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多人论证“人不该执着于追求爱”时,一个常用的证明思路是“因为真爱是无私的无限的,每个人皆有私心,是有限的,唯上帝无私,所以在世间寻求无条件的爱的行动都会失败。”
  我认同“世间不存在无条件的爱”,但同时,我认为有“私”并不会导致爱的贬值,反而是真爱的起点和开端——从操作上来讲,抽象的上帝只是人的内心想到的概念,甚至无法给人一个现实的拥抱,如果不通过团契等方式将抽象的神之爱转变为具体的有私的人对人的支持,空洞的宗教故事与教条几乎不会暖到任何人。

为什么人们期待无私之爱

  从宗教的个体心理来源来说,“上帝”只是人对婴儿期对全能父母的感受与期待的一个投影,婴儿的自我意识还没有生长起来,没有“私”的意识,所以隐约觉得父母的一切都是无私的为孩子的,但这是一个假象。因为婴儿的世界很单纯,只有简单的几种生理需求,因而也很容易被全然满足,觉得父母是无所不能的;随着婴儿的成长,他的需求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丰富,父母也越来越难以满足他。
  从社会心理角度,如果一个社会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还抱有期待,那也反映了这个社会的复杂度还比较低下,人与人的利益还比较简单,比如说在农耕社会里,大家每日的生活里几乎只有吃喝与干农活这两件事,因此有的人愿意多干一点,别人就可以少干一点,有的人少吃一口,别人就能多吃一口,有的人“无私“一点,别人就能享受多一点,”牺牲自己“与”利人“这两件事是可以直接挂钩的,因为大家的利益就是很简单的肉体上的享受和满足感。但是,当人们摆脱了贫困,人与人的利益便不再能简单地按照占有物质的多少来定义了,人们必定会追求抽象的精神的东西,比如说写了一首诗歌来表达情感并希望别人理解,比如说制作了一件工艺品并希望被欣赏,这种需求被看作是新的利益,甚至是比物质的利益要更本质的更能够满足人的。在这种情况下,你牺牲自己的利益就不可能带给别人利益了,人们希望被和自己有同样爱好、同样思想的人理解,在这种关系里,双方的“私”不是互相竞争的关系,反而是可以互相促进的
  从个体发展的角度来说,期待世界上存在“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爱”也反映了个体在情感上暂时未走出童年的一种状态,因为单向的付出必然意味着要分出一个施恩者和受恩者,而这是一种不平等的静态的关系。在不平等的关系中,下位者在潜意识中会有对居上者的恨意,因为人的固有倾向是要走出襁褓、要长大、要自主,哪怕刚开始自主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全世界一直都有各种忤逆神灵的传说及弑父弑母的事实,反映的就是人对“有人无私爱我”的不满,比如奥林匹斯神话整个就是一部弑父史和反抗史,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忤逆行为反映出了人渴望成为神、与神平等的愿望,俄狄浦斯的故事隐喻了只有在精神上杀死父亲(不再将父亲视为异己的全能者)才能进入成人世界,即使是在哈姆雷特为父报仇的故事中,也有人读出了“哈姆雷特的忏悔隐含了对于‘我是否也有弑父愿望’的恐惧”。

“私”是爱的开端

  人没有办法不以己度人,这意味着,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不是一个“应不应该”的问题,而是一个前提,一个理解万事万物的基本框架。就算是那些总觉得孩子冷的母亲,也是将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焦虑投射到孩子身上,才会说出那样的好心办坏事的话来,这样的母亲被“母亲应该无私”的观念所误导,认为一旦考虑自己的真实感觉与深层需求就是一种不道德,所以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认为母亲该做什么”上面,看不见自己的真实需求才会无法以己度人地看见孩子的真实需求。如果这母亲一直坚信的观念是“人需要为自己而活,要关注自己的真实感受,要确立自己的边界并保护之”,那她自然也会因为想要获得他人的尊重而去尊重别人的边界,因为想要获得别人的理解与共情而去关心孩子对于自己真实情感的表达。
  每个人最终都会发现自己本质上需要的是爱,但如果对自己挖掘得不够深,很容易曲解爱的本质。比如一些人会对伴侣/孩子说“我都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还要我怎样证明”,他们没能发现的是,爱不是行为而是情感,不是包办而是理解与共情共情不是同情,同情是自上而下的,暗含了“我比对方优越”的感受,共情是设身处地感受到对方的情感,感受到对方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自己非但没有指责或审判对方的权利,而且感受到一种理解、情感上的共鸣与尊重。当A感受到了来自B的共情,即使B在行为上什么都不做,也会在精神上激励到A,给A以继续寻找出路的勇气)。因此,爱孩子的母亲未必一定辛苦,好的恋爱也未必一定费钱。
  对爱的误解会导致将许多本质上不是爱的东西误当成是爱,从而得出“Love hurts”这样让人绝望的结论。比如一些人在提及父母时常会说“我知道我爸妈是爱我的,但我就是爱不起来,不仅不感恩而且满心怨恨”。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依恋”与“爱”划上了等号。
  “依恋”是一种纯粹的需要,A可以期待从B身上获取情感资源而对于B的真实内在毫无兴趣,那些认为“父母爱我但我恨他们”的子女们与父母存在双向的依恋,即,双方都期待对方多关心自己一些,即使是“恨”也源于求关注的愿望未被满足,但他们对于理解对方的真实感受都没有兴趣,都将对方放在了某个标签(父亲、母亲、儿子、女儿)里,没有看到标签背后的完整的“人”。

