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动物双城记的第14篇文章
今天是愚人节。分享去年纽约时报最好的特稿，也是我们无比希望只是愚人节玩笑的真实故事。
去年4月15日，叙利亚难民迁徙的车队正在Rashideen小镇休息，这时，一辆满载食品的货车开始招呼车队里的孩子们凑过来吃薯片。长期吃不饱的孩子一听有薯片吃，纷纷朝着围了食品车跑了过去。
等到孩子们聚集得越来越多，开货车的恐怖分子引爆了炸弹，128人遇难，其中有68名是想吃一口薯片的儿童。事情发生至今都没有组织宣称对这起恐怖袭击负责，在叙利亚很多人认为是伊斯兰国（ISIS）犯下的又一桩罪行。
当时叙利亚记者Abd Alkader Habak放下相机，奋不顾身抢救孩子的照片，也曾让人很多人泪目。
直到最近，《纽约时报杂志》记者Robert F. Worth的特稿才揭晓了这起自杀式袭击背后匪夷所思的起因 —— 9名在伊拉克打猎被绑架的卡塔尔王子，而释放他们的真实成本包括这128条平民的性命、叙利亚四座城市居民搬离故土和近10亿美元的赎金。
1.王室
就在Rashideen小镇自杀式袭击发生的同一天，一名卡塔尔男子和14名身穿白袍的同事从首都多哈乘坐夜航抵达巴格达机场V.I.P到达区。这些卡塔尔人带来了23个一模一样的黑色行李箱，而且每个箱子都超过100磅。
其中一个卡塔尔人对伊拉克海关官员称自己是政府高级特使，不希望他们的行李被开箱检查。
但伊拉克海关坚持认为，即使是V.I.P，所有行李也必须过安检。听到这个消息，卡塔尔的领队很震惊。
当海关官员询问行李装的是什么时，卡塔尔人也拒绝透露。僵局持续了整整一夜，15名卡塔尔人讨论了很久，接着打了很多电话，最后在黎明时分，他们决定放弃所有行李直接进入巴格达。
因为每个箱子都被黑色胶带严严实实包着，扫描仪根本无法穿透。当伊拉克海关打开这23个行李箱时，吃惊的发现行李箱里全是美元和欧元，总计达3.6亿美元，重达2,500磅以上。
一个星期后，这笔钱仍然被扣留。这15名卡塔尔人又回来了，而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又多了另外一批卡塔尔人，他们是在16个月前在伊拉克南部被绑架的卡塔尔王室阿勒萨尼家族成员。
没时间纠结之前的3.6亿美元现金还被伊拉克当局扣押，这二十几个卡塔尔人匆匆忙忙就搭乘同一班飞机离开了伊拉克。
2.绑架
在派系错综复杂、战乱不断的中东，这起绑架远不是“要钱”这么简单。
时间回到2015年11月下旬，一大群卡塔尔猎鹰猎人驱车离开多哈，穿过沙特边境，转向北方，横穿科威特的一部分，到达离多哈450英里的伊拉克南部沙漠。车队浩浩荡荡几十人，除了9名王室成员，其他都是随行仆人。
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以来，伊拉克这里几乎没什么游客，而且沙漠中还散布着三十年间歇性战争遗留的炸弹和地雷。而且，卡塔尔安全官员在王室出发之前就发出了预警——一个神秘的伊拉克博客在线发布了卡塔尔王室的GPS坐标。
但即使有被绑架的风险，卡塔尔王室依然愿意为打猎铤而走险。
在他们眼里，猎鹰已经超过了娱乐范畴。“猎鹰会像毒品一样令人上瘾”。
从当时的照片来看，卡塔尔王室们打猎玩得很尽兴，收获也颇丰。到了12月15日，他们已经准备再休息最后一夜，就从伊拉克满载而归了。
当天晚上凌晨三点左右，一名随从惊慌失措地撞上了接受《纽约时报杂志》采访的王室成员，阿布·穆罕默德（以下简称阿布）的帐篷。透过帐篷缝隙，阿布看到外面有很多穿着制服的男人和装着重型机枪的卡车。根据事发以后《卫报》的报道，绑架团伙至少有100人。
