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表达,都是对“自我”的表达。  
——题记
相貌歧视的困境
  在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中,“罗刹”是铁扇公主的另一个称谓。但在元代杨景贤的戏剧《西游记》中,“铁扇公主”与“罗刹女”是两个人。第十二出《鬼母皈依》首先出现了“鬼子母”与“爱奴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爱奴儿也是装小孩啼哭骗走了唐僧,之后被佛祖困于钵盂之中、放在法座之下,鬼子母为了救儿子与佛祖为敌,带领鬼兵大闹佛寺,结果被哪吒打败,最终在唐僧的劝解之下,为了母子团圆而皈依三宝,这是“罗刹女为爱子不惜动干戈”的原型。
  “鬼子母”的故事最早出现于南朝僧佑的《出三藏记集》[1],时代相近的北魏的《杂宝藏经》对此亦有讲述,整体情节与杨版西游记类似,只是孩子被扣的原因在于母亲的“凶妖暴虐,杀人儿子”[2]
  吴承恩使用“罗刹女”代替“鬼子母”,大概因为“罗刹”这个词语的观感比“鬼”要略好一些,严格来说,“鬼子母”仅仅是众多罗刹中的一个。罗刹的梵名是Raksasa,最早来源于印度神话《梨俱吠陀》,是一种恶鬼,擅长变化,佛教吸收了这一词汇,仍指食人的恶鬼,其中“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3]”。但吴承恩版由其“恶鬼”原型而将之叙述成一个面容可憎的非美女,这里体现了一种普通存在的心理现象,即,人们倾向于认为拥有美德的人也有美貌,并将“性格不好”与“面目可憎”建立关联(这大概是相貌不好的苏格拉底终生关注“美德”这一伦理问题的重要原因)。在《西游记》五十九回中是这样描写罗刹女的外貌的:
 “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

  腰间双束虎筋绦,微露绣裙偏绡。

  凤嘴弓鞋三寸,龙须膝裤金销。

  手提宝剑怒声高,凶比月婆容貌。”
  在第六十回孙悟空扮作牛魔王与罗刹女调情时是这样描写的:
 “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

  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

  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

  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

  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

  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

  醉来真个玉山颓,
饧眼摩娑几弄丑
。”
  这种叙事方式正如“东施效颦”的来处一般,将容貌不占优势的女性放到道德上低人一等的位置,潜在地要求女性“人丑不能多作怪”。放到现实生活中,一时一地之人往往对女性的容貌有极其苛刻的标准,这种标准往往导致每个小群体内只有1、2个公认的“美女”,作为“多数人”的女性如果随意搔首弄姿便是“饧眼摩娑几弄丑”,即使百般小心,女性在各种场合还是会遭遇指向多个维度的各种身体评判,比如几年前曾有女星穿像是牛仔裤的衣服参与某重要活动,结果被指责“不穿裙子就是不礼貌”,直到当事人证明“这是某设计师的精心之作的礼服”才勉强平息,近期又有韩国女导演走红毯因为没化妆而被指责,但男性不化妆就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这种叙事的结果便是女性的广泛的身体监控:过分关注自己的着装是否适宜、眉毛修剪得是否对称、口红是否与衣服相配、笑容是否得体、举止是否雅致、言语是否冒犯……当人的注意力被过多地分配到这些事情上,用来思考其他东西的认知资源便会有所不足,结果又给男性带来了“女性的认知能力就是比男性低”的偏见。我想,我们无法消除他人的偏见,我们改变不了任何人,但我们可以做的是,尽量减少与那些有偏见的人的接触,尝试多结交能在各方面给自己正反馈的人,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到这些人之上,从这些新的人际关系中越来越感受到自己内在的力量。只有这种正反馈带来的力量才能冲淡来自内在与外在的各种身体评价的声音,让我们越来越有勇气去做自己,将自己内在的创造力发掘出来。

从“铁扇”到“芭蕉扇”

