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人是渺小的,我能做的就是借助建筑活动揭示时空的伟大。
——朱小地
摄影:夏至
“又见敦煌剧场”是《又见敦煌》戏剧的演出场所,位于敦煌市东部机场至敦煌市的必经之路,处在城市与大漠的交界线,面朝城镇,背靠沙漠。距离世界文化遗产莫高窟仅12km。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宋协伟在一次偶遇“又见敦煌剧场”后,对大漠中的湛蓝建筑塑造的场所产生强烈的好奇。在《AC建筑创作》的采访中,宋协伟从大地艺术、建筑与戏剧结合的角度,探讨建筑设计向叙事空间艺术,乃至文化艺术事件转变的可能性。
“又见敦煌剧场”卫星图
敦煌月牙泉
摄影:lofter@神勇小胖胖
敦煌莫高窟第217 窟 法华经变化城喻品壁画
【一】
敦煌,仿佛一个强烈的中国文化历史符号。
近两年我走进敦煌,却是因为一个庞大的太阳能发电基地。在广袤深远的沙漠戈壁,一片片巨大的太阳能光板,如巨大的罗盘,以万象结构横跨19.3公里。这个如此壮观的能源项目,拥有世界顶级的能源技术,目前只有西班牙和中国两个国家能够实现。
在我心中,这样的项目,不仅是巨型的能源工业装置和先进能源科技设备,我还希望它能够作为一次完整的产业投资,带来额外的文化附加值。巨大的太阳能装置下面,大片的沙漠面积都是空置的,在这样一个特殊气候、特殊地理条件、特殊的能源科技装置下,可否产生特别的大地艺术?产生新的文化艺术现象?产生具有不同意义的体验式文化互动?
敦煌太阳能电站,太阳能光板阵列,如巨大的罗盘,俨然科技创造的大地艺术
这让我直接联想到美国黑石沙漠中的“八天的城市”。一对情侣,在爱情消失后将对方的人偶在沙漠中付之一炬。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事件”,进而发酵成一个“现象”,人们在8天时间里,聚居于沙漠中,充分追求表达自身对自由、权利、艺术、爱情的向往和感受,在结束前,把8天里所有的创造全部烧掉,让一切痕迹“人间蒸发”。这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事件,8天时间里没有国家概念、没有种族概念、没有城邦概念、没有法律概念,却有大量的艺术家、普通人对自由对爱情的无拘无束的表达和创造。更关键的是,它是一个动态的参与、体验过程,而不是静态的观看。
“八天的城市”:即“火人节 Burning Man”,由美国一个名为“Black Rock City, LLC”的组织发起的反传统狂欢节。始于1986年,每届“火人节”为期8天,每年8月底至9月初在美国内华达州黑石沙漠举行。所有的参与者被称作Burner。在沙漠中唯一售卖的是冰和咖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商业行为,所有生活用品必须自带。
我认为这样的艺术事件,仿佛和敦煌的自然地貌、气候地理的状态有着天然的契合度,符合我对敦煌的某种期望和畅想。在一个深藏文化历史脉络的文明溯源地,是否能进一步开出新时代科技、艺术的全新的文明之花?为探明这个巨型太阳能装置的文化潜力,我终于在2016年10月2号飞到敦煌。
从敦煌机场去往敦煌市区时,我和几位同行者,同时惊奇地发现,在空旷的沙漠和土地的交汇处,有一片“镜子”。我惶惑着这究竟是什么。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而我一直打量着它,直至它在视野中消失。我意识到,这里一定有一个具有国际视野或者国际专业语言的艺术行为发生。它是雕塑?装置?是为了延续沙漠的某种概念?虽然不知道它的具体功能,但它在视觉上深深吸引了我,在一个以戈壁沙漠为背景的、极其没有尺度、没有经验参照下的深远空间里,这个东西的存在却极其合理。一片光亮的“镜子”,竟有着一种“自生长”的感觉,在沙漠中、蓝天白云之下,与环境如此吻合,和土地、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就像从沙漠里长出来的一样。
“又见敦煌剧场”基地南望 三危山
“又见敦煌剧场”设计概念图
“又见敦煌剧场”鸟瞰
摄影:夏至
“又见敦煌剧场”鸟瞰
摄影:舒赫
又见敦煌剧场,空旷的沙漠和土地的交汇处的一片“镜子”
摄影:易都
它的形态模棱两可,仿佛对一般意义上的“建筑”形态抱有否定态度。玻璃在阳光下特别的透明和反光,让我感觉它在符号学、生态环境、形态和功能上一定具有某种特定的指向。最终,“镜子”旁边的两个小建筑(应该是地块上整体规划的一部分)似乎在提示我,它区别于一块纯粹的“玻璃”,它毕竟还是具备了某种功能的建筑。这便是这次偶遇给我的第一感受。
