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范志毅在上海演繁花，他却在彼岸修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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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潘莉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潘莉，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洛城作家》微刊编委。著有诗集《一半是江，一半是海》。散文和诗歌发表于《作家》《世界日报》《华文月刊》《新大陆诗刊》《洛城诗刊》《诗歌月刊》等刊物。

去年我家水管漏水，老公認出前來的維修工是前國足蔡錦標先生，隨後去蔡先生加盟的華星足球會觀看了一場比賽，老公就迷上了足球，立即買了他此生的第一雙足球鞋。五十多歲的人像小夥子一樣在足球場全場跑來跑去，橫衝直撞，大有返老還童之勢。時不時還拉著我去為他搖旗呐喊。

今天我跟隨老公去華星足球會的阿卡迪亞足球場，又巧遇到蔡先生，他正在教授學員們練習顛球和運球的基本功。他說：“如果你顛球不超過膝蓋，而且能連續顛五十下，你就可以進國家隊了。”在練習傳球時，他將學員們分成五人小組，玩“貓抓老鼠”的遊戲，三隻老鼠圍圈相互傳運球，兩隻貓在圈中間搶截球。

這時走過來一位笑眯眯的老人。他眉毛濃黑，頭髮像刺蝟毛一樣向上張開。蔡先生向我介紹：“這是前國足中場主力，李國寧指導。我們一起打過亞洲杯賽。”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我的足球知識幾乎為零，但我知道能打入洲際比賽的都是厲害人物。於是我趕緊雙手握住老人的手，說：“幸會幸會。”

我稍顯疑惑的神情沒有逃脫蔡先生一雙敏銳的眼睛，他素以“盯人”的敏銳觀察力聞名。他繼而補充說：“李指導能用全身十六個部位連續顛球不落地；他能一路顛球一邊上樓梯，而且是那種很陡的樓梯。他從宿舍樓梯口開始顛球，球一直都不落地，到了宿舍床頭把球踢到頭頂，正好滾到牆頭的球架上......”“這麼厲害！”我對老人的崇敬像按下了調光開關，越來越亮。老先生謙和地站著微笑。

1966年文革讓全國各項文化體育活動戛然停止。那年二十四歲的李國寧剛入選國家足球隊，但訓練還沒有開始就已結束。八年後，國家隊重新召回這位“跑不死的李國寧”擔任隊長，帶領中國隊第一次參加亞運會足球比賽。這支足球隊運動員的平均年齡二十八歲，是所有參賽隊伍中年齡最大、國際大賽經驗最少的一支球隊，最終，在小組賽時就慘遭淘汰。次年（1975）亞洲杯的預選賽中，李國寧攻入全場唯一進球，中國隊1比0戰勝朝鮮隊。隨後中國隊連勝文萊、香港，中國足球隊第一次獲得亞洲杯決賽入場券。

1976年初出茅庐的中国国家队荣获亚洲杯足球赛季军。

同一年，全國運動會在北京舉行，廣東足球隊首次奪得全國冠軍。廣東隊裡，那位賽場外性情溫和、一上賽場立即變成獵豹、面對強勁對手越戰越猛的蔡錦標，脫穎而出。他穩健的防衛和兇狠的頭球讓觀眾嘖嘖讚之為“銅頭”，讓在現場觀察的國家足球隊教練高興得如獲千里馬。蔡錦標被選入國家隊擔任中後衛。

蔡先生說：“我們一起參賽1976年的亞洲杯，那是我的第一次洲際大賽，是李指導的最後一次洲際大賽。我倆都屬馬，李指導比我大一輪。”

然後蔡先生和李先生便眉飛色舞地回憶起1976年在伊朗德黑蘭舉行的亞洲杯足球賽，你一言，我一語地穿越到過去。那年蔡錦標二十二歲，李國寧三十四歲，風華正茂，兩匹駿馬在綠色草坪上馳騁。在編組賽他們戰勝了日本隊、朝鮮隊；進入決賽，最後他們戰勝伊拉克隊，獲得季軍。

1976年亚洲杯中国国家队首发球员，图片来自网络

想著當今的國足年年敗北，我覺得他們的話像天方夜譚一樣遙遠、不真實。我問：“你們有當時的照片嗎？”

