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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周蜜蜜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周蜜蜜
周蜜蜜,又名周密密,香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编剧、文学编辑、写作导师。曾创作多部儿童广播剧和电视剧、小说、散文集。
并为政府及不同的公共机构编写语文教科书、普通话教科书、法律教育、音乐教育、性教育等教材。作品曾获青年文学奖、中华优秀诗篇奖、香港书奖、中文文学双年奖、张天翼童话奖、儿童图书奖,并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评审委员、香港电台节目顾问、儿童文学艺术联会会长、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香港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护苗基金教育委员。
 (1)
午夜已過,於靖雯帶著一身疲累,從電視台回到家。
她用鑰匙啟開門,進了屋,只見一片黑暗,女兒晴晴的房間𥚃,什麼動靜也沒有,想必是早已睡了。於是,她躡手躡腳地直接走入自己的臥室 ,連涼也不沖,就撲倒在床。
這一天由早到晚,都困在電視台的剪片室裡折騰,不累死才怪。身體一觸到床裖,她整個人就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微微的,細細的,有一股溫暖的氣息,默默然彌漫着,把她包圍起來。這是什麼呀?她感到下身有一種隱隱的、麻痺的、卻又偏向舒適的感覺,悄悄地蔓延開來。她伸展一下四肢,朦朦朧朧似乎看見丈夫雲朗的面容,満布着渴求的表情。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就張開雙臂,以飛鷹撲食的姿態,向着她擁壓過來。
”停! 你要做什麼?”
她急忙喝止。
”這還用說嗎? 當然是想要你啊,我的蜜糖親親!”
”別癡心妄想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你這壞傢伙,還是那麼意識不良,思想骯髒!”
”親愛的,什麼時候了,你還用這種口吻、這種語言來說話?唉呀,親愛的,我認了,我是意識不良,思想骯髒的,可這也是人之常情,天經地義的啊。以前,我們的少男少女時代,被剝奪、被壓抑得那麼久,錯失的也太多太多了,現在不是應該好好地補償補償嗎?嘿嘿,來來來,我們的青春小鳥,要乘着快樂時光飛回來啦•••••”
他又要上,眼看難以扺擋,她笑罵了聲:
”別誇張,去你的!”
她一飛腳,作勢要把他踢下床------
就在這時候,她醒過來了,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的床位空空如也,這才省起,他到外地公幹,還沒有回來。
她坐起身,脫下衣服,走入沖涼房沖洗身體。
調好溫度,冷暖適宜的水流沖向她的臉、身,頭腦漸漸變得清爽了,倦意也似乎被水沖洗掉。
她半閉着雙眼,回想起剛才的夢境,感覺十分荒唐 ,自己已經什麼年歲了,竟然還做這樣意淫淫的怪夢?
令她驚奇不安的是,這是非常非常之罕有,不,應該是絕無僅有的怪夢。
她自問不是一個性慾強旺的人,自然,也不至於性冷感,總之,在那個方面的表現,向來都是正常的吧。相對來說,她的另一半雲朗,也是相等相同的,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過分之舉。
可是,剛才的夢境,是那麼的真切、實在,尤其是對白部分,真是嚇死人!那都是她平時連想也不敢想的啊!
為什麼會這樣?
是因為近期雲朗在床上的表現而引致的嗎?
想來也不是。這些日子,自己忙得暈頭轉向,雲朗也常常要出差公幹,在床上的時刻,對於他和她,都是同樣的珍貴,彼此也都同樣地珍惜,既不會敷衍,也不會過激.....
或許,是因為今天要接拍的電視節目,從題材到內容,都是前所未有的,如是,惹來了一些出位的異想,刺激了感官⋯⋯性慾?
不不不,那些都非我本性,除非是瘋了,這也未免太荒腔走板了吧?!
