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一直说，要等到15岁才可以到上面的世界，这禁忌便成为了对小美人鱼最有诱惑力的存在。加上祖母与姐姐们都会对她讲述上面人类世界一些新奇的事物，这让海底的宫殿对小人鱼来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她想离开。
　　15岁终于来到了。
　　她朝着天光的方向游动。
　　海水的蓝色变得越来越淡。海底与海面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她看见了像海水一样蓝的天空，游着游着又看见了一片沙滩。
　　沙滩上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穿着短裤与舒适的皮鞋，欢脱地奔跑着，时不常地跳跃一下，或者用脚尖踢起一块石子，顺带做一些花哨的动作。
　　女孩穿着精致的鱼尾裙与高跟鞋，好看却不实用，她迈着小碎步勉强跟在男孩后面，腿脚一扭的扭的样子，简直像是人鱼在勉强用足鳍走路。
　　“简直不敢想象她其实有跟他一样的双腿！”小美人鱼藏在一片海草后面，对自己说。
　　她想象着男孩用双腿做过的美妙动作，慢慢地，她感觉腹部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烧得她的小腹似乎要爆裂开来，脸颊滚烫，连带着附近的海水都滚烫起来。
　　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只知道自己被男孩深深吸引，想要靠近他，被他紧紧拥抱。
　　可是她没有脚，在沙滩上匍匐前行的鱼女要想招人喜欢可没那么容易。
　　她决心去找神通广大的虾婆婆。
　　“只要把尾鳍锯开，再敷上我的魔药，你就能变成人类女孩，这个容易，但再变回人鱼就难了。你想永远地离开海底世界吗？”
　　“我只是想被他拥抱而已……永远离开家乡这事情，我还是好好想想吧。”
　　小人鱼又回到了那片沙滩附近。
　　“这海水真是清凉呀！你也像我一样脱掉鞋子下来一起玩吧！”她听见男孩对女孩大喊。
　　“可这件米白色的裙子是妈妈刚送给我的，弄脏的话她会很生气，而且这件衣服现在感觉都这么重了，我怕弄湿后它会重到让我走不动路的。唉，我要是有你们男人那样轻便的衣服就好了！”女孩越说越不开心。
　　“你们女人真是麻烦！”男孩边说边倒退着慢慢行走，向大海更深处进发。
　　他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大海螺，一个趔趄，整个人跌到了水里。
　　“啊呀！”岸上与水里的女孩都大叫。
　　她们没有听到男孩大叫，他只是一下一下地张嘴，发不出声音，同时手脚胡乱地扑腾。
　　“他在水里可完全不像在沙滩上那么自由、那么可爱。”小人鱼这么想着，那种想要被他紧紧抱住的感觉好像变淡了。
　　“救命呀！他要淹死了！谁来救救他呀！”岸上的女孩对着空旷的沙滩绝望地大喊。“早知道就不偷溜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天哪，我该怎么办哪！”
　　小人鱼这才意识到男孩的滑稽不是在表演。她游过去，将男孩推到岸边。
　　女孩大喜过望，忙将男孩拽到沙滩上，做人工呼吸，设法将他呛进去的水吐出来。
　　小人鱼趴在浅水处，左手平放在沙上，右手托腮，好奇地看着女孩救助男孩。
　　“你好，我叫小青，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白。谢谢你，小青，我没指望这海里竟然真的有人，你救了阿宣也是救了我呢，要是他被淹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向他的家人交代了。啊！阿宣终于有呼吸了！我终于不用害怕了，太好了！”
　　小白累得顾不上淑女仪态了，踢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在沙滩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能像鱼儿一样游泳，真是羡慕你。”
　　“我就是鱼呀，你看！”小青抬起漂亮的尾巴打了一下水面。
　　“天哪，竟然真的有美人鱼！我以前还以为只是奶奶虚构的故事而已！”
　　“我当然是真的！”小青向后一跃，做了好几个不同花样的从水中跃起又扎下去的动作，惊起好几场浪花，打湿了小白的裙裾，转而又游回来，重新趴到小白附近。
　　“那，以后我再面对大海时，就不会感觉那么寂寞那么恐惧了啦！说到恐惧，刚才我以为阿宣可能会死的时候，好害怕。”
　　“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奶奶对我说，男人才有不灭的灵魂，女人只有被男人爱上，才能获得不朽灵魂，在死后升入天堂。”
　　“我的祖母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1]”
　　“‘从来不会有’！天哪，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骗了！”
　　“我想到祖母已经过世的姐姐，她在世时一直对我很好，我到现在还会一直在梦里看到她。这说明她是有灵魂的吧？虽然她从来没有与人类相爱过。”
　　“是啊，如果我们真心地对别人好，也获得别人的爱，我们就会一直被记住，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是丈夫呢？”
　　两个女孩子陷入了沉思。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自由地在大海中翱翔呀！”
　　“自由！”小青突然发现，当她第一次看到阿宣在沙滩上用双腿做出那么多的动作时，羡慕的也是他的自由。可现在发现，他也只在岸上自由而已，到了辽阔海洋，她才是自由的那个。
　　小青第一次为自己的鱼尾感到骄傲，为自己是人鱼感到骄傲。
　　“我之前有一阵子，好想被你的阿宣拥抱。”
　　“哈哈，你是想取代我吗？”
　　“取代你？”小青想到之前看到的小白被鱼尾裙束缚、走路扭扭捏捏的样子。“我可不想取代你！”
　　“那是取代他吗？”
　　“我又不知道他拥有什么，为什么要取代他？……唔，不如说是，那时我想成为他，好像是，如果与他拥抱，就能拥有自由了。我想要和他一样，拥有可以自由奔跑的双腿。”
　　“我也有那样的双腿，可是大家不让我们穿那样的裤子，所以我既不能像他那样在岸上奔跑，也不能像你那样在水中跳舞。”
　　“这样的话，脱掉这没用的裙子就好了呢。”
　　“脱掉裙子！天哪，你在说什么？！”小白神色慌张起来，但很快又开始兴奋，“我真的可以脱掉裙子么？那样的话，我大概就无法再被阿宣、他的家族与人类世界接受了吧，阿宣大概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不愿意保护我了。”
　　“保护你？刚才不是你救了他么？我没有感到他保护了你呀。而且他扔下你自己一个人下海时，他是多么欢乐，你是多么哀伤啊！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你的哀伤，所以也就不可能做些什么来抚慰你。”
　　“呃……这样的说法真是大胆，但似乎也是真的……我之前也像你那样，想被他紧紧抱着，可是刚才他遇难的时候，是我紧紧抱着他，守护他……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弱小……”
　　“你可不弱小，你刚才可是救了他一命啊！使你弱小的，是那该死的裙子。”
　　“该死的裙子……”
　　小白低头看阿宣，他大概是刚才在水中挣扎得累了，现在正安静地睡在温暖的沙滩上，胸腔有规律地起伏，像个婴儿，而一直渴望被他保护的自己，反而更像一个母亲，不止是今天。
　　小白突然有了一种力量，松开背后紧紧束住她腰身的系带，从肩膀开始，先将裙子的左袖从身上卸下，然后是右袖，站起来，扭了扭腰，双手略微用力，整个裙子便如泡沫般躺在了她的脚底。
　　……
　　在晚霞燃红了天际的时候，阿宣也醒了，他呼唤小白，无人回应，发现身边只剩一件乳白色的鱼尾裙。他眺望远方，隐约看到了像是白蛇与青鱼的两道身影。
李慧敏，2021.7.30，于成都
[1] 叶君健. (1978). 安徒生童话全集之一 海的女儿. 上海译文出版社. P13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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