蔡先生從手機裡找到一張照片。照片上，球如天外之石突襲而來，李國寧蹲馬步，盯著球，伊朗隊員張開雙臂準備跳起，蔡錦標已經領先一步高高躍起，身體像蜂鳥那樣懸停空中，頭朝球抽射過去。蔡錦標敏捷的反應力和驚人的彈跳力表現得淋漓盡致。

1976年亚洲杯蔡锦标与东道主伊朗球员争顶。

我問蔡先生：“那樣一頭撞過去，頭撞得很痛吧？”他說：“剛開始練頭球時，一個球抽過去，我眼前發黑，兩眼冒金星。後來熟練了，我知道怎樣用正確的頭位主動出擊。當我的力量大於球的衝擊力時，我就感覺不怎麼痛了。當然我打頭球時，還是會閉上眼睛。”

蔡先生說球有彈性，並不會傷人，傷人的是人。他十九歲那年，在一次練習比賽時，為了爭奪一個角球，他與對手球員兩頭相撞，他當時昏厥過去，昏睡了兩天兩夜。

蔡先生的鼻樑曾被撞斷兩次。一次是中國隊去朝鮮訪問，與朝鮮的人民軍足球隊比賽，被對方中鋒的頭撞斷。另一次，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與英國西布朗隊交鋒時，搶角球，被對方幾乎兩米高的壯實中鋒用胳膊撞塌。當時鮮血不斷湧出，他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之後的兩三個星期裡他只能用嘴巴呼吸，因為鼻子裡塞滿了棉花。

一县六国脚：蔡锦标（右一）、郭亿军、谢育新、伍文兵、张小文，吴伟英？（女）。图片来自网络

一次次的事故，並沒有讓蔡錦標退縮和害怕，反而讓他更加勇敢。等他傷癒重返球場，足球飛來，他毫不猶豫地沖過去，跳起來，用頭把球撞開。

這張照片，攝於七六年第六屆亞洲杯賽的半決賽，中國隊與東道主伊朗隊的激戰。蔡先生說：“這是位外國記者拍的，他與我素不相識，後來托人把照片送到我手裡。”這位無名的外國記者迅捷按下快門，留下這精彩的瞬間，讓今天的我見證了國足過去的輝煌。

我問：“你們覺得現在的國足退步了嗎？”李國寧說：“不，他們有進步，只是他們在步行，別人在開汽車。”蔡錦標說：“我們也有梅西，只是我們的梅西在送外賣。”

四十七年飛逝，曾經在足球場上叱吒風雲的兩匹駿馬，現在都是脾氣溫和、步伐遲緩的老馬了。蔡先生右膝蓋在一次比賽中被踢傷，至今未痊癒。2001年的一天蔡先生由於長時間工作，下班回家途中疲勞駕車，撞倒三根欄杆，左腿半粉碎性骨折，現在還打著幾根鐵釘。李先生已是耋耄之年。但就如同舞蹈演員聽到音樂就想起舞，他倆看到足球就腳癢，就想走過去，顛幾下，踢幾腳。

學員們練習結束後，二十幾個球員（大部分是說粵語的南足派粉絲）分成兩隊，開始比賽。蔡老和李老也跑到中場和大家一起玩球。他們雖不能全場奔跑，但他們從容嫺熟的運球、傳球，那些球劃出的優美弧線和精准的落點，讓我這個足球門外漢看了也覺得是一種藝術的享受。

1976年亚洲杯与东道主伊朗的半决赛镜头，图片来自网络

球賽結束，我們邊說邊走向停車場。他們問我和老公是怎麼認識的。我說我和老公是中學同學，但從未說過一句話，大學時我倆在同個城市裡的不同學校，又偶遇，進而相戀。他們兩人眼睛發亮，像兩個老頑童，聽得津津有味，連連稱讚。老公說：“你們倆自1976年在國家隊球場相識；分別到洛杉磯後，又在華星球場重逢；一起踢球、當教練，做了幾乎半個世紀的球友。這樣的友誼和緣分也是難得的佳話。”

我想像著自己到他們這般年紀時，我這個小老太是否還坐在球場邊，為球場裡的小老頭加油？

原文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刊。作者授权渡十娘公号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