  杨版《西游记》第十八出《迷路问仙》是“铁扇公主”之名的出处:
“俺此间不五百里,有一山,名曰火焰山。山东边有一女子,名曰铁扇公主。他住的山,名日铁嵯峰。使一柄铁扇子,重一千余斤,上有二十四骨,按一年二十四气,一扇起风,二扇下雨,三扇火即灭,方可以过。”
  但这个铁扇公主不曾婚配,在第十九回《铁扇凶威》中,自唱其出身是:
“用乃部下祖师,但是风神皆属我掌管。为带酒与王母相争,反却天宫,在此铁嵯山居住,到大来是快活也呵。……孟婆是我教成,风神是我正果。我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两个,我通风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亲,斗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当日宴蟠桃惹起这场灾祸,西王母道他金能欺风木催槎。当日个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一句多,死也待如何?”
  后来确实有孙悟空借扇子这一元素,但是孙悟空上去就很失礼,从性的角度讲了侮辱铁扇公主的话,说:
  “弟子不浅,娘子不深。我与你大家各出一件,凑成一对妖精”。
  这话触怒了铁扇公主,所以后面的唱词便是二人对骂,孙悟空又说了一系列与生殖器有关的粗俗话语,终于使铁扇公主大发雷霆用宝扇将之扇远。与吴承恩版本不同的是,这版本的孙悟空失败一次之后便再没回来,直接求助观音,借助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等水部神通将这山给浇灭了。虽然故事不精彩,但这个不婚版的铁扇公主的法宝是货真价实的铁扇,而且性格也是人如其扇,颇有英雄气概。
  在吴版《西游记》中,铁扇公主成了贤妻良母,住在翠玉山芭蕉洞(从这名字来看,牛魔王在这里也是倒插门),其法宝也由阳刚的铁扇变成了阴柔的芭蕉扇。对此,张艺璇说,这充分体现了以铁扇公主为代表的多数已婚女性在其丈夫心目中的份量:
  “不争不抢无辎重之累,谓之轻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谓之廉价;糟糠之妻不下堂,谓之家用[4]”。

