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凯歌与少年班

陈凯歌65岁了。

如果守分安常，这个中国第五代导演中的标志人物已经在“六十耳顺”的阶段生活了五个年头，而离“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岁，又更近了许多。陈导说，拍电影是因为有话要说，是跟从心里倾诉的欲望。然而他还远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也根本不打算准备，当一个“不逾矩”的人。

毕竟在这个“剧组拍摄四个月，男女主只同框69天”的世界，为了一部电影花六年时间筑城植树，实在有些过了。

可陈凯歌这么做了，把一件理想化的事做得顺理成章，有迹可寻。

十六年前，49岁的陈凯歌出版了自传《少年凯歌》。对于热衷于著书立传的中国人来说，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不同于大多数为前半生持盈守成的中年人，陈凯歌的自传写给了一个青春莽撞的年轻人。没有《霸王别姬》的鲜花着锦，也没有《无极》的甚嚣尘上，只有陈凯歌自己从13到19岁的混乱与清醒，年月和思考。

▵ 陈凯歌自传《少年凯歌》封面

陈凯歌从来没让那些少年意气离开自己，不管是写书还是拍电影。去年九月，电影《妖猫传》官博释出了一个导演组特辑视频，视频里随着陈导一声“子弟兵们都到齐了”，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顺序出镜，介绍起他们在剧组中担纲的重要角色。

在一部商业巨制的导演组核心里组起一个属于半大孩子的“少年班”，未尝不是陈凯歌从心所欲逾过的矩。

《妖猫传》少年班宣传视频 1'50''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

我渐渐懂得

人性也是植物

需要在美好

诸如水和音乐

环护下，才有清香

—《少年凯歌》—

如果不算上修建唐城的那六年，《妖猫传》是去年八月初正式开拍的。而在更早之前，在电影的前期筹备阶段，这个“少年班”就开始招生了。

去年三月，陈凯歌应邀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参加了沃顿中美峰会。在会上，陈凯歌说：“拍电影是年轻人的事，因为心里有话要说。”会后不久，他的儿子陈雨昂和发小傅帅就办理了休学手续，回国进组，在陈凯歌身边当起了助理。

电影在8月开机，片场位于“人间火炉”湖北，每天早起晚睡没日没夜的拍摄，再大功率的风扇也吹不干滚滚而下的汗。

“进剧组，你得死一次。” 说这话时陈雨昂刚进组三个月，嘴上挂着因为热伤风戴上的口罩，肤色也明显加深好几度。骤然加重的工作强度和责任感像是催长剂，在他们身上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

▵ 从左至右妖猫转“少年班”成员：Jeff、傅帅、陈雨昂

陈雨昂在读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商科院校之一。而傅帅就读的爱默生学院，也是美国大学电影 (MFA) 专业排名榜上常年位居前十的好学校。然而在被问到在剧组里学到的受益最多的事的时候，这两位“学霸”的回答却都是他们这个剧组教会了他们如何“与人打交道”。

作为导演助理，他们要帮忙整理分镜，要联系各个部门，要跟合作方保持沟通，比之于美国电影市场的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的工会制度，中国的人情世故更加暧昧难以把握，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我们当然都是有梦想的。对于搞创作的人来说，我们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任何一个在艺术创作领域可称‘杰出’的人，都不会是完全孤立的。”傅帅说。

对于两个还在象牙塔里做梦的少年人来说，骤然进入成人社会，难免被搓磨掉一身傲气。所幸《妖猫传》的剧组虽然是人生这场游戏里的其中一位大 boss，也是最好的新手村之一。这里也许在能力要求上十分严苛，却同时是理想主义的温床。

▵ 陈雨昂与傅帅在《妖猫传》剧组

在拍摄期间，傅帅刷到过一条朋友圈。内容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道烟。照片配了一句话－－这烟是我放的。

“那是一个场工兄弟，你能感受到他的那种骄傲吗－－那么多人，那么多行业里的精英一起在做一个宏大的梦，而‘我’在这个梦里贡献了一道烟。”

人作为社会性动物，太依赖群体又太容易被影响，于是智者会点醒你的孤高，仁者则把你引向同伴。

唐城内孕育着一个乌托邦。

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

重要的是相信本身

倒不是相信的一定要是什么

只要人尚能相信

这世界就还有救

—《少年凯歌》—

在“少年班”里，学商科的陈雨昂有点像一个“旁听生”。让一个沃顿商学院的高材生特地休学跑回国在剧组里打杂跑腿熬大夜，似乎是有些明珠弹雀的意思。但在陈雨昂看来，这却是一个跟在父亲身边学习和成长的难得机会。