她的耳根一熱,不禁皺起眉,搖搖頭,拿起水蓮蓬,向着臉龐和眼簾,貼近着又一輪沖洗。直至她認為身心已經被完全沖洗得乾乾淨淨了,才用毛巾擦身。
穿上睡衣,她重新躺到床上。望一望時鐘上的液晶數字,已過半夜三點了,床的另一半依然是空的,他還是沒有回來。
她也不再等了,閉上雙眼,卻難以入睡,白天的情景,一格格,一段段,彷彿就在眼前倒片重映。
她這天一大早,匆匆地趕回電視台,就按照預定的時間,走入電視台節目總監林立的辦公室裡,接受新的拍攝項目。
”於靖雯,這一 輯單元實況劇,主要是如實反映當前社會上援交少女的問題,是由政府的青少年教育機構、社會工作部門,還有警務處等聯合支援、資助的,電視台方面就是由你負責拍攝製作。”
林立,在電視台,他就是她的最高領導人了,他用一雙被緊皺的眉頭壓得很低很低的眼睛,直盯住端坐在對面座椅上的她,那兩道筆直地射過來的目光,就像兩枚無形的釘子,又冷又硬,令人感覺難以扺受。
這就是頂頭上司的所謂"官威"了吧?
也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他總是這樣盯住她,說出不同的話,交代各種不同的工作任務。而每次每次緊盯著她,似乎總是要努力把她的內心看穿,卻也總是枉費。在他眼前的她,來電視台工作的年份不少了,算起來,年齡說老不老,說少不少,他一直以她的上司身份與她共事,但她偏偏就是讓他一直無法看得透的女子。
”明白了。”
於靖雯也直視著他回答,心中坦然,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上頭非常看重這次的合作,算是一種史無前例的合拍 節目嘗試吧。從拍攝製作到節目出街,全過程都要在各個政府的有關部門嚴密監控下進行。所以,你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只能做得最好,不能出錯。”
林立加重了語氣,同時也把於靖雯盯得更緊。
”是,知道。”
於靖雯依然故我,面不改容。應過之後,就要起身出去。
”等一等。”
林立把她叫住。
於靖雯這才回望他一眼,卻沒有作聲。
林立頓了一下,擺擺手:
”算了,就這樣吧。”
於靖雯轉身走出他的辦公室。
唉,"援交少女",又是一塊難啃的豬骨頭,沒有什麼人願意接,林立就扔過來了。
於靖雯的後腦仍然感覺到他那雙灼熱的眼光直射過來。
不用說,這個題材的敏感度,超過電視台以往的和現播的所有節目,在現時的社會輿論中,某些人的心目裏,這還是一個禁忌,容不下絲毫的透明度,其中滿布着道德的陷阱,一不小心,就會中伏。即時節目的製作能夠順利展開,還得接受政府以至執法部門的直接監督,更是難上加難。看林立欲言又止,肯定還有一肚子的潛台詞。莫非,他是怕她承受不了,為她擔憂嗎?
不會的,他從來也不是會替下屬著想的那種上司,或許,只是想即時知道她的想法而已。
想法,可以會有什麼想法呢?
嘿,他自己不先說出來,讓人怎麼告訴他?再者,她連自己有什麼想法,也把握不定。這麼些年來,她的各種各樣的工作經驗和生活經歷,總是牢牢地糾纏在一起,加上時空、地域的相交相錯,更難理出清晰的頭緒。這一切一切,都無可對人言,她只好默默的收藏在心裡。她也知道,電視台裡有不少人質疑著她的寡言,不合群,還有人一直在背後嘲笑她是”密實姑娘假正經”,她還是一概不理,我行我素。
管他呢!密實姑娘有什麼不好?你看我不透,又如何知道我是假正經還是真正經?!
當然,也有人欣賞她的這種不冷不熱、密密實實的處事取態,認定作為一個傳媒工作者,這是最合適不過的,保持慎密,不隨便表露個人的感情喜恶,就是所謂"每臨大事有靜氣",令人感覺可信可靠。
但說實在的,她於靖雯不單不可被人看透,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看得透自己,日子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這裡來那裡去,匆匆忙忙地過著,許許多多的不明白,不透徹,卻總是不可停頓地一天天過著,活像大海大江的流水奔波,要擋也擋不住......
她不安地翻着身,腦海𥚃風起雲湧,即使兩隻眼睛閉得再緊,也很難再次入睡。

 (2)
”阿雯,上頭決定了,這一期的知青帶隊幹部,由你擔任。”
車間主任”車頭燈”的一雙眼定定地望著於靖雯,那眼光,雖然是透過護眼眼鏡片望過來的,於靖雯還是覺得自己就像被真正的車頭燈照射著那樣,焦灼不安。
”我?你要我做知青帶隊幹部?”