“爱他”的本质是自爱

  “爱”既不是纯粹利他的奉献,也不是纯粹利己的依恋。所有的爱他都是爱己的投射。那些在他人看来像是“不爱”的打压、批评、拒绝等行为,本质上只是个体在自我接纳尚未完成的旅途中自我的内在冲突的外在投影。
  爱是不评判、不打压。习惯评判、攻击他人容貌的人往往自己有强烈的容貌焦虑,习惯指责小朋友太闹腾的人本质上对于外向的小朋友有种嫉妒,因为他们自身内在的想要放飞自我的欲望未获得过他人的鼓励,习惯指责别人“说话不讲逻辑”的人往往从自己的重要他人身上接受过类似的批评,从而产生了“如果我不够深刻、不够博学、不够理性就无法获得爱”的恐惧……在充满负反馈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很难超越所有这些指责、嘲讽的声音实现自我接纳并将自己的真实完全展现出来,所以才会在他人身上看到与自身内在冲突有关的现象时感受到焦虑,并不自觉地将他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负反馈转嫁到对方身上去,这种冲动难以消除,但如果个体理解自己冲动伤人背后的原因,尝试放慢自己的节奏,在表达之前多想一会儿,尝试用自己不熟悉的方式去表达一下对他人的理解与共情,对方的感动也会成为自己的正反馈,从而让“从我自己开始改变我的惯常语言模式”成为可能。当然,这很难,即使表达善意还是有可能被误解,但这已经是我所知晓的改变历史对自己的塑形、为自己争取社会支持、获得爱的体验的很好的方式了。
  爱是不拒绝。这里的不拒绝不是说像《芳华》中的刘峰那样处处损己利人,而是看到重要他人在发起许多提议时表面上说的是“我期待你与我共同完成某件事情”,实质上想要表达的是“我期待在与你互动的过程中增加彼此亲密的感受”。比如《迷失东京》中从未出镜的男主的妻子高频率地发传真,请丈夫决策家里地毯的式样,男主觉得用什么地毯不重要,其实妻子也觉得不重要,妻子说的是“只要你喜欢就好”,这是妻子的真实想法,妻子想的是在这事情中增加丈夫对于家庭的参与感,只是长年被忽视、焦虑水平过高的她暂时失去了表达自己真实感受的能力。如果丈夫打电话回复说“我对地毯的颜色不敏感,看不出哪个好哪个坏来,我也不介意你选择什么样的地毯,但是我知道你想与我增加情感互动,想让我知道你爱我也期待获得我的爱与共情,我为没参加儿子生日的事情向你道歉,那时我心也很乱,我以为你只爱孩子不爱我,这是我的错,我会更加坚信你对我的爱,也会努力更多地去感受你的感受”,我想念妻子会感动得大哭出来。

爱在心不在行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到,“历史的本质是叙事”,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观点,许多哲学家都认为语言是世界的本质,包括Bible也讲到“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初始时只有语言,语言与神同在,语言就是神)。
  将这一理念用到“爱”中可以让爱不再变得那么昂贵那么沉甸甸:爱不是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了什么外在的行为,而是在语言上表达了多少倾听与共情(倾听是听对方讲自己的语言,也是语言交流的重要组分),让对方感受到了多深的理解与包容。
  虽然倾听与共情并非零成本,个体需要花费时间从理论书籍或文艺作品中学习理解人的内心情感的诸多可能性,需要付出耐心去倾听他人的语言与沉默,但比起时下流行的塑造外在形象的努力升职加薪以创造房子车子票子来装点门面、记忆名言巧句以博他人一笑、健身以吸引眼球等方式来说,这是让自己的重要他人感受到“这人爱我”的最低成本的方式,也是最本质的方式。
  就像许多怨偶们分手时最后的告白:“我知道你很好,但是我无法感受到你的爱,那一切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慧敏,2021.3.1,于灌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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