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十年里的每一个纪念日，我都会想起海上的云

题图为《狂流》最后一章《命运的狂流》题图，摄影：开燕

她活着和逝去的每一个纪念日，都有纯白的云徜徉在宽广深瀚的大海上，一朵朵，一片片，我们在人间，看得见那云。

十年里的每一个纪念日，我都会想起海上的云

2020年5月25日

十年。

十年里的每一个Memorial day，我的眼前都会出现大朵大朵海上的云，磅礴又轻緲，海云就站在云端，看着这凡尘的一点一滴，看着这个愈来愈清冷的人间。十年，有些朋友从我的生活里消去，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我知道他们都在这尘世的某个角落，生活着，有时候努力有时候麻木地生活着，正如我自己。然而海云却是确凿地离去了。一开始，我还能梦到她。有一回，是在森林里，在蜿蜒曲折的小溪上漂流，幽清的溪水，没有水花的，突然，我前面的她就不见了。还有一回，是在草原上，她骑在一匹枣红的大马上，那么飒爽，在风里飞驰。后来，我就不再梦到她。于是，我想，她大约已不在人间，终于去了天堂，尽管这人世，她是那么地不舍。

海云是十年前离去的，那天是Memorial day，到今天，是第十个Memorial day（阵亡将士纪念日）。十年里的每一个纪念日，我都会想起她，我在想她的名字真是极好的，海云，海云，海是那么宽广，云是那么逍遥。2014年我回国，我们几个女同学聚会时，我特意喊上了海云的姐姐，我们一起闲聊，仿佛她还在近旁。海云的姐姐也不大作声，很安静，比海云还安静。

十年里，我没有再写纪念海云的文字。当我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狂流》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想起了庭燕，我从她们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海婷，我把这个名字给了小说中三个女主角的一个，王海婷。我试图用文字用虚构来记住她们的执着，她们的美好，她们有可能的种种存在。小说里有一个细节，怡敏梦到海婷，“在梦里，怡敏组织了一场文艺汇演, 演出结束，大家转场去另一个房间参加招待会，一路闲聊。水榭楼亭间，海婷穿着件淡粉色的衣服，飘然而至。” 这正是十年前我做的那个梦，海云最后追悼会的相片，也恰恰是穿着粉色的衣服。冥冥之中，天意茫茫。我后来还写了个小说《白的粉》，里面有一个关键词“karma”，而这个词，也是因为海云才知道的。原来，她的逝去已经在我心里划上了一道刻痕，那么深，深得已然不着痕迹。

我想起上大学时，她的母亲来看她，坐在我们的宿舍里，轻言慢语，海云挽着母亲的手臂，说着，笑着，小儿女一般撒着娇。我想起她和我们说起时事，说起历史，侃侃而谈，一改平日的安静。我想起她高中同学来北京玩，住在我们宿舍，大家一起去南门的Pizza Hut 吃贵得要命的披萨，我们把自助的沙拉堆得高得不能再高，笑容荡漾在我们每一个年轻的脸上。我在时光的堤岸上慢慢地走，偶尔抬头看到天上的云，看到她的样子，依然那么清晰，那么年轻，那么皎洁，那么安静。岁月的风，再也不能给她增添一丝皱纹。

这篇旧文是她离去的那个Memorial day两周后写的，这次重读，再一次深谙她说过的那些话，生活苦难重重，然而有爱相随，有梦相伴，一切便都有了意义。她是个悟性高的人，她的一生，虽短暂，却是有爱的，有印痕的。就如《狂流》里林晚说过的，世界上有两种人，活过的，和没有活过的。海云，她是活过的，活得自在，活得通透。她活着和逝去的每一个纪念日，都有纯白的云徜徉在宽广深瀚的大海上，一朵朵，一片片，我们在人间，看得见那云。