她的心中一凜,瞪眼回視”車頭燈。”
”沒錯。你本人當過上山下鄉知青,處事穩重,又有上進心,由你去帶動,照顧我們廠那一群分派去鄉下的工人子女,就是所謂知識青年,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車頭燈”說,見於靖雯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略停了一下,忽然壓低聲音,作出有點兒詭秘的樣子,再開口道 :
”你如果表現得好,會有提升上工會工作的機會。”
"車頭燈"雖然識字不多,平日也不怎麼讀書看報,是典型的"大老粗"基層幹部。但在車間裡,他有大權在握,對於關鍵性的問題,毫不含糊。
她卻還是有不少疑慮,盯住"車頭燈"額角上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皺紋,猶豫道:
”車主任,我、我其實......”
”不要再講什麼多餘的說話,這是車間領導的決議,就這樣定了。”
”車頭燈”擺擺手,不讓於靖雯講下去。
她只好將想說的,就是自己從農村回城到工廠還未滿一年時間,基本上還是一個未曾脫除”大鄉𥚃氣味”的上山下鄉知青,其實沒有資格當什麼知青帶隊幹部的等等顧慮截止住,眼看着”車頭燈”顯露出那一臉的不耐煩神情,唯有把要表白的心裡話,"夾硬"地吞回肚子裡去。
誰都知道,這知青帶隊幹部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責任大,麻煩多,無論怎麼做,都難免會受城裡的家長、鄉裏的農民埋怨,只因上山下鄉這件事,到底也是帶著強迫政策的性質的,而帶隊幹部,就是被各方擺上桌的受氣包。車間裡有資格的人都不願意去做,而現在,車間的領導就偏偏把她算計進去了。明擺着的,這就是俗語所說的擺到砧板上的”新來新豬肉”吧。誰叫自己是 個無依無靠、連說話也沒有"牙力"的新人呢!
在無可抵擋 的”車頭燈”面前,她根本沒有發言權,毫無商量的餘地,只能唯命是從。
”天啊!你真是走狗屎運了!怎麼這也會中選?要去當哪門子的帶隊幹部?”
老同學兼死黨蘭子一得知這消息,便連聲驚叫:
”哎呀呀,上山下鄉知青帶隊幹部,我的媽呀!這實在是不敢恭維喲!別的知青上山下鄉,名正言順,叫做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你呢?算什麼?不上又不下,難道說要你去接受再再教育?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哎呀,這簡直就是靠害嘛!”
蘭子原是個插隊落戶的下鄉知青,在農村當個體農民,吃了不少苦頭,還遭遇了非常慘痛的經歷,連同她的少女的貞操和生命,也受到殘酷的侵害,令她幾乎永遠也不能回來,這一輩子就葬送在那遙遠的山野𥚃了⋯⋯還連累到她的的家人,也要為她作出巨大的犧牲,才能讓她回城頂替她媽媽在百貨商店當售貨員的工作。因此,她這樣說,當然是滿有理由的。
靖雯的心底𥚃記得很清楚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自從1960年代在全國興起,已經有十多個年頭。這是領袖親自提倡的一個政治策略,在WG中達到了高潮。民眾間也有不少議論,說穿說白了,這不過是針對於容易犯錯的青少年、HWB造反派和知識分子的一種"調虎離山"式的懲罰性措施,旨在把他們調離人口密集的大城市,以防止聚眾鬧事,同時,也多多少少可以緩解城市就業人口的經濟負擔。無論如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實施以來,引發出社會政治的各種問題,幾經折騰,反覆改變,又再進入一個所謂的新階段了。
其實,被分派做知青下鄉的帶隊幹部,到底是不是”靠害”,於靖雯自己也不敢肯定,畢竟 這是近年才在社會上出現的"新鮮事物",對於其定義,官方雖然有許多堂而皇之的說詞,但私底下誰都知道,這是為了緩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帶來的種種問題的權宜之計,是否真的可行,也屬未知之數。而她自己當上山下鄉知青的時候,雖然沒有蘭子經受的劫難那麼多,但日曬雨淋,勞動筋骨的苦處,也是深深體驗過了的,實在也是不堪回首。而現在她被廠方派去做知青帶隊幹部,最放不下的,是家裡年長的父母,還有正在開始熱戀的男友雲朗。從接到”車頭燈”通知後,一直到出發的那一天,在省報工作的雲朗,在邊遠的山區深入採訪,根本沒有辦法和她見面交談。