被反复背叛的女人

  吴版《西游记》中的铁扇公主是“贤妻”的典范,这在多处体现出来。
  首先,牛魔王离家两年,与小妾玉面公主每日缠缠绵绵,对铁扇公主则不闻不问,但铁扇公主仍然像儒家伦理所期待的那样忠诚,从未想过离婚或出轨。这可以从牛魔王的自信中看出来。当玉面公主向牛魔王哭诉,说铁扇公主派了一个雷公嘴的男子来追杀自己,牛魔王非常自信地说:
  “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
  第二,她的“守妇道”也可以从她对牛魔王的反应看出来。在孙悟空变作牛魔王回家时,铁扇公主的反应非常符合了一个受礼教观念影响的女人的习惯。在电视剧《西游记》中,铁扇公主听到“牛魔王”回来的消息时是有表达不满的,她坐在家里对牛魔王不理不睬,等到牛魔王过来不停地说软话加上道歉,铁扇公主才给了他好脸色看。但在原著当中,当铁扇公主听到丫鬟报告牛魔王回来时,她的反应是:
  “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
  等到假牛魔王进门以后,铁扇公主的反应是:
“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
  在“牛魔王”主动问起孙悟空来借扇子的事情后,铁扇公主才哭诉:
  “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
  即使铁扇公主曾经因为缺乏保护而遭遇生命危险,她自始至终也没有用什么激烈的语言去批评牛魔王,可见铁扇公主的克制和隐忍,甚至当丈夫声称不记得让扇子变大的咒语,她的怀疑也没有持续超过一秒钟,立即就坦诚相告。
  另外,作为手持法宝且有武力、有修为的妖精,她没有伤害任何人,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法宝去救助被孙悟空无意间坑害到的百姓(火焰山原是孙悟空大高天宫时蹬倒的丹炉中的砖),定期用其宝扇将山火扑火以帮助当地人耕种、生产,其报酬不是童男童女或什么稀世珍宝,不过是些瓜果酒蔬等普通供品而已,与当地百姓关系甚为和睦,去掉魔幻外壳后,就是一个乐善好施的贵夫人的形象。
  在《西游记》中,还有很多像铁扇公主这样守妇道的女子,如唐僧的母亲殷小姐。在被强盗刘洪霸占十八年后终于得报大仇之时,她却要自尽。众人劝阻,她说:
  “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面见颜从贼?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
  后虽经众人宽解,但殷小姐最后还是自杀了。可见殷小姐作者的贞操观之重。
  再比如为了避免正面的女性角色贞操不保,《西游记》会设置一些情节使其强行保持贞洁。如第七十回朱紫国的金圣宫娘娘被妖怪抓去当夫人,一去就是好几年,妖怪多次要对她下手都未成功。只因为紫阳真人送了金圣宫娘娘一件五彩仙衣,妖怪一旦近身就会被刺到。而真人赠送衣服的理由是:
  “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妆新。”
  在九十三回,天竺国公主被妖精吹到寺庙旁边,被僧人收养,因为担心自己被和尚染指,就
  “装风作怪,尿里眠,屎里卧。白日家说胡话,呆呆邓邓的;到夜静处,却思量父母啼哭”。
  与那些因贤惠而善终的女性相反,追求爱情的玉面公主没有伤害任何人,只因为“主动追求爱情”这一个罪过就被猪八戒一钉耙打死,将这些细节放在一起,简直能编一部女德教科书,反复就是一句话:“接受苦难吧,你别无选择”。
