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喜欢咬文嚼字的话,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人们会用“上”和“下”来暗示自己要前往的地方的层次,比如说“上城里去”、“下乡”、“下基层”。按照我幼时所在的小村所使用的方言,“去哪儿”的常用说法是“上哪块去”,大概是因为那个小村偏僻又落后罢。我小时候常说的是“上三口(去赶集)”、“上响口(镇上)”、“上姥姥家”。去赶集是很高大上的事情,去行政中心一般也有大事要办,而姥姥家比我家大,好吃的东西多,收拾得也极度干净整洁,连肥皂的位置都几十年不变,对幼时的我来说,也配得起“上”这个让人有仰视感的字眼。虽然后来发现姥姥家离我家只有1.5公里,但对于幼儿来说,这段距离足以称得上是远方。

  所以小时候的我认为所有的远方都比家里好,远方的城市很热闹很神秘,远方的村庄都像城里亲戚家的电视里演的那样色彩丰富,远方的人家比我家体面,说嗲里嗲气的城里话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的人比我更见多识广。后来匆匆去过南京与无锡,又在北京生活若干年,越来越觉得每一个新的远方都让自己有颇多惊喜。
  再后来,我换过好几个或大或小的城市生活,用自己的双脚感受过许多不同的城市或乡村的土地,从某天起我突然发现,不仅各地的农村人都受着相似的苦,连城市也是极度同质化的,不论规模。这体现在城市里的商场、超市都差不多,路旁的景观灯几乎看不出城市特色,相同的红绿灯、相同的标语、相似的十字路口、相同的柏油路、相同的斑马线、相似的路边或路中植被、相同的路怒与国骂……就连声称是“民俗街”的地方,也都卖着相似度极高的纪念品及小吃(旗袍,汉服,拨浪鼓,化妆镜,手工牛角梳,冰糖葫芦,手工芝麻糖,臭豆腐,烤肉,蒜蓉粉丝扇贝……)。有时候能感受到不同地区的地貌差异,以及气候及地貌对建筑的影响(对地质学或建筑学感兴趣的朋友大概觉得每次旅游都可以收获很大,但这些不是我的长项),偶尔走一些老街会有点儿古朴感,但这古朴的青砖圆瓦其实也不能说是某个地区的特色。
  所以我曾经在28岁时得出过一个结论,认为其实人没有必要被消费主义和网红经济绑架着到处旅游,如果尝试用一种陌生化的眼光看家门口的风景,人也一样可以每日有大量收获,像马斯洛说的那样,对于自我实现的人来说,每一次看家门口树上的同一片叶子都可以有儿童般全新的感受。
  现在的我依然认同超越消费主义会让人更自由的观点,也认同马斯洛说的“人可以每天都像孩童般对世界有惊喜的感受”,但我发现“去更远的地方”可以带来的好处是“袪魅”,或者也可以说,阅书、阅人、行路的意义,都可以在这里显现出来——
  人们向往的“远方”并不是处于具体的物理时空中的某个地点,而是一个精神概念,是“我”为了区别于“我”当下对世界的感受而设立出来的一个彼岸世界。此岸有多么黯淡,彼岸就有多么令人向往。当人一次次前往了那些“彼岸”并逐渐熟悉后,便发现彼岸一个个也变成“此岸”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批评十字军时讲到,十字军发动战争,执着于到耶路撒冷去寻找耶稣的坟墓,初始目的是寻找耶稣的神性,但那个具体的坟墓也只不过是感性的确定性,当人试图以这类有限的东西来承担信仰,就注定要面对信仰的消逝与幻灭。但只有经历了这种幻灭,人才能够在更高维度上返回自身,意识到彼岸不在远方,而在“我”的内心中,是通过“我”的思想、情感挖掘出来的。
  所以虽然基督教从初始就讲“不立偶像”,但空洞的教条并不具备破除人心中偶像的魔力,换个角度说,人在生命初期总需要一些偶像来学习赖以生存的知识与技能,让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儿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对孩子来说全能的父母、不将父母神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成长的过程,就是通过与许多许多人深入交流,最后一点点理解自己的父母,最终将其从神龛放回人世间的过程,“神”是婴儿期对父母的全能幻想的投影,当个体完全感受到“爸妈与我一样”,再去想象“肉身的耶稣与我也并无本质差别”、“潜在于耶稣之内的神性同样也潜在于我的精神之中有待发掘”也会变得容易一些。
  接受“偶像竟然与我一样”是痛苦的旅程。我有好几次那样的经历,年轻的男孩女孩带着邂逅完美母亲的愿望走进我的世界,最后发现我竟然也是一个被世俗纷扰包裹着的普通人,于是因为失望而暴怒,将许多伤人的评论加诸我的身上(毕竟伤害一个陌生人的心理负担比伤害现实母亲的负担要小许多)。后来我一度尽可能远离所有崇拜我的人,只与那些将我当成普通女孩子来对待的人打交道,从这些人身上确实获得了许多慰藉,回望历史又有点儿释然:如果我与某人的缘份恰好是扮演其成长过程中摔碎的偶像,虽然过程被负面情绪充斥,但未来各人都会有所领悟,痛苦与愤怒都会被风吹淡,多年以后重新叙述,有可能发现那场不太愉悦的体验未尝不是美好的财富。
  完全打破对彼岸的憧憬是很痛苦的体验,比偶尔莫名扮演别人的偶像之后被摔疼要疼得多。年少时不管面临多大的绝望,只要一句“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只要我实现***就好了”就能鼓舞到自己,与“***”的任何一点点接近都可能给人带来高峰体验,但当某日“***”变成现实的成功或失败,再无法成为自欺的理由,人面对的就是死亡。就算过了这一关之后重新站起来,新的“我”也已不复当年,曾经将自己的一切建筑于彼岸的那个“我”某种意义上就是死了。但新的“我”将会包纳(aufheben)过往的一切,最终以此为基础,将生命建筑在“我”而非任何他者之上,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曾经神龛中的“非我”替换成了“我”,将“我”放到神的位置。
  这个确立自我的过程不可能仅仅通过理论的学习或密室中的反思就能实现,人只能是在无尽地奔赴远方的过程中逐步加深对“我”及由“我”构筑出来的“父母”、“神”之类的概念的感受、领悟与理解,一次次在像是“alter ego”的人身上看见自己,知道自己真的不孤单,才有可能接受自己的独特,才不至于在发现自己似乎身处神龛时强烈地想要摔碎自己,以求同与己相异的人们融合。

李慧敏,2021.2.27,于灌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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