海上的云

2010年6月14日

今日凌晨梦见海云。

在梦里，我组织了一场文艺汇演, 演出结束，大家转场去另一个房间参加招待会。一路闲聊。水榭楼亭间，海云穿着淡粉色的裙子，飘然而至，大家都高兴不已。秀英，刘晶，张茵，小娟前去问候海云。海云只是微笑，并不言语。及至到了另一间房子，笑颖谈及一老同学工作极忙，还无结婚，有谁认识合适的女孩？我说我认识一个叫 Eva的。阿霞其时坐我右侧，问我谁是Eva。我答曰，是我在奥斯汀认识的一个女孩。小路坐我左侧，我对她说Eva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优雅娴静，皮肤极好。其间几位男宾告辞，说要写“Thanks Notes“给我，谢谢我组织这个演出。我暗自寻思，举手之劳，何足言谢。然后海云亦要告辞，她走到半山腰，回过头，轻轻地微笑，轻轻地挥手，然后清晰地说出”再见“，我们都站在那，阿庄站在我身边，目送她转入林间的小路。

醒过来，看看表，是5：30分。海云是这个memorial day凌晨4：30走的。算一算，正好是二七，十四天。海云的追悼会是北京时间明天上午，北美时间今晚。她真是客气，要给我们老同学说个再见，才上路。

Memorial day那天凌晨4：30，海云也是托了梦给小路的。小路梦见她，小路问她没事吧，海云说没事，她挺好的。还出去买冰棍吃，找朋友玩，就是怎么都找不到。小路问海云要找谁呀？海云说找一个叫纪亚夫的人。

然而我未曾料到海云是以这种方式和我们道别的。十三年前的夏天。我们毕业离校，我是我们宿舍最早离校的。海云，阿霞，小环站在31楼前跟我挥手道别的情形，宛如昨日。

海云是我大学时的室友。她是我的下铺。个子高高的，说话轻轻的。她安静，平和，与人无争，女生们都喜欢她。大四的时候，我们宿舍成了女生的活动室，一半是因为海云好脾性。然而她的睿智和不同寻常，我是多年后才慢慢地意识到的。现在想想，她的好多话都特别有意思，特别有哲理。

大学毕业，我俩都去了美国留学。2000年我们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旧金山见面。几年不见，她已大变样。她瘦了许多，身材高挑，穿着低腰的牛仔裤，跨着个单肩的小包，还化了淡妆，非常时尚，优雅。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她原是个极朴素的人。她请我和我老公吃泰国饭，价格不菲，然而她执意要买单。我说好吧，下次到奥斯汀，我请你。哪里想到，人生是没有太多的下次呢？之后我们一起参观了斯坦福的校园。那日天气极好，蓝澄澄的天，白云悠闲地浮在天上。斯坦福的校园也是美得如画如诗，还有新人在摄影拍照。我们在那个著名的彩色玻璃的教堂前留了影。那个美丽的下午就这样定格。我们挥手作别，她还是那样淡淡地微笑。年少的我们并不知，那一别，竟是永别。

这样子过了许多年。日子过得匆忙，我们逐渐断了联系。只是知道她过得很好，和她的印度男友在印度结了婚，她搬去了匹兹堡。婚姻美满，事业顺畅，一切都好。心想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就好。

去年感恩节前吧，阿霞给几个大学老友发信。大家互报情况，倾诉烦恼。海云回的信还是那么大气，有智慧，她原就是个悟性高的人。多了生活的历练。更成熟，更睿智了。

然而世事无常，再一次得知她的音信，竟是这样令人心碎的消息。她和她老公及几位好友memorial 长周末去国家公园度假，路上出了车祸。阿庄得知情况当天，不远千里，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8个小时，又开了2个小时的车，到达她所在医院时，她已与我们天人两隔。阿庄写了篇题为“Life is a planned miracle”的纪念文。阿庄在心里听到海云说，她的使命就是陪伴安（海云老公）这么多年，现在她的使命完成了，安会继续往前走，不用担心。海云还对阿庄说了好多谢谢。通过阿庄，我们知道海云这些年一直支持她老公在印度创业。第一次失败。这次又从头来。公司刚拿到风险基金，开始进入正轨。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人。以致安说海云就是一个Female me。他们经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们的爱情故事让我唏嘘不已。我原就是个信命的人。这一次，更相信，冥冥之中，早已安排，三生石上，已然写定。

海云的老公原打算在她的墓碑上写一段梵文，英文大意是’ You have a right to “Karma” ，but never to any Fruits thereof. You should never be motivated by the results of your actions, nor should there be any attachment in not doing your prescribed activities” 跟海云致朋友的email里谈到的意思相似。我们把它翻译成中文：