在工廠舉辦的歡送儀式上,工人家屬,以及他們的子女----即將要下鄉的 知青,熱鬧喧嘩地齊集在一起,於靖雯就站在下鄉知青的隊伍旁邊。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人叫她”報上姓名來”,很明顯的就是把她誤當成為知青的一員,令她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異相”。事實上,她和她要帶領的新的下鄉知青們的年齡,也相差不了多少,但身份就非常尷尬,真是像蘭子所說的”不上又不下”的,在心底裏,她直覺自己是再度上山下鄉了,又要再次重溫告別城市,告別家庭和親人的一幕,這種滋味,實在是 很不好受。
當然了,自從被指令為"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以後,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去到哪裡,她就一直不能再脫離這樣的社會定位,即使是回了城,到工廠上班,她也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地說:”呢,那是個上山下鄉知青來的”,似乎一日是上山下鄉知青,就永遠也上山下鄉是知青,她對此也已經麻木不仁了。但目前這”上山下鄉知青帶隊幹部”還是個新名目,新提法,她還沒有搞清楚,就懵懵懂懂地被推上位了。
歡送的鑼鼓聲合着激昂的歌聲,響徹會場。但是在場的人們,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惱袋中的思緒恐怕更加複雜,畢竟即將上路的,都不是心悅誠服地自願選擇去向的,名義上一場熱鬧喧嘩的歡送儀式,實質卻是父母與子女被迫分離的悲送活劇在上演。
”嗚......媽、媽⋯⋯要離開家那麼遠,我,我不想去,不想去呀......”
靖雯的身邊傳過一陣壓抑著的抽泣聲,聽得人人心頭發緊。她轉眼望過去,見到一個瘦弱的女生,正用手摀住臉龐,向着一個愁容滿面的女人,顯然是她的母親悲慟地哭叫。
”別、別這樣。女、女啊,你要乖乖的,要知道,誰也要走這條路,避不過的。你就先下去,等你爸明年一退休,就搞頂替......女,你就忍、忍受一下吧......”
"這、這事情真、真的能擔保嗎?我怕那是空的、空的,我其實只想在家陪陪媽和爸⋯⋯"
"不要想得太多了,女,你知道,現在是留、留不住你的⋯⋯"
為母的說到傷心處,竟然也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母女二人,互相摟抱,一齊痛哭起來。
這種場面,於靖雯也不是沒見過,的確是令人心酸欲淚。不過,想起當年,自己下鄉的時候,父母因為是從事文化工作的知識分子,因而被派遣到遙遠的"幹校"裡面,接受勞動改造,而她自己還戴着一頂”黑五類子女”的政治帽子,即使是想哭,也不敢公開哭。哪會像眼前這些一向被家𥚃人寵着的工人子女,下鄉只是必須的程序,或者就是時髦的說法,"鍍鍍金"而已,日後也許還有頂替父母退休的職位,回城就業的希望。
想到這些,於靖雯的心裏就像山棯子點醋,酸上加酸,但是,積存了多年的一胸腔苦澀的淚水,還是無處可傾洩。
”哎,你就是帶隊幹部了?你有下過鄉嗎?還是教過書?”
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拖著一個身材特別高大的男生,大步走向於靖雯,好像當眾審問似的一雙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幾乎是"車頭燈"的一倍,眼神中明顯地表示不信任。
”我......”
於靖雯本來想如實作答,但一看周圍有不少人把注意力投向自己,未免覺得尷尬,便說:
”我是廠方派出的,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問上面。”
”我沒有別的什麼問題,就是想要你管得住我的仔才好,不能讓他任性出事。”
對方那雙銅鈴大眼睛,毫不放鬆的直瞪著於靖雯,一手拉過來一個男生-----男知青,果然是長得高高大大的,比起他的巨眼父親,還高出半個頭,往靖雯身邊一站,更比她高了出一個頭。
靖雯還沒有應聲,巨眼男人就指着他的兒子說:
"就是這個,我的細仔,叫做 王國材,別看他人生得高大,還是不怎麼懂事,請帶隊幹部你一定要好好認住他,管住他!"