不同于很多羞于直接对亲人表达情感的同龄人，陈雨昂对父亲的崇拜是溢于言表的，他的朋友圈里，与父亲有关的内容和日常生活分享几乎“平分秋色”。

“与他一起工作的日子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人比他更努力，更爱电影，更想传播世间的爱与美。” 陈雨昂在朋友圈里这样写到。陈凯歌在电影拍摄过程中曾说，每一朵花开都是有序的，而这个秩序，就是“爱”。于是《妖猫传》在陈雨昂眼里就是一部充满了情感张力的，“荷尔蒙”饱满的电影。

▵ 陈雨昂与父亲陈凯歌在《妖猫传》剧组

“在剧组里，导演是核心，是创意和灵感的来源。剧组当然是一个团体，你需要跟别人合作需要他人的帮助，可是这并不代表你不可以相信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改变或成就一件事。”也许作为孩子，父亲这个角色是自带偶像光环的，但陈雨昂对于个人能力的笃信在父亲的剧组里却是成立的。

陈凯歌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走到过很多电影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顶点”，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一直在尝试突破，撞过南墙，然后拆了墙继续走。

他拍《妖猫传》，是要通过悬疑诡谲来刻画爱，用晦暗来展现美。所以，强烈的情感冲突和复杂的氛围就成了横亘在剧组面前的又一堵“南墙”。在《妖猫传》的片场，诸如一个镜头展现三段故事，一个场景布置八种灯光这类情况不是稀罕事，陈凯歌甚至对每一副碗筷的形状有着精准要求。从导演组核心到摄影道具灯光，每一个人都被逼出了最有张力的状态。

而这些，都被另一位年轻人用自己的摄影机收录起来。

美籍华人Jeff被陈红邀请来拍《妖猫传》国际版纪录片的时候，刚从纽约大学的导演系毕业不久。每天剧组里名目繁多的大型机器各就各位的时候，他也就架起了自己的小摄影机，一直拍到所有人收工回酒店休息。对于他来说，每天拍出来的300多个视频文件是一份沉甸甸的工作，也是凝视中国电影行业和电影人的眼睛。

“我最喜欢拍导演给演员们讲戏，他从来不是直接告诉演员该哭还是该笑，他会说为什么要哭要笑。他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个完整的故事在他脑子里。”Jeff在拜托我用英文解释了我的问题“怎样的场景对你而言最有吸引力？”之后，这样回答。

▵ 陈凯歌给客串《妖猫传》的“少年班”成员傅帅讲戏

“我也经常拍各种工作人员的工作状态。”Jeff接着说，“我刚到剧组的时候因为中文差，很害羞，每天只能跟雨昂，帅帅他们（用英文）说话。后来我的中文慢慢有进步，就喜欢去跟剧组里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聊天，我想了解他们从哪来，很多地方我都没听过。我最骄傲的不只是我在记录这件事是什么样子，更是在于我可以展示做这些事的人是什么样子。”

在Jeff眼里，《妖猫传》剧组里的灯光师都像超人一样，他们会用各种方法来达成自己想要的效果，哪怕自己要冒一些安全风险。

“我不是在说这样不好，”Jeff说，“他们像中国的电影行业一样，他们在快速地成长。”

阳光下

万物并荣，生而复死

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没有两颗树完全相同

自由就是它们自己

—《少年凯歌》—

离《妖猫传》的上映日子越来越近。

随着一段段片花的释出，诗人、胡姬、酒肆、宫苑 ... 都渐渐丰满了起来。这厢太白醉卧力士脱靴，那厢宫灯过处妖猫探爪。急管繁弦，烟景长街，美人的金步摇晃出了一幕幕光怪陆离的爱与执。盛唐夜宴是梦，云鬓花容是梦，宫闱妖异也是梦。它们也许统统不曾存在于历史里，却因为整个剧组的努力显得真实可感。

导演说，好的戏就是演员和工作人员一起创造出一个世界，完全虚构的，由他们自己的演绎创造的世界，像一场幻术。

在襄阳的大半年，寒来暑往，所有人都活在亦真亦幻之间。于是当人员与机器都撤出后，幻术暂止，好像什么也没留下。然而这些从“妖猫传少年班”毕业的少年们却带着清晰可见的印记回到了自己的人生轨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