  《大话西游》对于铁扇公主“即使被背叛还是深情如故”的现象进行了一种后现代的嘲讽,电影中的铁扇公主在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了轻佻多情的孙悟空,后来对于牛魔王想要迎娶紫霞这事情完全无感,只是为孙悟空的背叛而愤怒。这个版本的铁扇公主一定程度上似乎是显示出了对于礼法的超越,在发现自己对丈夫之外的人有爱欲时没有完全压抑自己,而是曾经有过一段浪漫的时光,但是,她出轨的对象竟然是丈夫的结拜兄弟,这与传统女性的共通之处在于都“未能发展出独立于丈夫之外的人际关系”。她本可以在天上地下广交好友,她的外遇对象本来是有可能在丈夫的圈子之外的,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与传统女性一样的活法,从不主动结交陌生人,即使被迫活守寡心有不甘,也只是被动地等待丈夫的朋友来诱惑自己,而不是主动出击,即使后来在外遇中再次遭遇背叛,她也不敢主动找上门对质,而是等待自己丈夫纳妾仪式大操大办的那个机会才出门,趁着那个机会才敢与自己的外遇对象进行清算。
  (电影对于“铁扇公主与孙悟空有旧情”的说法不能算是空穴来风,西游记文本中“孙悟空通过变化成虫子进入铁扇公主的身体”是一种魔幻化的表达,现实生活中男性进入女性身体的常见方式则是raping,所以去除魔幻外壳之后,故事中铁扇公主更可能是因为贞操受到威胁而被迫交出扇子,当然,这里面没有情爱的成分,只有赤裸裸的暴力,到了《大话西游》之后这一暴力才被改写。)
  多数情况下,当一位女性的自我概念仅限于“贤妻良母”时,这种个性的缺乏会使男性难以保持长时间的情欲。虽然人在亲密关系中的本质需求是“被承认”,但这种深层的需求很难被发现,对于具体的当事人来说,更多地是靠一种朦胧的感觉、一种冲动行事,要么是对外貌姣好的女性自然地产生生理冲动,在性冲动获得满足之后又产生一种“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失落感,于是想要逃离;要么是单纯地觉得“诱惑朋友的妻子很刺激”,想要完成一种冒险的欲望,一旦诱惑成功就会离开,因为“维持这段亲密关系”本来就不在计划之内;要么是看到一个表现得像是“完美圣母”的人,在这个人面前自惭形秽,觉得拥有很多“人性的缺点”的自己显得很渺小,觉得对方即使不说话,眼神动作似乎也在指责自己,于是产生一种逆反、破坏的力量,想证明对方没有那么完美,或者说,自己要玷污那种完美,将对方拉低到与自己相同的水平之上,于是要么使用暴力,要么使用诱骗,他们最终将自己又爱又敬又恨的女人(一般是母亲的投射)压到自己的身下,通过行为及语言的一系列不敬之行,完成对想象中的女性的复仇,或是某种意义上的弑母。
  这种复仇一般是因为母亲未能完全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但“完全满足”在现实生活中本来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许多人在讲到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时都会提到自己的母亲给予的支持不够),对于这种不完美,现代女性的做法是拼命学习各种为妻为母相关的知识,让自己在支持他人、成就他人这方面做得越来越好,而多数现代男性则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事业上,在享受母亲、伴侣等各式情感支持的同时看不见自己已经享受了的特权,反而认为女性“太矫情”。针对这一现象,我想,指责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最好的解决方法大概仍然是多关注自己的感受,多与能让自己感到舒适、舒展的人打交道,多去寻找自己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分离焦虑的母亲