起初，他觉得可能只是伊拉克军方来警告他们这里很危险。几分钟后，戴着套头帽的男子走进了帐篷，他们拿着AK-47，其中一个人读了一张名单，很明显他们在找卡塔尔王室的等级最高的成员。
阿布被带到外面，他的亲戚们已经躺在地上，双手铐在身后，背上被人拿枪指着。在那一刻，阿布觉得绑架他们的是恐怖分子，马上就会被撕票。
这时，阿布听到绑架者携带的对讲机发出声音：放下一切，现在离开。
通过口音，他不能确定这些人为谁工作。他们被蒙上眼睛，赶上了SUV，随后又被推进了一辆货车。
在阿拉伯世界，逊尼派(Sunni)与什叶派(Shia)是伊斯兰教的两个主要教派。逊尼派约占世界穆斯林总数的
90%
，他们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圣训，在最著名的恐怖组织中，绝大多数都是逊尼派，比如基地组织和
ISIS
。

而什叶派占10%，他们认为先知穆罕默德的第三任妻子阿伊莎是叛徒。
所以当一名绑匪开始对阿伊莎口出粗言秽语时，阿布才敢确认，他们没有被恐怖组织绑架，而是落在了什叶派民兵手里。
绑架他们的货车开了三四个小时才停下来，他们的手机全都被从车窗扔了出去，周围有喷气机起飞降落的声音和有士兵整齐划一的声音…除了军事命令外，他们还听到有人在念“Ya Hussein!”，这是典型的什叶派的口号。
被押在基地几天后，他们被集中关押到了一间地下室牢房。
3. 内幕
作为世界上最富有的萨尼家族成员，卡塔尔人的处世哲学是：没有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
这一次，他们同样很自信地对绑架者提出：“我们可以付钱”。
阿布自己的钱包里有大约12万卡塔尔里亚尔，大约相当于33,000美元。加上其他人身上的现金，他们一共凑出几十万美元。
但面对这笔巨款，绑匪非常不屑：“你认为我们想要你的钱？”
根据当时两天后《卫报》的报道，这场绑架主要是为了“实现政治和媒体目标”。
绑架发生三小时以后，凌晨六点左右，卡塔尔政府得知王室成员被绑架的消息，而绑匪并没有提出赎金要求，联想到一直无恶不作没有人性的ISIS，卡塔尔从政府和王室都开始觉得这9个王室成员大概不能生还了。
几天后，当卡塔尔政府各方打探，终于确定绑架王室的正是伊朗的什叶派民兵组织，好歹松了一口气。
不过当天真的卡塔尔政府得知什叶派民兵组织的真实目的时，又不仅倒吸一口冷气。
仗着有钱，一直以来卡塔尔的策略是两头讨好，所以它和什叶派的伊朗、叙利亚政府、黎巴嫩真主党都交好，和逊尼派的国家沙特、阿联酋等国家也走得很近。
为了在这种地缘政治中努力保持平衡，卡塔尔不仅资助了威胁到沙特和阿联酋王室地位的穆斯林兄弟会，也资助了叙利亚反政府军和部分基地组织分部——他们希望不管是哪一派赢得胜利，都会感激出钱的卡塔尔。
但是这种左右逢源的策略，让逊尼派和什叶派都对卡塔尔越来越厌恶——逊尼派还给卡塔尔扣上了“资助恐怖组织”的帽子。
而以作为什叶派领军人物的伊朗，则是直接出手绑架卡塔尔王室，逼他们站队和表态。
伊朗军方一号人物Qassim Suleimani表示，他们对卡塔尔王室提出的赎金毫无兴趣，他们希望卡塔尔出钱、出力，利用他们长期以来资助叙利亚反对派的影响力，促成“四城计划”的执行。
只要计划完成，他们就会释放9名王室成员。
4.四城计划
什叶派作为穆斯林世界中的少数派，一直受到主流逊尼派的打压。海湾地区除伊朗外全部是逊尼派掌权，叙利亚政府信仰德阿拉维派，属于广义的什叶派。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叙利亚一直是伊朗的生命供给线，这两个国家关系非常紧密。
而多年来，Qassim Suleimani和伊朗最高领导人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在中东的首要任务都是要保护盟友 ——执政的什叶派政府巴沙尔·阿萨德的政权。