后来我在敦煌的客户跟我提到了《又见敦煌》戏剧,他们告诉我这类似一场情景体验剧,我才知道,那片“镜子”竟是为这场戏剧建造的专属剧场。说到情境体验,我联想到西方很多体验艺术的案例,比如,在纽约下城的著名表演《不眠之夜》,一个英国的艺术团队在一栋5 层大楼中还原了《麦克白》中的故事场景作为演出空间。每半小时,一部分观众就带着面具进入戏剧场地,在空间中自由走动,每一场演出有三次故事轮回,由于观众选择路线的主观和随机,每个观众遭遇到的故事情境也并不相同。由于时间、人员和情节的巧合和变化,在无序当中,形成了独属于每个个体的寻求和感受,可以即兴偶发任何可能。传统戏剧方式是舞台与观众席截然分开,观众坐定,大幕拉开,舞台出现情景;而这种浸没式戏剧,完全颠覆了观众和演员双方分隔对立的阅读方式,它提供了由时间、观众个人的选择与戏剧情节共同构成的巧合和变化,在无序当中形成个体的有序,每一个戏剧的阅读者都可以得到一个属于自我的体验路径。
带着对建筑与戏剧的好奇,我专程又去看了又见敦煌剧场。
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 浸没式戏剧代表作品。出品方英国Punchdrunk 剧团买下了纽约下城的废弃建筑,将它改造成1930s年代风格的酒店,整部戏的演出空间就是这酒店的五层楼的近百间房间,350 名“入住”观众在进入电梯时会得到一张白色鬼魅面具,并依照抽到的扑克牌面被随机投放在酒店的不同空间,开始自己的如同“幽灵”一般的随意探索。
【二】
再次来到那片“镜子”跟前,我确认了之前偶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景象,它确实是一个有功能的建筑,而不仅仅是一个玻璃系统。建筑前广场地面铺装的粗糙的纹路和材质,让我感到这个场所的设计已经跟《又见敦煌戏剧内容、敦煌的自然环境和语境试图建立一种关系。从远处看,建筑表面的玻璃材质一层层铺展开去,与周围的空间环境、建筑身后的宽广戈壁的背景,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特别吻合的关系。如果建筑换成任何其他材料,和环境的关系都很可能陷入人为的对立;而玻璃是透明的,玻璃本身的属性很难确定,比如透过窗户去看树,人的第一反应是远处的那棵树,而不会意识到首先看到的是玻璃。通过玻璃的巧妙运用,建筑实体似乎转化为周围环境的透镜,与周围环境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这让我感到这个建筑设计是动了脑筋的。
建筑表面的玻璃材质与建筑身后的宽广戈壁的背景
摄影:舒赫
建筑表面层叠的玻璃
摄影:夏至
玻璃上倒映的树木
摄影:舒赫
“又见敦煌”剧场夜景
摄影:舒赫
当按照进入剧场的路径,一层层、一圈圈地沉入地下、进入建筑、进入即将展开的戏剧情境时,我又进一步感到,已经不能把它简单地当作一个“建筑”来看待了。我认为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建筑”,我们无法拿建筑语汇来描述它。准确的说,它是一个基于自然生态、文化生态语境下的叙事空间。
观众沿着入口坡道沉入地下,两侧墙体由矮渐高
摄影:夏至
对于建筑,我们传统的解释是:钢筋混凝土人造材料或自然材料,由人的行为所构成的物理空间。但今天建筑的主要要素都并入到了叙事空间:材料和结构依然存在,但它们都不再是主体;今天我们对空间的设定,往往因由一个情节和一种叙事关系,而不是依据材料和结构的要求。建筑的定义更新为:情节和情节所发生的主体(即人的行为)所共同构成的空间关系。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在今天已经不足以表达我们对物理空间的理解。
又见敦煌剧场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全新意义的“叙事空间”。它与场地的自然文化基因、戏剧文化内容、人的行为情节密切融合在一起。在我看来,这个作品可以作为中国建筑师发出的新声音。我认为朱小地的建筑作品向建筑设计之外的广阔疆域探索,用新的艺术涵养作为建筑设计新能量的来源,但他最后没有走回建筑自身。如果囿于建筑设计的本身范畴,那么建筑的形态和基本规则一定会限制它,从而无法形成实质意义上的突破。
【三】
进入建筑后,我在导游和引导员的引导下观看了演出。坦白地说,戏剧演出并未如我期望那般,达到学术上和技术上的彻底融合。尽管场景极度奢华,尽管观众站在舞台中间有了360 度的观看,尽管观众在过程中目睹了巨大的视觉变化,但演员与观众之间仍是截然分开的“演”与“看”的对立关系,观众丧失了直接与演员进行交互的可能。我感觉到,导演在剧情故事情节和阅读方式上,还停留在以往惯常的专业思维窠臼中。
《又见敦煌》剧照 
摄影:易都
做个比喻,2008 年奥运会开幕式,是将巨大的“鸟巢”用人海打造成一台巨型的舞台剧,张艺谋恪守着舞台剧的方式,把“鸟巢”当做舞台。与之对比的是,当奥运会结束,英国来接旗,一辆公交车进场,贝克汉姆踢了一脚球,就把伦敦这座城市的自由和幸福感全都体现出来了。这些差异我们很多人是意识不到的,和我们的文化体制习惯有关。