  红孩儿虽然是罗刹女的亲生儿子,但他在拥有自立能力后立即离开了母亲,在异地做了一个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妖怪,他住在枯松涧火云洞中,常常盘剥山神和土地,手下的小妖也向他们要钱,若没钱没物赠送便会被拆庙宇剥衣裳。牛魔王平日以吃人为生,而红孩儿在捉到唐僧后第一想到的就是请父亲一起来吃人肉,可见红孩儿也是吃人的。这样一个妖怪最后却被观音菩萨收为善财童子,前后角色的反差可以说是相当大的。善财童子在《华严经》中有详细的论述:
  “父母亲属及善相师共呼此儿,名曰:善财。又知此童子,已曾供养过去诸佛,深种善根,信解广大,常乐亲近诸善知识,身、语、意业皆无过失,净菩萨道,求一切智,成佛法器,其心清净犹如虚空,回向菩提无所障碍。”
  可见,善财童子是具有强大的悟性的,在向各种善知者求教后,终于开悟,并到了普贤菩萨的到场。在五代及宋朝这个时期的佛经和石刻像中,善财童子就常常以观音菩萨的侍者出现了。成为善财童子、获得编制似乎是一件好事,但铁扇公主不以为然,她后来见到孙悟空后骂道:
  “你这巧嘴的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
  这话值得仔细推敲,儿子尚未婚配就与父母分离,抓了唐僧后压根就没打算请母亲,只请了牛魔王,可见母子两人的感情本来也不是很好。红孩儿被收编之事即使在开头有一定不情愿的成分,但后来他一定程度上得老板观音的赏识,自己从无依无靠的野妖怪一下子变成了受人拥戴的高级公务员,自己未必不满意。但在母亲的角度看,虽然公务员身份相对土妖怪来说似乎更“体面”,但对这种“体面”的认同又意味着对于母亲的所处地位的否认,意味着一种背叛,甚至可以说是精神意义上对母亲的抛弃。在红孩儿发生这种重大的身份变化之前,虽然他与母亲在物理意义上已经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分离,但他们的世界观、交际圈等在本质上似乎是没有差异的,即他们在“体制外妖怪”这一属性上是共通的。母亲至少还可以有一种念想,即,“虽然儿子没在跟前,但他碰着事儿了肯定找我”,但现在这种念想都幻灭了,母亲需要彻底承认子女在物质与精神上都独立于自己的。
  从现代人的视角看,铁扇公主的这种愤怒是源于无法忍受与儿子的分离。儿子身份转变只是对“分离”现实的进一步巩固,但她无法接受这种事实,遂迁怒于取经团队。即使到现在,许多母亲在面对子女不符合自己期待的人生选择时还是会焦虑、烦躁,甚至有可能会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干预子女的选择,在子女的感受就是“虽然妈妈爱我,但这爱太沉重了”,外人则有可能评价这母亲“精神不独立”。
  然而,将这种分离焦虑归罪于母亲“精神不独立”、“控制欲太强”是对问题的过分简化,这种评价不仅不符合女人的本质,也完全不能鼓励女性走出家门。事实上,自古以来女人对孩子的“控制欲”源于女性的生存空间被严重压缩这一事实,“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5]”的礼教观念也导致结婚生子、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是女性晚年唯一的保障。与之类似,很多人认为女人总是在妒忌,小肚鸡肠,却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女人的特性。在一切资源匮乏、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的环境里,只有靠妒忌和打击别人才能给自己换来一定的生存空间,这是人的共性。
  古代的伦理要求女人不得不依附男性,现代中国人虽然从法律上不再有这种人身依附关系,但由于(1)男性角度的离婚成本较低,(2)男性普遍比妻子年龄大,同时预期寿命比女性短(所以多数男性在老年都可以被妻子或再婚的年轻妻子陪伴、照料),(3)社会保障系统的不完善等原因,多数女性的养老问题最终主要还是落在子女身上,老年女性的生活满意度很大程度上受其与子女的亲密关系质量影响,这些客观因素也导致中国女性在物质与精神各个层面上都会对子女投入过多关注。相较之下,现代一些发达国家的女性在子女远离家乡独自打拼这事上会淡然许多,亲子关系也不那么“黏糊”。
  如果女性在丈夫身上无法获得足够的正反馈,会通过与子女过分亲近来获得一种补偿,即使是对于多数夫妻关系较好的女性来说,因为十月怀胎与长达1、2年的哺乳是女性独有的经历,在这长达两、三年的时间内,女性与子女在身体上紧密相连,彼此之间有大量的情感互动,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有一种“我的孩子曾经是我的一部分”的感受,加上自然选择及社会文化等各种因素,女性倾向于将更多的情感投入在子女上,并由于这种情感的投入而收获子女的依恋与爱的回报,加上多数父亲忙于在外工作等原因,子女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给予女性超越其他人的情感上的正反馈,成为女性的第一依恋对象。与“第一依恋对象”分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灾难性事件,不独是中年女性与儿子分离,我们能在中年丧母、老年丧妻的男性身上看到非常相似的分离焦虑。
  一般情况下,如果拥有良好的社会保障与社会支持系统,人在体验了分离之苦的一段时间后就可以走出来,所以现代女性避免自己重蹈铁扇公主悲剧的未雨绸缪之举主要在于:(1) 创造更多途径来保障自己老年的物质生活,(2) 创造一个有质量的朋友圈,与至少一个成年人达成优质的亲密关系,将更多精力放在这个人而非子女身上,舍得更多地将子女交给自己觉得“不完美”的人(比如丈夫、保姆等)看护,将更多精力投放在自己而非子女身上,让外人对自己进行评价时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的人”,而非“这是**的妈妈”。
  另外,红孩儿会与其父亲分享人肉而没有叫上母亲,“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的三女儿对于身为公众人物的父亲充满崇拜,大、二女儿也在长大后奔赴大洋彼岸的美国,住在与她们父亲更近的地方,而这三位父亲(以及天下诸多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其实是缺位的,这些缺位的父亲获得了孩子更大的认同,付出最多时间、精力与情感的母亲却因为种种不完美而被子女讨厌、推远,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诸多现实生活中的案例也说明,子女们更倾向于认同父母中比较幸福、比较有权力与能力的那一方,接受自己弱者地位的女性即使被子女同情,子女也会因为“母亲的不快乐会让我也感到沉重”而产生远离的愿望,所以“忍让”与“贤惠”在多数情况下对于女性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反而,女性需要拼尽全力活得张扬,将自己的个性与创造力展现出来,才能为孩子树立好的榜样,让子女自然地产生亲近、模仿的欲望

