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天色微明

星期二

陌上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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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伤力巨大的新冠病毒屠戮全球，美国的确诊人数一百二十万，纽约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全国死亡人数超过7万，纽约也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在长达20年的越战中，美军牺牲了58,220名将士，而这回仅仅三个月，新冠病毒就夺走了7万多条人命。触目惊心的数字啊！一个已经太多！因为一个逝者就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就是许多颗破碎的心。痛上加痛的是，当亲人离开时，爱他的人不能陪伴在侧，任他在孤苦中离开这个世界……

但是，虽然长夜依然漫漫，种种迹象显示浓重的黑暗正在逐渐退散……

给人最大安慰的是，新确诊的人数、住院人数、插管人数，死亡人数都在全国范围内稳定递减；仅以纽约为列，从10天前连续几天每日近800人死亡，经持续下降，到目前每天200多
。虽然依然伤痛，但略给人一丝安慰。几千个床位不再被急需，明明白白地显示纽约已经熬过了最最黑暗的时刻。

纽约州的公园
在纽约时报上读到一则慰藉人心的报导。Rachel Easterwood医生在行医前是专业音乐家，如今她在曼哈顿一家医院的重症病房里每天救助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新冠病人。面对病人的相继去世，她感到爱莫能助的沮丧。一天晚班休息时，一位在加州的朋友通过『视频对话』(facetime)为她演奏了一曲巴赫。由此一个愿望在心中燃起。

『对冠状病人来说，他们患了一种我们还不完全了解的病，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是孤独的。不难想象，这是何等地可怕。所以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他们，无论是在医学上还是精神上。』于是她设法联络了一些各地的音乐家，请他们通过『视频对话』为病人演奏。在监护仪哔哔声中，舒缓的音乐在病人的耳边响起；一些病人眼睛亮了，一些病人露出了微笑。她给音乐家们发短信致谢时说：『一些病人生命最后几分钟的意识被美妙的音乐拥抱着……』很多乐手在演奏时，自己的眼泪也随着音乐流淌。

新冠病毒给这个世界泼洒了太多的悲情，但是音乐能给悲伤的心带来几许安慰。

图片来自纽约时报

一阵感怀后来聊几句口罩。我想疫情的趋缓应该也有口罩的功劳吧。西方人对口罩历来排斥，在传统观念中只有病人或照顾病人者才需要戴口罩。近至几周前，谁在大街上戴口罩还被视为另类，遭人白眼；曾几何时，一夜间，自由散漫的纽约人都乖乖地戴上了口罩，连出门遛个狗或在垃圾桶里捡几只瓶瓶罐罐时大都中规中矩地一罩贴脸，在人流略稠密的商店和公车地铁上更是如此，素面朝天的反被视为了另类。我把这种改变视为公德心的体现，因为对我而言戴口罩的主要意义是保护他人。近日内，纽约州将免费发放700万只口罩。

日前，我戴着口罩去买菜。住在纽约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中国食物充沛，几乎应有尽有。但是因为疫情的蔓延，绝大部分的中国超市在一个多月前都关门了，有的甚至还在店的外围钉上了木板，一片世界末日的景象，见之不免人心惶惶。

毒临城中，饭还是要吃啊，而中国胃又离不开中国菜。于是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好几次我在皇后区的地图上逐个搜索中国超市，逐个打电话刺探是否开门，但是逐个落空。皇天不负苦心，总算找到一家还开着的。这家店在盛世时生意就冷清，如今更是惨淡萧条，货架上和冷冻柜里空了一大半，只有一些蔬菜和少量的水果海鲜肉类支撑着风雨飘摇的门面。想想外面猖狂的病毒，看看里面凄凉的景象，心情十分沉重，因为不知如此暗无天日的时光何时是尽头。

但是仅一个多月，那些关闭的超市都纷纷重新开张，我的心也随之雀跃了一阵。那天，忐忑现身那家以前常去的。门口有十几个人排着队，大家都自动相隔一段距离。等了约五分钟，轮到咱进门了，看门的那位深肤色哥们拿着一个打药水的喷雾机往咱的推车上意思了一下。

