上床就寢,也顯得焦躁不安。
於靖雯卻無暇顧及了,晴晴在對答中的最末一句話-----"你們的那些年代......你們自己最清楚的......”就像是硬梆梆的一塊大石頭,不偏不倚,正正投入了她的心湖,激起一波波浪潮。不知怎麼的,她的腦海中彷彿浮現出阿細的倒影,蕩蕩漾漾,竟又與晴晴的臉龐重疊在一起!
她心頭一凜,額上冒出一層細汗,冷不防雲朗的一條手臂伸了過來,在她的身上游走。
"你要做什麼?”
於靖雯吃了一驚,瞪眼看著丈夫。
雲朗的臉上,神情已經恢復平和,怒氣全消,甚至像是隱隱地泛起了一絲笑意:
”嘿,你別再生氣難過了。那個頭生的女兒不乖,不聽話,就當沒生過她罷了,反正,我們還可以再來製造另一個。”
”你說什麼呀?癡了線嗎?”
於靖雯實在不明白丈夫此刻的心緒情由。
”你還想不通啊?你的那個寶貝女,已經在和別人談戀愛,心生外向,遲早都會脫離我們這個家,去跟別人走的了,我們不如再來造一個乖乖聽話的吧。”
”別亂講瘋話了!你.......真是癡了哪條筋,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念頭!"
她哭笑不得的伸出手指,點着雲朗的鼻尖:
"你沒聽你那寶貝女說嗎?時代不同了,再來一個,兩個,兩個雲晴晴,還不是一樣的難管教?”
”我不理,我現在就是想再要另一個!”
雲朗嬉皮笑臉,一隻手連同腳,都向着她伸過來。
她拼命地阻擋着罵:
”豈有此理!時代不同了,色狼當道啊!”
”胡說什麼呀!不要亂動嘛!”
丈夫嘴上斥責,手腳卻不放鬆。
”不是嗎? 規矩些!”
她按着丈夫,把阿細的事情,大略說了一下,雲朗也一驚:
”啊呀,現在的社會怎麼會這樣?這麼說,我們的 女兒沒有走到那一步,還算是僥倖的了?”
”你以為呢!世途險惡,一個晴晴也夠傷腦筋的,你還敢再來一個嗎?”
她沒好氣地說。
"敢。我們的孩子一定好好的,因為有好爸爸和好媽媽看顧着。"
他溫情地摟過她,熟練地愛撫著。
"儍瓜!"
她輕輕地笑罵一聲,也不再推拒,就順著讓他做了。
亱漸深,她身邊的雲朗很快就發出了酣暢的鼻鼾聲,但她還是未能入睡。
”時代不同了......”
女兒的那句話始終縈繞在她的腦際間,久久也揮之不去:
時代不同了時代不同了時代不同了,一動一牽,就像無形的繩索,越纏越緊。她感到很不舒服。
這時,雲朗的腦袋一下子挨過來,貼近了她,茸茸的毛髮刺激了她敏感的胸部,她不忍心弄醒他,只好保持狀態不動作。
唉!這傢伙是不是要瘋了?竟然提議與她”再來一個”,一副”造人高手”的口吻!可當年,他追求她的時候,一副傻兮兮的樣子,除了把她摟抱得很緊很緊之外,也不知應如何愛撫她,甚至在新婚之夜,還是”不知如何下手”的憨態⋯⋯啊!就是晴晴的”製造”方法,也是在她向後來當了護士的蘭子”請教”,才秘密地"授予"他的,實在是可笑得很!他口中的"好爸爸、好媽媽",比之如 今早熟的阿細,晴晴,那可真是太......
她的胸部猛然發熱疼痛,"啊呀!"她不覺叫出聲來,身邊的丈夫,一下子被驚醒了:
”發生什麼事啦?你怎麼還沒睡?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雲朗掙扎着張開雙眼,神色緊張地望着她。
她搖搖頭,衝口而出道:
”沒.....沒.什麼,就是時代不同了,不同了......"

 (10)
陌生的鄉村夜晚,月沉星寂。
於靖雯獨自身處陌生的地方,躺在陌生的床上,經過一場與不速之客------偷偷潛伏到床底下的野蛇生死搏鬥之後,幾乎精疲力竭,再也爬不起來。但奇怪的是,她的大腦皮質卻異常興奮活躍,沒有一點點睡意。奇怪啊!此際充斥於她腦子𥚃的,竟然是多年前所見所聞、觸動心靈的種種人和事。
她雖然閉上眼睛,但還是看得見的-----那是什麼?即使在暗黑的夜色之中,也會像火焰般發熱發光、燃點起欲望的,是血氣方剛的王鐵軍那一雙火辣辣的目光,甚至要比飢餓的豺狼、狠毒的蛇蠍還要犀利百倍,任誰也不能把它撲滅!
於靖雯啞然冷笑了:怎麼搞的?平白無故,自己的腦中為什麼會重現那樣的幻覺?實在是沒有什麼來由,卻又異常吊詭,莫非,莫非這是由於突發的蛇侵事件,令她受驚過度所引致的嗎?