“安分守己”的骗局

  按《西游记》的叙事,据说铁扇公主献扇之后“隐姓埋名,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这就不得不让人细思,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是怎么能“万古流名”呢?
  这历史上存在过的人多数都是沉默一生,如果不主动“为自己代言”,正常人连被邻居记住全名都非常困难,而一个在世时都未曾吸引过任何关注的人要想在死后突然被某学者或传记作家发现的概率更是几近于零。诸葛亮说自己“不求闻达于诸侯”,可他在尚未出山之时就已经声名远扬了,人家都知道他叫卧龙,他也自比管仲乐毅,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显然“不求闻达于诸侯”这句话是当不得真的,这只是中国传统士大夫一种习惯性的表态。陶渊明去做农夫,还写了那么多诗,是怎么能流传后世的呢?他如果真的“隐姓埋名”,如他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说:“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过一种彻底隐居的生活,别说写诗了,恐怕连活下去都很困难。
  即使佛教的许多流派讲究“静修”,那也是作为“弘扬佛法”之前的一个手段。乔达摩·悉达多确实曾经“躺平”几十年,在一棵菩提树下不事生产专注内观,连食物都是靠附近一位女士的施舍,但是,一旦他自觉“有所得”,便立即开始四处宣讲自己的理论,这才有“万古流名”的可能。惠能声称自己“不识文字”,但他能背下许多经卷,能讲经,能作谒,也是每日用口述文字的方式向世界宣讲自己的理论,以至于,如果他不是那样的“不隐姓埋名”,佛教在中国的普及程度很可能会比现在要低很多。
  因此我想,“隐姓埋名”导致“万古留名”这一叙事即使不是欺人,也至少是一种自欺。即使铁扇公主真的“万古留名”,也不是靠她的隐姓埋名,而是凭她强大的战斗力,使“借扇”一事在取经团队的经历中占据了重大的分量。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常被教导“人需要低调才幸福”、“枪打出头鸟”,但身边的事实又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邀功比会做技术更重要”,这种“古人智慧”与现实的脱节说明,如果执着于从老祖宗所言说的人生智慧,我们或许最大的收获将是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祖先的理论内在的冲突——吴承恩让铁扇公主通过隐姓埋名修得正果,但猪八戒一路被唐僧偏爱,最后还可以将最爱的事情(吃)做成事业(净坛使者),他靠的可不是“低调”,而是油嘴滑舌、邀功与奉迎讨好
  从另一个角度,一个人即使做过非常大的事情,如果做的过程隐姓埋名,结果也未将自己的功绩用语言表达出来让他人知晓,这事情对于外人来说便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这世界上存在过无数伟大的女战士、女学者,但因为未被赋予足够的表达的空间,萨福、希帕蒂娅、罗莎·卢森堡、中野竹子、琳达·诺克林、克莱拉·佩特斯、弗吉尼亚·伍尔夫等无数伟大的名字只被极少人记得,所以那个事实上由女人与男人共同创造的历史变成了几乎只有男人的“his story”。我想讲述越来越多的女性的故事,也期待更多的女性用自己的作品来表达自己的独特性,不是默默无闻地出生,再默默无闻地消逝,而是去创造,去展现自己生命的细节,去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的理解,不仅要让后人记得自己的姓名,而且要在现在,在自己活着的几十年中,就让世界看见自己

李慧敏,2021.6.16,于天津

[1] 胡朗,刘春梅.(2021).《试论牛魔王及其家族的印度渊源》


[2] 《杂宝藏经·鬼子母失子缘》原文:

  “鬼子母者,是老鬼神王般阇迦妻,有子一万,皆有大力士之力。其最小子字嫔伽罗。此鬼子母凶妖暴虐,杀人儿子以自啖食。人民患之,仰告世尊。

  世尊尔时即取其子嫔伽罗,盛著钵中。时鬼子母周遍天下,七日之中,推求不得,愁忧懊恼。传闻他言,云佛世尊有一切智。而至佛所,问儿所在。

  时佛答言:汝有万子。唯失一子。何故苦恼愁忧。而推觅耶?世间人民或有一子,或五三子,而汝杀害。鬼子母白佛言:我今若得嫔伽罗者,终更不杀世人之子。佛即使鬼子母见嫔伽罗,在于钵下。尽其神力不能得取。还求于佛。

  佛言:汝今若能受三归五戒,尽寿不杀,当还汝子。鬼子母即如佛敕,受于三归及以五戒。受持已讫,即还其子。

  佛言:汝好持戒!汝是迦叶佛时羯腻王第七小女,大作功德,以不持戒故,受是鬼形。”


[3] 慧琳.《一切经音义》,第七卷


[4] 张艺璇. (2020). 论芭蕉扇在《西游记》文本生成中的作用. 名作欣赏:中旬, 000(002), P.159-162.


[5] 《礼记·郊特牲》


扫码与作者分享更多有趣的观点: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