一踏进超市，顿时被眼前的荣景震撼得直想落泪；啊，五颜六色的蔬菜水果应有尽有！那水灵灵的鲜艳色彩一下扫除了心中的阴霾，血液也跟着加速循环。

超市里绝对没有社交距离可言，咱才不管！只觉如鱼得水。尽管店家安装了隔离工作人员和顾客的防护玻璃，顾客却几近摩肩接踵，一片热腾；但清一色的，人人皆戴口罩；虽然没有过年时那般兴高采烈，但是口罩上方的眼神里少了一分惶恐，多了一分从容。在热腾中，咱情绪高昂地买了整整两推车的食物，企图弥补前几周的落魄；穷凶极恶，不看价钱，亮眼的就抓。

超市可以作为窥探纽约的一扇窗吧；如今从那里张望，清晰看见曙光已在天边闪耀。

纽约州的公园

疫情在中国爆发时，我众多的亲友中无一人感染，如此的幸运给我一种此疫离我们十分遥远的错觉。不料，从三月中旬起腥风血雨愈演愈烈，如同翻天覆地；我朋友和熟人中竟然有三十来人感染，很多都是莫名其妙地被缠上，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能刮倒一片似的。深感庆幸的是其中的绝大部分经历了痛苦的折磨和抗争后挺过来了，但是三位长辈却力不匹敌而溘然长逝；其中一位是我大学的恩师。

当年高中毕业后被流放至农村；三年后，重新恢复的高考在漆黑的天际划过一道光亮。经困兽犹斗，我总算连滚带爬地挤进了大学的窄门，而把我救离苦海的就是这位老师，他在粉色录取通知书上的字迹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而这回，在纽约安享晚年的他却被病毒残忍地夺去了生命。

那天下午我正在观看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网上音乐会，他女儿给我发來短信，医生通知他们，病人的心脏开始衰竭。他们最后一次跟他视频，一家老小三代挤在屏幕前，用不同的称呼聲聲呼唤昏迷不醒的他，跟他诀别。她告诉我她还特地代我向老师告别，并安慰我说他肯定听到了。啊，在那些愁肠的歌声中，我顿时哭得稀里哗啦。次日，恩师即远赴天家了。何等地伤痛，何等地残忍！

三十多年前我在上海街头发现了两张梵高画的印刷品，『星空』和『向日葵』，那一刻只觉得被闪电击中，立刻买回家贴在墙上。在后面的悠悠岁月里我迁徙漂流，但是那道闪电留下的星火却一直温热着。近几年星火陡然燎原，我一发不可收拾、神经兮兮地在荷兰、比利时和法国流窜，只为在梵高曾经踯躅过的村道小巷里徘徊一阵。

去年九月第三次去他的绝命之地、巴黎郊外的奥威尔，在梵高当年栖身的客栈楼下、他当年搭伙的小饭馆里遇到了一个来自四川的小朋友。我们神经叨叨地聊了几句叫我们死心塌地爱着的梵高，我红了眼，她却滚下了一串大颗的泪珠。这位小朋友当然就成了我的热血同道。

那天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见她贴了一张照片，取自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壁画，标题是『前线的英雄』：一个医生垂首下蹲，举起双臂托起地球，他身后展开的是一对天使的翅膀。这张照片立刻抓住了我的心，想到两个每天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孩子，眼泪不禁奔涌……我在朋友圈转发了这张照片，并加了两句话：『我的生命支撑着我的手臂；我竭尽羸弱的臂力撑起地球的重力……』

给我几许宽慰的是两个孩子服务的医院情况已大大改善。首先，他们不用再乞讨个人防护用品，更不再被要求一只医用N95口罩必须使用一个星期。急诊室的病人从原先90%以上的新冠病人下降到现在只有10%左右，而且大都是遗留下来的旧症而不是新近感染的。儿子服务的重症病房ICU里的病人从原先一直满满的50个下降到目前30个左右。因感染病毒而病倒的主任也已康复回来工作了。
两个孩子上班的日子都不用带饭了；儿子的医院是由一家非营利组织提供，丫头的医院则还是由附近的餐馆义务赠送。如果去购物，很多店家在正式开门前一个小时先对前线工作人员开放，保证他们有足够的食用品；若白天去，那里还有专门通道，大大缩短了排队的时间。这些特殊照顾中满溢着谢意和关爱……
那天儿子拎回家一个大袋子，说是别人捐赠的，里面是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吃的喝的用的以外，想像力再丰富也不会想到竟然还有店里脱销的厕所卫生纸。袋子里夹着一张卡片，一面画着一颗心，上方写着『谢谢你们！』；另一面写着『致纽约的医疗英雄：……语言无法表达我们真诚的感谢，你们每日的牺牲保全了我们的健康和安全。』