這簡直就像是下命令一樣,但她也無從計較,只好無言地點點頭。
”啊,帶隊同志 ,我的女也是,她叫余秀嬌,自細就是個嬌嬌女,吃不得苦頭,更從未出過遠門的。帶隊同志,這次就全 靠你照顧照顧,她了。”
那個摟住女兒哭泣的女人,聞風而至,把眼淚還沒抹乾、瘦小的女兒也拖到於靖雯面前。
其他的一些家長和子女,也紛紛轉到這邊來,有的還張開嘴巴,高聲地向她大呼小叫,不甘落後。
"帶隊同志!帶隊同志!請你記住我個仔的名字,他是江國輝,江青的江,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輝煌勝利的輝呀!你記住了嗎?"
"帶隊同志你看見嗎? 這是我的女兒楊衛紅⋯⋯"
於靖雯從來也沒有對付過這種場面,心中發虛,應接不暇。
”嘟......嘟......”
幾聲哨子吹響,及時地為於靖雯解了圍。原來是工會的幹部在催促,下鄉知青們馬上就要出發了。
(3)
援交少女,援交少女,這個名詞讀起來拗口,給人的感覺也很怪異,據說這是從日本傳過來的,很現代的一個名詞。於靖雯翻查資料,看到這樣的解釋:
”援交少女------源於日語「援助交際」(Enjo Kosai) 簡稱「援交」,英語譯作compensated dating 或subsidized
dating。此現像於1990年代初開始於東京出現,指少女為獲得金錢或物質而與男士約會,但不一定有性行為。現時泛指少男少女利用身體,(包括性行為)和親密關係(吃飯,約會、唱K,身體接觸......)來換取金錢和物質。近年援交風氣已吹至中國大陸、台灣、韓國、香港等地。而參與援交者亦不限少女,包括有專門針對男性客人的少男。
看過這樣的定義注釋,於靖雯還是覺得不怎麼清晰,就像她對現在的少女少男,總是有著隔山隔水的多重障礙,難以看透。而這”援交少女”,又是特別怪異的另類吧。
不過,有關的社會福利機構提供的一個案件,也許就是即將要拍攝的對像了, 是被視為本地最典型的一位援交少女,當她不動聲息地出現在靖雯面前的時候,靖雯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對方與時下那些年少無知的中學生相比,有些什麼分別。不過,令靖雯感到意外,想不通,也看不透的是,這麼一個開始發育未全、體形纖瘦的小女生,為什麼竟然會有以自身肉體做"援交"的念頭?膽子非一般大的呀!真是不能單單看外表-----小看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靖雯問。
”哎呀,不是說定了,不會講出我的名字嗎?”
少女像被針刺到了似的,驚訝而警惕地反問。
”那是對外界而言。而我們製作節目的自己人,必須要對你的情況有足夠的瞭解,才能做好拍攝的工作。”
靖雯耐著性子解釋,心想這女孩子連那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了,居然還這麼着緊自己的名節,真是荒唐又滑稽。
”那......家裏人叫我做阿細。”
女孩子的聲音,細細的如同蚊子叫。
”今年多大了?”
”十五。”
靖雯緊盯了眼前的女孩子一下,對方依然是連眼皮也不始。
十五歲,這和於靖雯的女兒雲晴的年齡相差不遠,而靖雯同這般大的女孩子打交道,算來也不少了,各種類型的也見到過,唯獨是這一個......
”那就請先說一下,你是怎麼開始做援交的?”
不管對方有沒有回看,於靖雯還是把她盯牢了。
”這......"
女孩子的眼皮垂得更低了。很明顯,她不止一次回答過這樣的問題。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靖雯再問。
"那是在我讀中二的時候......”
