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上映之后,我母亲带着我的姨妈去看了电影。看完之后母亲转述了姨妈的意见:1、贵州的风景不行,建议下次来云南拍;2、女儿离世之后,母亲不急不气不哭,有悖于常情常理;3、电影虽然拍得很真实,但是里面的事情谁家也都差不多,没多大意思。
我听完之后,在电话这头笑笑没说话。要想给一位老人家讲明白纪录片和故事片之间的区别,我没有这个信心。要想给一位老人家讲明白如何用镜头讲故事,我还是没有这个信心。要想给一位老人家讲平凡生活中的美,我觉得她们那一辈人经历过那么艰辛痛苦的生活,现在如果一定要她们领略生活中的美,实在是有点太过苛刻了。
但我还是可以说一些话,有关于记录平凡生活这件事情。无论是我的老姨妈,还是网上的观众,在看完《四个春天》之后都流露出一种类似的心态:这无非是家庭录影带,无非记录了一些普通生活,谁都可以做到这样的事,只不过《四个春天》这家人很幸运,他们家的录影带可以变成在电影院里上映的电影。
对此我并不认同,我认为绝大多数人家拍摄的家庭录影带不可能成为电影。同时,我也认为绝大多数人把形式上的简单当做了创作上的简单。却不明白你之所以看上去觉得简单,是因为背后有大量不简单的工作。这里,我用《四个春天》的部分内容来论证一下我的观点:
看过电影《四个春天》的观众,对于姐姐的印象非常深刻。许多人写观后感的时候,都说自己看到姐姐病逝的时候都流下了眼泪。那么,我想问一句:姐姐对于任何一个观众而言,只是一个银幕上的陌生人。大家对她的认知,也就只有十几分钟的镜头,远不如对自己的邻居或者远房亲戚的熟悉程度。一个人一生里总能遇见邻居死去吧?总能遇见远房亲戚离世吧?可人们会因此而哭泣么?为什么人们会在电影院里为一个陌生人之死而流泪?
因为你觉得自己了解这位姐姐。为什么你会觉得你了解她?因为导演。在电影中,姐姐登场的第一场“戏”,是姐姐急匆匆回家,心急火燎地吃饭。这一个镜头,你就感受到了姐姐的性格,那是一个脾气急躁,性格开朗的人。在吃饭的间隙,她对爸爸妈妈说了自己在长途车上的趣闻,一个男乘客和她搭讪,误以为她的年纪很小,最后把她弟弟当做了她的丈夫。一边说,她一边强忍着不去喷饭。
从对话里,你可以知道姐姐的年纪,也知道她离开贵州的家去了东北。你还通过表情和对话,知道姐姐因为自己看起来年轻而自得,因为还有男人搭讪而骄傲,还因为自己念了大学,做到了那个男乘客做不到的事情而自豪。就在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通过镜头和记录,你对姐姐就建立起了完整而立体的认知。一个怎样的人,这些年做了怎样的事,她是怎样的性格脾气。
好了,停下来我们想一下:导演因为在四年时间里不断拍摄记录自己的家庭生活,关于姐姐的影像素材会有多少?在那么多素材里,挑出这一段来作为姐姐的登场,这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这一段准确不准确?这一段生动不生动?又因为纪录片不能去表演,只能实际记录,那你们家会把这样一顿饭随手拍下来吗?还是只会去拍全家团聚,一起举杯的场景?
然后,接下来伯父生病,全家陪着父亲一起回老家探望伯父。在探病期间,突然来了一段闲笔:一家四口人难得聚齐,跑到老家的溶洞里去游览。在那里,导演拍摄了一个很古怪的镜头:
全家站在溶洞口,光从洞口外照进来,洞内是神秘而压抑的气氛,一群人只能在巨石上看到一些黑色的身影。等到后来姐姐突然发病,最后身故的时候,你再想想这个镜头,导演是不是已经在暗示了命运的莫测?是不是已经在铺垫不幸即将出现?一家人背对光明,正在面对无边的黑暗?每家人都有大量出游的录影带,录影带里不止一个团聚的场景。但是,导演选择这一个溶洞口的景象,你觉得只是因为他忠实记录了生活?
然后就到了我的姨妈困惑的那一段了:葬礼上把大量篇幅给了三个参加守灵,唱灵歌的老人。他们抽着烟卷,敲打着单调的鼓点。给父亲和母亲的镜头很少,按照我姨妈的看法,这里应该拍摄母亲哭天抢地,在众人搀扶下晕厥的镜头;这里应该拍摄姐姐的儿子披麻戴孝,还礼时磕头出血,一脸泪水的镜头。但这样的镜头一个都没有,知道这样的镜头会让观众在电影院里摧肝裂肺,但是导演却在这里保持了高度的克制。因为他是在拍纪录片,不是在拍故事片。这里需要记录一家人遇见死亡这件事本身,而不是表达这一家人有多么痛苦。
在整场灵堂的拍摄里,母亲只有一个镜头:她身穿黑衣侧立,表情悲戚但是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我非常喜欢这个镜头,觉得它比倒地哭嚎的镜头有力量多了,也真实多了。因为回想之前的电影,其实交代过姐姐得了病,还有父母上山采草药回家晾晒的情节---母亲知道女儿的病情,也知道最终的结果难于避免。因此,等到最终的结局到来时,死亡对于母亲而言并不是一个可以哭泣,可以宣泄情感的出口。死亡对于母亲而言只是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和女儿出生时自己要照顾好她一样,她死时父母要好好送她一程。和哀嚎哭泣撕扯头发相比,她更关心葬礼是否能够如常举行,女儿是否能够顺利上路。这是这样一家豁达的人,面对死亡时应该有的态度。
容我再问一句,在那样的一个情景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克制,不在镜头里宣泄悲伤和痛苦?保持记录的诚实?
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克制,所以观众才会在另外一个场景下突然心防被彻底摧毁,泪如雨下,不能自制,但是脸上又忍不住会露出微笑,为了这一家人而感到高兴:
父母爱一个孩子,这种爱可以简单朴素到什么程度呢?可以简单朴素到在孩子的坟墓边上种上辣椒,这样牛就不会因为吃草而损伤坟墓。这种爱可以浓烈深挚到什么程度呢?可以浓烈深挚到在坟边种满花草,每天前来探访,如同生时一般,大家放声歌唱。
如果没有前面的克制内敛,没有更前面的生动准确,这一幕就会全然失去力量,观众也根本体会不到死亡的摧折之后,生机的顽强。再拿这个镜头和溶洞的镜头比较一下,溶洞的镜头是我们观众身处黑暗之中,窥视一家人面对黑暗和未知;而坟前的这个镜头,我们转到了这一家人身后,父母女儿的身后,看着他们面对雨雾。雨点淅淅沥沥地落着,但是远山的云底已经变得明亮起来---雨水就要过去,阴云即将散去,天光即将放亮。这时候你听到他们老两口在唱: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所以你会在泪眼中微笑起来,内心感到了莫大的宁静。
我希望我笨拙的笔墨已经说清楚了我的想法,《四个春天》并不是它看上去那么简单,纪录片也不是开着摄影机一路拍下去。在无数真实的生活素材中,选取什么,舍弃什么,表达什么,如何表达,都需要导演的辛劳、热情和创造力。我们之所以觉得它简单,只不过是因为它的心思并没有花在技巧上。而对于我们自己而言,从作品中发掘美也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最首要的一点,我们需要热爱自己的生活,这是从中发现美的前提。
最后,我觉得贵州的风景其实还可以。
图片来自:电影《四个春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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