眼见着叙利亚内乱多年，政府军、反政府军、ISIS、库尔德人四派混战。Qassim Suleimani提出了“四城计划”，即让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周边的两个逊尼派城镇Madaya，Zabadani和西北部两个什叶派城镇Fua和Kefraya互相交换居民。
从Google map上可以看到，Kefraya这个镇在北边，居住着亲首都叙利亚政府的什叶派，正在被逊尼派反政府军围攻。
Zabadani镇在南边，紧邻首都大马士革，居住着亲反对派的逊尼派，当时正在被Qassim Suleimani的军队包围。
Qassim Suleimani的逻辑是，只要四个城市的居民互换，在大马士革叙利亚政府就可以被支持自己的什叶派包围，这样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就能得到更好的保护，伊朗在叙利亚的势力也就更能得到巩固。
一开始，Qassim Suleimani直接向叙利亚反对派提出的这个建议，建议相距370公里的居民互换，这样他们也会解除对逊尼派两个镇居民的包围。
反对派像看傻子一样看待伊朗将军的这个提议，根本没有回复伊朗的建议。
于是，伊朗下了一步奇招，通过绑架卡塔尔王室，让卡塔尔王室动起来，去劝说叙利亚反对派接受这个四城计划。
为了营救那9个因为打猎被伊朗绑架的败家王室子弟，卡塔尔政府只好积极响应伊朗政府，投入钱、投入人力，同叙利亚反对派谈判。
在内战不断，中间还有ISIS和库尔德人的叙利亚从北到南、从南到北，相隔370公里转移四个城市的居民，简直像天方夜谭。
但是卡塔尔政府没有其他选择。他们不遗余力砸钱、砸钱、砸钱，终于先完成了四城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先清空这四个城市，把这些居民都撤离到四个城市之外对应的安全区。
下一步，再看怎么把这些居民运输到对应的城市。
5. 转机
伊朗要求的叙利亚四城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卡塔尔政府却越来越绝望了。
因为他们发现，伊朗政府并没有放人的打算。他们开始病急乱投医，广发英雄帖寻求救人的办法。
在这个过程中，各种中间人、组织、公司找卡塔尔政府要钱，声称他们有办法解救王室成员。这其中不乏骗子，卡塔尔政府向一家名为全球战略委员会的公司支付了200万美元，事后发现这是由一名希腊鞋子公司的推销员注册的皮包公司。
走投无路的卡塔尔人非常沮丧，他们甚至想到一个赌一把的解决办法：军队突袭解救俘虏。
花了将近16个月的时间后，转机出现了。
2017年4月初，在突尼斯举行的阿拉伯内政部长年度聚会上，卡塔尔政府经介绍给认识了伊拉克内政部长阿拉吉Qassim al-阿拉吉，他在什叶派民兵组织里有很深厚的关系。
阿拉吉说他可以把人质救出来，但是有两个条件：1. 卡塔尔要带3.6亿美元来伊拉克；2.卡塔尔政府要向伊拉克政府的所有人保密。
看到一线生机的卡塔尔立马同意了阿拉吉的要求。
于是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一周后的4月15日，卡塔尔解救人质小组带着3.6亿美元现金抵达巴格达机场。但让他们绝望的是，阿拉吉在伊拉克根本没自己吹那么有本事，甚至包括巴格达机场要求行李不接受扫描检查都做不到。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伊拉克总理阿巴迪（Haider al-Abadi）。阿巴迪对内政部长阿拉吉的私下交易非常震怒，他立即派武装反恐小组扣押了这23包总计3.6亿美元现金，并并确保没有人能够将他们交给绑匪。这些钱后来被转移到了伊拉克中央银行的保险库。
