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当有朋友问我“怎样提升思维能力”时,我一般会回答“多写,利用纸笔或电子设备来扩大自己的思维容量,会发现自己的思维比想象的更深刻”。当对方回复说“写不出来”时,我有时会回答:“强迫自己那么坐着,坐久了,就会有灵感了”。
  后来有很长一阵子,我自己失掉了写作的欲望,知道怎样能组织出看起来很NB的语言被别人喜欢,但又觉得为了讨好别人而写作的我不够真实,想知道自己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否认“工具可以帮人在某一问题上探索得更深”,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去探索这个问题而非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深刻”、“为什么要写”。
  人都想要做真实的自己。“为让别人喜欢我而写”或“为提升自己思维能力而写”或“为让别人认为我很深刻而写”都是外在的东西。
  “强迫自己努力”的人,内心都积累了许多不幸福的感受吧。
  强迫行为起源于当事人对自己的不认同,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肤浅,向往深刻,向往拥有高级的思维能力,于是选择强迫自己。然而,如果某人的本质就是肤浅的,不论怎么强迫都不会有用,就像石头再怎么浇水施肥也不可能长成大树;如果某人的本质就是深刻的,那么这人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变得深刻。那么这个人的本质到底是肤浅的还是深刻的呢?
  这让我想到了苏格拉底和美诺在辩论“美德即知识”这一命题的过程中所发现的一个悖论:
人既不可能学习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已经知道就不必学习了),也不可能学习他不知道的东西(不知道的东西不可能学习)
  所以美德和知识是一种介乎已知和未知之间的东西,美德的确是人的本性,但这本性在刚开始还只是潜在于人的内心深处,而后天的教育则是把这一本性不断揭示出来,使人认识到自己所固有的本性(即“认识你自己”),这一思想在柏拉图的“灵魂回忆说”、亚里士多德的“潜能-现实”当中都有所体现。
  如果借用这种思想,我们就可以说,人的本性必然是深刻的,只是这个深刻性需要揭示和挖掘出来,但这种揭示却并不是强迫性的。许多时候人们抗拒深刻、厌恶深刻,只是因为把深刻作为外在的压力和律令来要求自己,把深刻当作一种和感性体验、和快乐敌对的东西,于是人们将自己抛入到完全由肤浅元素组成的狂欢中饮鸩止渴,却发现自己虽然并不深刻,但也不快乐。
  然而,每个人本质上都是渴望深刻的、是有求知欲的。人渴望表达自己的真实,渴望有深度的社交,渴望获得他人全面的理解与接纳。这真实包括“深刻”也包括“肤浅”,包括快乐也包括痛苦,接纳自己的肤浅本身也是一种深刻,因此深刻是绝对的。
  当人纯粹地为自己而进行表达时,语言很难不体现出一种深刻性,这深刻性又让人怀疑:
  “我真的不是在与谁攀比、或者是在向谁证明自己么?”
  尝试一段时间内允许自己的焦虑涌起,不对自己提要求会是让人受益一生的事情。
  但“不对自己提要求”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要求。就像那个热门的话题:人应不应该接纳自己?如果说应该接纳自己,那么首先就意味着不接纳自己当前的不接纳。这个“悖论”让我对“接纳”产生了新的看法,我想,接纳自己的旅程一定不会是平静的、没有波澜的,而是伴随着自我怀疑和痛苦。
  所以“我思故我在”中隐含着“我痛故我在”。
  “不痛”从来不是生命的终极目的,否则只要做个简单的额叶切除手术就好了。如果使用强迫的方法(比如使用抑制神经的药物)完全停止自我监控,放下一切让自己如落叶般随波逐流,让“自我”退场,一下子可能没那么痛苦,但代价可能是丧失对相关历史的记忆——记忆是需要以“我”作为主体来参与、以情绪为中介来确立起来的
  所以问题的解决不是要求自己深刻或肤浅、为他或为己、进取或躺平,而在于不停止追问,当这种追问覆盖到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后,人就会发现,就像人不能以徒手掐脖子的方式使自己完全死去(因为快窒息时手部肌肉会失去力量),人并不会因为一时放纵自己、允许自己不深刻就失去思考的能力,因为在反复的追问之中,人已经和追问彻底融为一体、已经“道成肉身”了。
  只有在经历失控之后,才能将自己的深刻与肤浅一起拯救起来,就像将自己置身水池时完全放松才会发现自己有漂浮的能力,人或许会在允许自己肤浅时才更能发现自己有飞翔的能力,发现自己的思维,原来本来就比天空更宽广。
李慧敏,2021.2.13于天津的海边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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