看着那一大堆不再普通的东西，读着卡上的字，想到两个孩子每天在病毒的枪林弹雨中穿梭，我只觉得眼泪又阵阵涌起。很多时候我真的感觉特别地无助，因为那病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击中他们，甚至击垮他们，他们却无处躲避；而他们自己能做的又实在有限，防不胜防，一切只能仰赖老天的护佑。所以，我必须下跪，虔诚感谢老天的赐福，庇护他们大致平安至今，祈求继续护佑他们到云开雾散。

我还必须全心感谢的是老天对我和孩子他爸的护佑。上班时被病毒重重包围的儿子每天下班后就大刺刺地在家里穿梭；虽然不再搂搂抱抱，虽然他吃饭时尽量避开我们，但无形中还是置我们于风险中。他跟小伙伴在后院健身时戴着口罩，一进屋就露出庐山真面目，绝对把我们当成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我除了戏称他Corona以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很多实例证明，即使再注意隔离，也会莫名其妙地被传染，所以只能祈求老天保佑我们不要被病毒相中。

我也必须竭诚感谢的是，so far so good，我们基本安然。但是我猜测我可能已经被病毒轻度青睐过了，因为从来不头痛的我，在过去两个月间断断续续地头痛，还有喉咙痛；头痛是一阵飘来，一阵飘去，而喉咙痛则比较霸道，长赖几天，而且痛法千奇百怪，有时整个咽喉痛，有时两边扁桃腺痛，离奇的是有一次只痛一侧。
只要有点不舒服我就神经兮兮地量体温，好在从来没有燃烧过，也没有出现过其他的严重症状，每天还能精神抖擞地一口气疯走8公里。这回新冠病毒有一个奇特的症状，那就是失去嗅觉，而我几百年以前就被嗅觉抛弃了，所以也无从以此来判断是否得病。我一厢情愿地感觉自身体内似乎已经产生了抗体，所以一直在等待检测抗体的机会，因为如果真有，我热切希望可以捐卑微之血以救助其他病患。

我自己胡乱揣测两个孩子或许也有了抗体；丫头的喉咙似乎一直痛着，腹痛和腹泻也侵犯过数次，这些都是新冠病毒的症状；儿子也曾有两天很难受的日子；好在他们都撑过来了，目前基本无恙；只是可怜的女婿，每次丫头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身不由己地风雨同舟。

这点点滴滴的福泽都是上苍的恩典，我铭感五内！几个月来一颗一直紧揪着的心也略得舒展一二。

咱家住在离纽约肯尼迪机场不远的地方，多年来我们悟出了一个不得其解的门道，那就是天晴时，飞机不在我家头上飞，只有雨天时才经过这里。但是最近好一阵因为疫情的关系，美国90%的飞机都停飞了，所以不管什么天气，天空一概悄然无声。

但是那天！那天大风大雨，我从外面走路回来，突然听见空中传来隆隆的飞机声，孩子他爸激动地冲到院子里，我也跟着冲；抬头仰望，啊，一架飞机正在靠近机场，飞得特别低。太激动了！平时讨厌的飞机引擎声此刻如同天籁，流进沧桑的心里，形成安慰的暖流。我竟傻傻地对着飞机挥手，希望机上有一个与我一样激动的乘客可以看到地面上的欣喜。

三月中旬，一位在上海的朋友鉴于国内疫情的好转在微信群里说，『天似乎开始亮了』；而那时，纽约正被逐渐浓重的黑暗笼罩；在后面的一个多月里，凄风苦雨，长夜漫漫。但是人们没有绝望，没有放弃，而是举国同心协力，众志成城，竭力抗争到如今『天似乎也开始亮了』的时刻。但是黑暗尤在，我们全心祈求阳光灿烂的那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