女孩子縮了一下肩膀,眼睛望向地板,語調緩慢,有點漫不經心地講着:

”我不想再讀書了,在 學校上課,太悶,常常要應付考試,也太辛苦,我越讀越無心機,各科成績也越來越差,就想放棄了,還不如出來找些事做一做,玩一玩,碰碰運氣,順便也好掙些錢。那一天,我索性不再上學了,隨便在街上逛逛看見有一間小小的酒吧,要請人做拳手。你知啦,是猜拳飲酒的拳手,不是出拳頭打人的那種食力拳手。我想這很好做嘛,又會好好玩的吧,就那樣去應徵了。他們很快請了我做。但做着,做着,才知道這份工原來掙不了什麼錢,很沒意思。但是那時候,我其實很怕被家人發現出去那樣烏七八糟的地方'𢱑撈',他們一定會罵死我的,就更倒楣了。想來想去,沒辦法,只得再回到學校去讀書。”
說到這裡,名叫阿細的女孩子換了一個坐姿,把臉轉向一側,頭更低垂一些,只看著自己的手指,說:
”都怪我不是塊讀書的料子,就是怎麼讀也讀不上去。重新上學,就是要再考試......唉!那分數我自己都簡直沒眼看了,這麼樣,學校也不肯收留我,家裏人對我更加不滿意,天天催我找工作,叫我自己掙錢養自己。在這種環境下,我不得不出盡法子去求職。可是,自己學歷文憑沒有一張,年齡還不到十五歲,誰會請我做什麼工呀!死乞白賴了三個月,結果還是找不到半份工,自信 心已經跌落到地底下了......突然一朝上網,看見有援交的廣告,雖然不知那裡面有些什麼底細,卻還是想去試試。我自己同自己說,援交,援交,不就是跟人交交朋友,拉拉手吧,頂多,頂多讓人摸一下身體,這也能掙到錢的話,也算是一份容易做的工呀。我就在網上應徵了......”
阿細的聲音越來越低,講述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你應徵以後怎麼樣?是不是很快就有客人來?請你講詳細一些。”
於靖雯忍不住說。
阿細卻閉上了嘴巴,把目光投向牆壁,一時沉默下來,空氣彷彿凝滯住。
剛剛才講到最關鍵、最重要的節骨眼上呢,這個名叫阿細的少女聲線就”卡了殼”,於靖雯心裡很着急,卻知道不能開囗催促,當事人的情緒問題,眼下已經成為需要顧慮的要素,她只好強忍着,強忍着,一邊追隨着阿細的視線,也望向那壁牆上去,靜靜地再想法子探測這少女的真正的內心世界。

  (4)
這一路是汽車+火車+汽車的大半天長途行程,汽車在凹凸不平,泥塵滾滾的公路上顛簸又顛簸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在一個村落的土坪停了下來。
然而,經過不情願也不愉快的別離,加上一路上極不舒適的轉折車程,令幾乎所有的人都情緒低落,有的女生還是嘔吐大哭,情形更為悽慘。
於靖雯置身於他們當中,目睹着這一切,卻也無從做任何撫慰紓解的工作。現實就是這樣殘酷,這是所有的上山下鄉知青不可避免的苦難歷程的起端。作為所謂"知青帶隊幹部",她默默地看在眼內,暗自重溫了多年前自己下鄉時的相同幾幕,心裡自然也很能理解這些同來的新「同道人」們的心情。但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她也不能表示什麼,作為不知了期的一個人生中被強制推上征途的起端,這些新知青此時所承受的,只是小小的苦楚而已,實在是微不足道的。
當車子停定了,於靖雯率先跳下車去,放眼觀察四周的環境。
這村落的規模并不大,估計在這裡生活的人口也不多。就在這片土坪的一邊,有幾棟灰不溜秋的泥牆土房,看起來低矮、粗糙。令人 感到兀突的是,泥牆上有一塊明顯的比較光潔之處,用血紅色的油漆,塗抹着筆劃不甚整齊的幾個大字:
"堅決執行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歡迎知識青年來我場接受再教育!"
沿着這些泥房一直望過去,位於最末尾的一座,實際上也只是半座吧,因為沒有屋頂,只有半截子牆,發出尿液和糞便的臭味,顯然是簡陋的廁所。而廁所的牆上,只草草掃過一層白灰,黑汙汙的字跡歪歪扭扭地組成一條土製標語:
“吃飯不忘恩人毛主席屎不忘打倒叛徒少奇”。
於靖雯下意識地嗤了一下鼻子:天!這裡距離文字、文明的世界似乎很遠很遠,但當地人卻毫不含糊地把”食飯”、”痾屎”放在頭等位置,並且很直接地就和"恩人"、"叛徒"聯繫起來。這不能不說是他們的一種特別"創意"。真是的,在這個火紅的年代,他們也一定要跟上潮流,”打倒”和”不忘”,都是缺一不可的。當地人就是順着他們自身的理解能力,隨心所欲地創作出這樣奇特的廁所口號來,讓每個如廁或不如廁者,都能觸目驚心地讀到,的確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靖雯看着,也分不清自己是想笑還是想哭,感覺怪異得很。
她將視線再放遠一些,環顧四周,只見土坪房屋以外,就是一大片向外伸展開去的水稻田,看 不到邊界,令人感覺格外空曠。眼前的景象,把農村農人的生活,簡單直接地呈現出來,就是從床頭到田頭,在最原始不過了,與文明的現代社會,似乎完全沒有絲毫的關係。
當然了,曾經做過多年上山下鄉知青的於靖雯,對這樣的環境,並不感到陌生。那種與外界絕緣的感覺,實在就和絕望的界線非常之模糊,被文明社會遺棄的卑微絕望感,必將如極速感染的病毒那樣,很快就會侵蝕你的全身,滲入五臟六腑。
"喂,喂,這位女同志,你是不是姓於的,來做知青帶隊的於同志?”