我认为,导演与建筑设计师的合作仍有不充分之处,情节对建筑师的限定很多,其实作为空间设计师,需要根据空间体验的需求对情节进行完善。如果这部《又见敦煌》被定义为体验剧,在其中强调一种浸没关系,就必须着实解决空间体验。在我的理想中,“又见敦煌”既不是以戏剧为主体,也不是以建筑为主体,而是两者合二为一。一件作品,既可以是空间影响了戏剧,也可以是戏剧影响了空间,二者没有上下前后,没有谁引导谁,应该是并行的、密不可分的。这个项目可以看成一个事件和现象,建筑师完全有理由从空间的角度去干预和影响故事情节,而导演的情节描述,进入到空间的阅读体验时,必须尊重建筑师的意见才能做好。在这里,建筑设计者的角色更多是作为空间设计师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师,导演则要根据空间的设计对情节进行完善。这才是更理想的一种合作关系。
这个项目还存在另外一些遗憾:一旦观众进入室内,建筑师在室外独具匠心设置的玻璃和沙漠之间的关系就开始削弱,室内场景变得极为奢华,这种奢华感与建筑的立意不在一个和谐的调性中。敦煌的历史是在沙漠中千百年来艰难累积下来的,这种与自然历史环境相契合的重要关系,应从建筑设计一直延续到戏剧的情境,不管是室内的空间、实物展陈、还是影像,都不能放弃这种关系。
如何离开这个剧场,离开这个场地?这个环节在设计中也不能视而不见。戏剧结束后,大家像看电影一样散场离开,这个感受是不对的。入“境”和出“境”,每个环节都讲究体验,才是一个系统的、完整的体验戏剧,才能在艺术上达到更高的高度。
但必须要承认,这座建筑超越了建筑自身的学科语境,已经成为一个空间形态的现象,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则是一个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交融事件。我觉得不能仅仅把它当作一个建筑来看待,但我们仍能回到建筑的语境来表述它,这种融通的状态让我非常欣慰。突然有这样的一个作品,从朱小地的手中出现,足以看到他的能量有多大,足以预计他的能量可能更大。
之前我们提到的纽约浸没式戏剧案例,是通过对老建筑进行改造来创作戏剧空间。据我了解,“又见五台山”和“又见敦煌”应该是第一次专门为戏剧量身订做建筑。我觉得仍有非常大的空间可供发挥。
“又见敦煌剧场”出口

摄影:舒赫
【四】
又见敦煌剧场,让我经历了从“装置”到“建筑”,再到“叙事空间”的感受、体验和理解。朱小地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和平台,去实现自然环境、文化历史与戏剧情境的系统性的叙事空间设计。这让我感受到建筑师有力地回应了这个时代的本质,具有走入未来的力量。
这种设计力量,还应该延伸到这个项目的未来运营中,让它的艺术生命具有可持续可生长的能力。对这个场所空间的未来,我还有一种热切的希望和畅想:我建议每年定期在“又见敦煌”的场所,举办为期三天的艺术节。人们也许可以在这里产生完全自发的艺术即兴创作,完成一种深度的参与互动。通过人的行为,不断重建空间情节,更新空间的形态,不断产生新的空间解读。
这样,这个空间就不再是一个静态的空间,它将进一步成就一个文化事件、一种文化现象。由一个空间场所,引发人们持久的关注,激发参与者经年不断的全新文化艺术创造力。这样,这个空间才不是一次性的空间创作,而是进一步升级为一个不断进化的、有机的类生命体。
*本文节选自《从“建筑”到“叙事空间”: 关于又见敦煌剧场的观察与思考》刊登于《建筑创作》2017年第6期 天地之间的人文探索——朱小地与“又见”剧场专辑

-又见敦煌剧场-
“又见敦煌剧场”建筑位于敦煌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区边缘。剧场所在位置处于下沉广场的北边缘的特殊场地条件,将建筑设计成沿北部地面逐惭升起的造型,并以边界模糊的透光玻璃让庞大的建筑体量消隐在茫茫戈壁沙漠之中,回应了莫高窟景区控制边界之外对建筑高度和体量的要求。
以大尺度的思维,回应了大天地的气势。建筑依场地高差变化,逐渐沉入地下。折叠往复的之字形下沉坡道,让观众在进入剧场的过程中,其心境也沉下来,慢慢浸入到戏剧的情景。
剧场建筑与远处天际线的高度向吻合
摄影:夏至
“又见敦煌剧场”剖面图
建筑表面层层叠叠的玻璃立板,顶部如山形似波浪,以3m模数构成序列与韵律。
建筑立面玻璃肋
摄影:夏至
四种蓝颜色的玻璃马赛克,依从规律的几何化图案排布在玻璃立板之间。蓝绿色的马赛克抽象分布在建筑表面,让人联想到,莫高窟壁画中,耐久千年的矿物颜料石青石绿的初上之色。
立面马赛克细部
“又见敦煌剧场”西立面马赛克拼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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