若因不作

无果亦为

行如沧海

生如流云

海云其实是外柔内刚的人，是个有想法，有作为的人。人如其名，她从海上来，有海一样宽广的胸襟，又如流云，自在悠闲。不知道海云对与“作为海云”的总结，有何感想。安最后决定不用梵文，而是用海云最后和我们通email的那些话。

这些天，一直都在想要写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一直都难以置信她已离去。直到做了这个梦。

海云，她真的是走了，轻轻的，仿佛她只是一片云，偶尔飘过，我们有幸和她相遇，见着了她的淡定，她的自如，她的随性，她的宽容。她的不同于常人的智慧。

我知道她有她的使命，她会回到夏娃亚当的伊甸园。在天堂里，她该会碰上庭燕的吧。她们都是来自天堂的孩子，她们是天使在人间，我们在这个娑婆世界，偶尔与之相遇。然后她会走上另一个征途，去帮助另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也许叫纪亚夫，也许叫另一个名字。我们不该伤心的，然而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却在留泪。我们凡夫俗子，如何超脱得出这些生死离别。王安忆在悼念陆星儿的那篇文章里写道，“无论生活有多少裂隙，总体性的是完整的一块的，如今却严重地缺损了。我用文字去补，何尝补得起来，然而，要是没有文字，就连这脆弱的补疤也没了。”我想，我能做的也只是写下来。

谨以此纪念海云。

附：海云最后一次写给我们的信：原文是英文，小路翻译的。

Xiaolu,I am also touched by the article. I can feel your courage and passion towards life. Those are invaluable qualities. I hope you maintain them! I can tell you become wiser and wiser after all the experiences. I am happy for you.

小路，我被你的文章感动。我可以感觉到你对生活的勇气和激情。那些是无价之宝，希望你好好保持！我可以感觉到你经历之后越来越智慧了。为你高兴！

In the past couple of weeks, I appreciated the stories and thoughts that everybody shared in the thread, and I was glad to see that everybody still maintains a positive attitude. I also had many ups and downs. I had my share of frustration and heartbroken moments. I agree that life is hard. But what I want to say is that it doesn't matter!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感谢每个人在这个电子链中分享自己的故事。很高兴看见每个人还这么朝气蓬勃。我本人也有过许多起起伏伏，困顿过，心碎过。我同意生活是困难的。但我想说那没有关系！

I'd like to share my favorite quote from the book "Road less traveled".

我想与大家分享“鲜有人走的路”中我最喜欢的段子：

"Life is difficult. This is a great truth,one of the greatest truths... Once we truly know life is difficult-once we truly understand and accept it-then life is no longer difficult. Because once it's accepted, the fact that life is difficult no longer matters"

“人生苦难重重。这是个伟大的真理，最伟大的真理之一。一旦我们真正认识到生活是苦难的，一旦我们真正理解和接受这个事实 - 那么生活就不再苦难了。因为一旦接受，那么生活是苦难的这个事实便没有关系了。”

Actually, the day I realized (or truly accepted) that life is difficult, I felt happy. Because I stopped expect my life to be easy and smooth. I stopped to expect other people to behave the way I'd like them to be. I just take life as it is and take people as who they are. I start to see problems in different light. I always find good things in every problem that I come across :-) I always see lots of choices whatever situation I am in.

事实上，在我意识到（并且真正接受）生活是苦难的那一天，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停止期望我的生活容易而顺畅。我停止希望其他人象我期待的那样行为。我只是接受生活本身和人们本身的样子。我开始在不同的光下看待问题。我经常在每个我经历的问题中看见好的一面，看见任何情况下我都充满各种选择。

Nowadays, I feel grateful and contented (in spite of all the frustrations that I have everyday:-). It doesn't mean that I like my statu quo. There are lots of things I want to change. I still have lots of dreams yet to be realized. I am just happily (maybe I should say most of the time) tackling my challenges and pursuing my dreams. It doesn't matter to me that I succeed or fail, gain or lose. All it matters to me is to pursue something that I value and live my life with love!

今天，我感激而充实（尽管我每天都有些烦心事。）这不意味着我喜欢自己目前的状况。有许多事情我试着改变。我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我只是高兴（或许我应该说大部分时候）面对挑战追寻我的梦想。成功或失败，得到或失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追寻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并且活在充满爱的生活中！

Peace,

Haiyun

平安，

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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