一個男人的聲音,直衝於靖雯的耳鼓。
她回頭,看見一個臉色黝黑得和稻田泥土差不多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望著她。
”我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隻手就被對方伸出來的一隻手握住了,她感覺就像被一塊樹皮裹住了手,粗糙得磣人。但出於禮貌,她沒有馬上把手抽出來。
對方急不及待地自我介紹:
”我是黨支書張根水,你就叫我根叔好了。歡迎!歡迎呀!我們等着你們新知青來,都已經老半天了。現在正是農忙時分,所有的人手都下田幹活了,等不得的!不過,你們到底來了,等陣我會叫他們來幫忙。這裡你先看看,空出來的屋子,給新到的知青,每十個人住一間。等你分好了,再把名單交給我。"
"好的,知道了。"
於靖雯感到自己的手被樹皮緊搓了一下,就鬆開了。
張根水一轉頭,從衣袋拿出一個鐵哨子,放上嘴巴就吹起來。
"必必必⋯⋯"
就像聽到魔笛的召喚似的,好多個粘着泥巴的農民,從稻田的四面八方走了過來。
"咚咚鏘!咚咚鏘!"
還有幾個農民,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大鑼大鼓,用力地敲打。
四周的寧靜,馬上被打破了。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歡迎知青下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有些人拉開嗓子,齊聲叫喊。
"去去去,快去幫新來的知青搬行李。"
張根水粗聲大氣地向十來個農民下令指揮。
那些人即刻領命,分頭過去汽車上下幫手。
於靖雯抓緊時間,急急忙忙地擬好分配知青宿舍的名單,交給張根水。
對方粗略地看過,說:
"就這樣好了,於同志,讓他們忙去吧。等一陣,我再帶你過去大隊部。”
張根水向於靖雯揚了揚手。
”大隊部?”
於靖雯不大明白,問。
”是,你就住在大隊部,方便我們碰頭開會,等陣我會帶你再過去。現在,快點搞定知青入屋,別給他們四處亂鑽亂闖。”
”是,明白了。”
於靖雯回應著,走向那群剛下車的知青。
就在這一刻,靖雯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皮膚黝黑的年輕男人,不曉得從哪裡走出來,用一雙光亮的、犀利的、有如刀刃冷鋒似的目 光,向她投視過來。
”哎,吳國良,你這個老知青,站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快妜過去,幫那些新知青入屋!"
根叔向着高瘦黝黑的男人揮揮手,一下子截斷了那人射向靖雯的視線。
「唔。」
那個人-----吳國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老知青?這個叫做吳國良的人,看起來年齡和於靖雯相差不遠,卻也擔了個"老知青"之名,而且至今還沒有回城就業,恐怕內心充滿了不平憤懣,難怪他的眼光是那麼的⋯⋯
"新來的知青,不要亂走亂動!要聽從指揮!"
"嗨!統統停下來!等帶隊幹部分配住房,知道嗎?!"
老根和幾個農民在汽車那邊大聲喝令。
靖雯急忙轉過身,快步向那一大群像盲頭蒼蠅似地搬動行李的新知青走去。
 (5)
那一幅牆白白淨淨的,沒有掛上什麼圖畫或者照片,空空如也,任人怎麼看,也不會看出什麼名堂來。
於靖雯把目光移到面向着牆壁,無動於衷的少女阿細背影上。
這個十五歲的少女,身形是那樣嬌小玲瓏,似乎還沒有完全發育的樣子。在好多好多年以前,於靖雯就見過不少這一類的女孩子,她們的人生,也都彷彿是一面白牆那樣,空白無物,談不上有什麼色彩光輝。可是眼前的這一個,卻殊不簡單,小小的年紀,已經有了「援交」的非一般經驗。看她那纖細弱小的身體,真是難以令人相信,她如何能承受得起那些「援交客」的進擊?