除此之外,還有把知青們從城市帶來鄉村,一路上的種種刺激,弄得她腦海翻波,感覺紛亂⋯⋯
總之,這一晚,她難以入眠,即使她在意識上不斷地試圖把王鐵軍的灼灼目光,驅趕到窗外去,驅趕到那稀朗的星光後面去,也只是枉然。就像是產生了連鎖效應似的,一連串的不算太舊的舊事,糾結交纏,猶如惡蛇吐信,一下一下地向着她襲來。
好一個王鐵軍!世界上竟然有這種人,既狂妄,又霸氣,什麼人都不放在眼𥚃,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想得到的東西,誰也不能阻擋,更遑論與他爭奪。而他就偏偏看上了宣傳隊的"台柱凌彤,在他的心目中,唯獨淩彤,非凌彤不行!就這樣,凌彤成為他的首要侵佔對像,結果,也是被他傷害得最深的人。
其次,就是原來和他根本不搭界的,那個沈默寡言的楊陽,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他的最大敵手。現在回想起來,也是事有嶠畸,王、凌、楊三者碰上了,似乎只是偶然發生的小事,當時誰也𣎴在意,卻萬萬想不到,後來的情況變化發展,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完全失控。
自從楊陽罕有地發出他對於愛情和王鐵軍的批評之後,不知怎麼的,淩彤對他另眼相看,對他本人有了很大的興趣。不久,宣傳隊內有了許多傳言,說是淩彤向楊陽專誠請教了什麼是真愛的問題,,得到他的耐心指點,還讀到了不少古今大文豪寫的愛情詩和美文。不過,按照常理推測,在那個時勢、那種環境之中,根本不可能有這一類的關於愛情的書籍可讀可存,估計凌彤所讀到的,大概是楊陽憑記憶背誦記錄而得的吧。
有關的情形,就那麼或迂迴曲折、或繪聲繪色地傳到王鐵軍的耳邊。在那一個陽光猛烈的午後,人們剛剛放下飯碗,就聽見宣傳隊男隊員宿舍傳出暴怒的叫聲,仿如凶惡的狼嚎。人們趕過去,只見王鐵軍發狂般舉起一柄鋤頭,吼叫著向楊陽襲擊。要不是好幾個壯漢一齊把他拉住,楊陽必定會血肉橫飛。
”他媽的! 膽敢動我的人,我就要你爛掉!”
王鐵軍對著楊陽不斷地怒吼,完全是一副喪心病狂的樣子。在場的淩彤嚇得臉無人色,好幾個人一齊合力,才把王鐵軍按住,捆綁起來,押送到民兵指揮部。
”瘋了! 這王鐵軍真是個發瘋的瘋子 !”
”千萬別惹他,要不然,恐怕會搞出人命......”
旁觀的知青們,都感到極度震驚,議論紛紛。
於靖雯看見淩彤驚恐地深深望了楊陽一眼,無聲地退回女隊員宿舍裡去。
結果,這事情以王鐵軍被判入勞教所三年而告終。但是,他的歇斯底里的行徑,在所有農場知青和農工們當中,已留下不可抹煞的陰影。據說王鐵軍在被押送往勞教所的路上,還惡狠狠地叫囂,他忿忿不平地表示,一定要回來找楊和淩,”最多一齊爛掉!”
好一個王鐵軍,從頭到尾,死硬到底,他一意孤行地要把對女子的鍾愛,變為獨霸所有,一旦不能達成慾望,就要與對方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俱往矣。當年在農場的知青們,已經紛紛四散,各有各的出路。楊陽考上國內一間名牌大學,讀書去也。而淩彤,沒過多久,就出國投親靠友了。一度窮兇極惡的王鐵軍,至今應該還是在勞教所服刑吧,在苦熬歲月之中。於靖雯也不知道,到頭來,他會不會和什麼人”一齊爛掉”。但這傢夥畢竟是個害人精,他那歇斯底里、兇猛狂怒的形像,尤其是那兩道比蛇還毒辣的眼光,出其不意的就在靖雯的腦海中閃 現,熾烈如熊熊燃燒的火焰,烤灸着她的身心,令她無法安然入睡。
想起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混亂失常,無法解釋。被評論為不懂得愛情的王鐵軍,偏偏就自以為最有權力去愛。他的頭腦中,有一條"愛情=佔有"的等式,實在是大錯特錯了!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王鐵軍,不准何人觸犯他的"愛等式",又使用了最極端的方法去執行他的"愛等式",到頭來反而被真的愛懲罰,付出十分慘重的代價。這真是太諷刺了!
於靖雯思前想後,在陌生的床上,身體隨著思緒翻轉,苦苦熬到大半夜,額頭上汗津津的一片,非常難受。
她再也睡不下去,索性坐了起來,看看窗外,這時候,連稀淡的星光都不見了,顯露出黎明前的似暗非暗,似亮非亮。
她揉揉眼,下了床,翻開帶來的行李,找出了筆記本,查看最近的日程。在那些可以和雲朗見面的日子,她都做了特別的記號標示出來。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雲朗和她約好了,等到再下一個週末,他就會趁著出外訪問的空檔時間,抽空過來探望她。要不然,就要等兩個月以後,她休假回城,才能見得上面了,那可真是太漫長,太折磨人了!