按照阿拉吉和伊朗政府约定好的原计划，交付赎金3.6亿美元和四城计划的第二步——四个城市居民从安全区到居住地的转移会同时进行。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确保叙利亚反对派不会突然反悔，卡塔尔又向反对派追加了5000万美元的贿赂来稳定他们的决心。
正在四城居民开始被互换居住地的同时，伊拉克总理扣押了3.6亿赎金，留给卡塔尔人的时间不多了……
从巴格达机场出来，15人的卡塔尔解救人质小组开始疯狂想办法，他们开始了“无耻的贿赂行动”，为了把这3.6亿美元拿回来，对他们认识的伊拉克官员进行了各种贿赂、游说、恳求，但无一奏效。
最后卡塔尔人只好又筹集了3.6亿美金，通过黎巴嫩的贝鲁特，交给了伊朗方面。
而文章开头，为了吃一口薯片而被恐怖分子杀害的孩子们，就是来自原本居住在西北部、亲政府的什叶派家庭，正在被迁徙往首都的途中。
这次自杀式爆炸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四城计划的发生，因为在一些反对派和ISIS的眼里，四城计划只对伊朗和叙利亚政府有好处。
不过，纵然四个城镇的平民都不想被赶走，并且还有自杀式爆炸企图阻止四城计划的发生，他们的背井离乡仍然在金钱的驱动下继续进行了。
几天后，这四个城市居民的互换完成。
几经波折，千辛万苦，卡塔尔完成了伊朗交代的叙利亚四城计划。
6. 释放
几乎同时，在巴格达南部的地下监狱里呆了16个月的卡塔尔王室，被通知淋浴和理发。在接下来两天里，卡塔尔王室再次像王室一样受到对待，他们被接待人员称为“我们的客人”，并为他们以前的虐待行为道歉。
其中一位王室成员告诉阿拉伯日报的记者，“回到故乡的快乐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觉。”
而被卡塔尔倾全国之力相救的他们，大概也永远无法体会那些在天方夜谭的四城计划中被迫流亡，永远回不去故乡的平民，内心的惨痛。
筹措的两笔3.6亿美金，再加上过程中贿赂各方、被骗的费用，卡塔尔总共花费了10亿美元左右，才救回了这9名王室成员。
而这件事情的连带影响，不仅仅是叙利亚四座城市居民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128个平民遇难，还有卡塔尔随后遭遇的“塌方式”断交。
2017年6月5日，沙特率先宣布与卡塔尔断交。接着，巴林、埃及、阿联酋、马尔代夫、毛里求斯五国以及也门流亡政府也宣布与卡塔尔断交。
虽然卡塔尔一向亲美，甚至在多哈西南35公里还有美国驻海外最大军事基地之一的乌代德空军基地，但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特朗普随后也发twitter含沙射影卡塔尔资助极端主义。
过去两年叙利亚难民危机发生的各种惨案，对大家造成冲击时，国际社会似乎一度达成了对中东局势的共识，那就是共同剿灭伊斯兰国，结束叙利亚内战，还中东动乱之地和平。
可是两年过去，伊拉克、阿富汗还没有得到完整的和平，叙利亚各方拉锯混战不减，就连相对世俗化的卡塔尔王室，也一再成为中东各方势力角逐的棋子。
这些有钱任性的卡塔尔王子们还能有回家的一天，但中东和平之日，叙利亚难民回归家园的日子，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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