於靖雯忍不住伸出手,撫一下阿細細小得可 憐的肩膀,說:
”怎麼樣?口渴嗎?要不要喝點茶水什麼的呢?”
"不用。"
阿細回過頭來,第一次看著於靖雯,說:
"只要給我來一枝煙就行。"
"煙?"
於靖雯一怔。
阿細點點頭,眼中充滿渴求。
在這一刻,靖雯看到阿細的眼神完全穿越了她的實際年齡-----十五歲。
果然,有了煙"就行",阿細用熟練的手勢,把煙點燃,狠狠地吸着。
"你還想知道什麼?"
阿細好像吸了煙,充了"電",膽氣也增加了似的,竟然變得主動起來。
靖雯說:
"講一講你是怎麼樣開始接客的?"
阿細用力吸一口煙,說:
”我原來也想不到的,自己把訊息在援交網上一放,很快就有客找上來。”
阿細吐出一圈煙,眼睛細細地眯縫起來。
於靖雯透過煙霧,再看到那幅牆,已經不是純白色的了,被阿細噴出來的污一團又一團的灰黒色煙霧,漸漸地弄得污穢。
”你說吧,那第一個上來找你的,是什麼樣的人?”
於靖雯追問,竟然有幾分緊張。
”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一來就告訴我,他和老婆吵過架,老婆不睬他,不肯和他做,令他很無癮,所以,他就來找我了,自認為果然沒有找錯。他又不斷地讚我漂亮,'純品',是個好女孩,希望我可以做他的'紅顏知己'。”
"你聽了是怎麼想的。"
"沒有感覺,他都那樣老了,誰會鐘意聽他講他的老婆什麼的,煩死了。"
”那你有沒有和他上床?”
”開頭的那一次沒有。感覺有些怪怪的,很不自然。也許是年紀相差太遠了。他叫我同他並排坐着,就他開始講他和他 老婆的事。他說他老婆為人婆婆媽媽的,成日到晚,嘍里嘍嗦,從不嫌煩地和他講來講去,都是怨他在公司返工加班時間長,人工低,做了這麼多年,都沒有升職。而他給她的家用又少,稍為好吃點的乾貝、鮑魚都買不起,吃來吃去都是那幾味餸,沒有什麼營養,仔女都生得瘦伶伶的,做他老婆的她,也沒有什麼好油水滋潤。晚上和他睡都覺著被骨頭磣磣的他弄得周身不舒服,她也就越來越懶得理他,一次又一次的不肯做,令他越來越'無癮'。他又說他很高興能找到我,以後可以常見面,尋開心。就那樣,說着,說着,他越來越貼近我,又拉起我的手,摸我的胸,又擁抱我的身體,然後,就給了我兩百元錢。我想,這錢好容易賺啊,根本不用做什麼,最叫人放心的是,來找我的男人是結了婚的,不會粘上身。援交援交,雖然這工作見不得光,可是能賺快錢,也不錯嘛。我用那二百元,買了一枝唇膏,一包煙,算是慰勞一下自己⋯⋯"
阿細說到這裡,狠狠地吸了幾口煙。
"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吸煙的?"
"就是在酒吧做拳手的時候了,要跟那些來'亱蒲'的酒鬼'吹水',不學也會吸的了。"
"你做援交接過第一個客以後,跟著又有第二個的吧?你們再講一下是什麼情況。"
於靖雯不想讓她停下來,中斷敘述。
這時候,阿細忽然就像被石頭打中的鳥兒,低下頭來,聲音也一下子降低了幾度:
"唉,我,我都不想再提了。實在也沒想到,那些'好運氣',才那麼來過一下,就完結了⋯⋯"
阿細用手擦擦眼、臉,頭卻依然沒有抬起來,聲音如蚊叫般低沉微弱:
"我很記得那一天,真是倒霉極了,一個惡鬼般的男人找上來⋯⋯慘!我命中的剋星出現了,我就要交上'衰運'了......”
阿細倒抽了一口氣,煙頭帶着煙灰,一下子掉到地上,阿細閉上嘴,噤了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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