想起雲朗,她忐忑不安的心內漾起一股溫柔、緩和的感覺,重新回到床上去,雙手摟抱著軟軟的被子,閉眼欲夢。
她和雲朗,是在一個新聞通訊員的學習班上認識的。那一次,廠裡的工會指派她去參加省級報紙舉辦的一個新聞通訊員的培訓速成班,完成之後回廠,就可以正式成為一名在職的新聞通訊報導員,專寫有關 工廠「抓革命、促生產」的報導,而所有的報道文章,都有機會在省報上刊登,這其實也就是為她所在工廠和幹部們,爭取在報上的曝光率。
那些年,所有的報刊或雜誌,都是被官方嚴格控制和監視的媒體,屬於所謂的"上層建築",能有機會"見報",是莫大的榮耀。所以,"車頭燈"曾一再提醒於靖雯,讓她去參加省報的新聞通訊員學習班,是"百𥚃挑一"的難得機會,,當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事,表明工廠領導對她的重視、信任云云。
就在這樣的學習班上,於靖雯見到了雲朗。他是報社方面派出的輔導員,那麼年輕俊朗,又有省報名記者的銜頭,引來學習班的學員們不知道多少艷羨的眼光。於靖雯當時雖然還不至於對他馬上動心,但不能不承認,對他也很有好感。
後來,於靖雯才知道,雲朗其實到報社入職才一年多,在此之前,也是個下鄉的知青。
”我一看到你,就覺得我們是同一樣的人,肯定會談得來的。”
雲朗和她相熟以後說。
”一看到?是一分鐘?還是五分鐘?”
她打趣地問。
”是一秒鐘,滴嗒一下之間。”
”胡說! 別又來一見鍾情的那麼老套。”
”我就是老套的人,我認了。”
雲朗認認真真地回答。
於靖雯想笑也不敢笑了,也認認真真地問他:
"可是,學習班上那麼多學員,個個都是紅人尖子,你怎麼全都看不上,偏偏要和我在一起呢?"
他又是很認真的看着她,反問:
"你說呢?"
她面紅耳熱,無言以對。
還是雲朗說出了答案:
"愛一個人,是不可解釋的,只有感覺 ,相信自己的感覺,憑著感覺去愛就是了。"
雲朗是個亊亊認真的導師,和她談戀愛也夠情真,坦誠,雖然不會說什麼漂亮的 贊語,也不會寫甚麼動人的情書,但對她是一心一意的愛,令她感覺很好,很安全。於是,她很放心地與他交往了。他和她都是第一次談戀愛,他比她年長兩歲,幸而在文化大革命前上了中學,文學底子好,在寫作上理所當然是她的導師,生活經驗也比她豐富得多,唯 獨是在男與女之事上,他卻和她一樣的無知又”無能”。
不是嗎?她臨走之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們相約到市郊一個比較僻靜的公園裡散步、談心。想著就要分開一段時間了,二人心中難免不捨。他們走到人工湖邊,在一張石椅坐下,彼此的身體比以往靠得更近。眼看著黃昏的太陽,西沈到墨綠色的湖水裏,他不知怎麼的,伸出手臂,把她摟住了,而且越摟越緊,直至天色全暗,也不願意放開手。他那用力的程度,就是當地人形容的”肉緊”吧,那麼緊緊地緊緊地把她摟抱入懷,恨不得兩個人合成為一個人,令她呼吸也感覺到困難,而他,他的呼吸頻率,她聽到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他貼住她的褲子的下部,漸漸滲出一陣濡濕感......
她面紅耳熱地把他推開,一切戛然而止。二人以驚恐的眼神對望,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們之間的親密舉動,似乎已經達到談戀愛以來的極致,可是,這會帶來什麼後果,他 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唯一明確的認知是:當局會以強硬的鐵腕手段推行晚戀、晚婚、計劃生育的政策,所有違例者,都沒有好下場。
"你......不能這樣......" 
她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抖動着有點發麻的嘴唇,好不容易迸發出幾個字來,渾身就像虛脫般難受。
"對、對不起,我、我是忍不 住了......"
他囁嚅著。
"你、你別、別這樣,別、害、害死人啊......"
她舉起無力的手,捧住自己的臉,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是羞愧?是內疚?是激動?是興奮?
複雜而不可言的種種感覺,至今還衝擊著她的胸腔,不能忘懷。
兀地,她覺得身體內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雲朗的俊臉疊印出另一張臉,漆眉白目,似是怒恨,又像飢渴,惡狠狠地向着她而來......
啊!該死!真該死!王鐵軍,這傢夥怎麼活像蛇纏般盤踞她的靈魂,就在這異地陌生的床上,也不肯放過。
她打了個寒戰,立刻扯過被子,蓋好身體。數聲雞鳴,穿窗而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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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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