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雅路四百八十号,这是我单位湖南台的原址,在它位处的这条老街上,一切显得喧嚣而疲惫,仿佛每一片瓦砾之中都藏着一部宏大的家族史,我觉得它简直算得上整个长沙城里最闹中取静的地方了,我有个茶室,在这里。
我常常会在周末的时候,到这里来写写东西,每一个季节,院子里都有各色响亮花香,电视塔后的山上,还有许多罕见的植物。大概一周前,我在那儿散步,看到草丛里的一个球根,一开始其实并不知道是什么,挖回来养了一周,今天来看,竟惊喜地发现球根冒出了长长的芽,芽尖上长出了轮伞的叶子和佛焰苞,才知道是碰上了罕见的“一把伞南星”。


“一把伞南星”
“一把伞南星”属天南星科,这个科的成员大多数都有毒,常见的马蹄莲就是这个科属的,还有我在老家的水池中种的那种水浮莲,本名“大薸”,也是这个科的成员,形状跟荷花很相像,但是它的苞片是翠绿色的,有一种高贵的天鹅绒的质感,清秀、素净,仿佛来自梵家,但佛家的“五树六花”里却并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哪怕其花穗也形似烛火,哪怕它还叫“佛焰苞”。
谈及佛家的“五树六花”,即佛经中规定寺院里必须种植的五种树和六种花。五树是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六花分别是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六花里边,多数都很常见,比如缅桂花就是白兰花,鸡蛋花更是在夏天的广州哪哪都是,唯有最后一种,地涌金莲,很是罕见。
我几乎不曾在寺庙以外的地方看到过地涌金莲,第一次见它是在云南娜允古镇的一处古庙里,庙的名字已经忘了;另外一次是在长沙的洗心禅寺。佛家传说,此花六十年一开合,开于四月八日诞佛日,即圣母摩耶夫人在蓝毗尼花园的菩提树下,生下悉达多太子之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地涌金莲
或许是血缘里带有佛家渊源,使得地涌金莲虽然是足不出户的植株,却总是能让看到它的人产生某种错觉,错觉它就是那佛祖座下拔地而起的六牙白象,只消一出场,就携带着一阵扑面而来的佛气。
然而,地涌金莲尽管姿态气象万千,形似烛火,金黄的苞片看起来也像极了它的花瓣,但那苞片其实只是它的假茎,在它整个先花后叶的花期内,苞片也会一点一点萎黄,干枯,直至完全褪成它茎上的附着层。而它真正的花,却是假茎叶脉处的小小花朵,必得要仔细地辨认,才能看到黄绿相间的小碎花,闻上去,还有异香扑鼻。
作为芭蕉科植物,地涌金莲的叶子,不出意外的,跟美人蕉真是太像了。不过地涌金莲应该算是家族中的另类,因为气质好像更尊贵些。大概植物的世界,有时候也很像人类社会,周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实在是太大,只要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有人推上一把,就会很不一样。那么地涌金莲,作为芭蕉科家族中唯一一个常年沾染佛光的成员,当然不会放任自己流于滥俗,所以硕大、金黄的它,任何时候一出场,就浑然有种佛家气象,仿佛通体都是正见,都是因果,能使虔诚的信徒甘愿沉酣于生命中的任何时光。

地涌金莲
我想起阿城说过的一句话,“人则武士,花则桃花。”他觉得没有比桃花更东方的意象了。唔,那也没有比地涌金莲更佛家的意象了吧?它是如此的独特,使得你一旦接近了,便会被它莫名地吸引。当然,不必否认,许多植物生得样貌独特,某些时候也未尝不是一种自保。譬如,一定程度上,地涌金莲的孤僻使得它一直不为人识也不为人爱,但这反而为它增添了神秘。毕竟,有时候人类的“爱”这个东西,很难说它是完全好的,不然,何以在基督教信仰中,由爱而引出的种种欲都是最禁忌的人性枷锁,直接连接着原罪呢?在日本文化里,虽然没有原罪一说,但就像《今昔物语集》里边说的,“见姿色端正,兴起爱之心,欲迎之为妻”,我想这其中所说的“爱”之心,也就是佛家指的“爱欲”吧?可见,东西方文化都指向一点,由爱而生出的欲,一定程度上会导致破坏的结果。由此佛家认为,无论是爱欲还是爱慕,都是“十二因缘”之一,都是迷惘的根源。
我其实并非佛教徒,一生之中信服文字多过于神佛。以前看南北朝时期那个著名的无神论者范缜的传记,在他所生活的南朝,因佛教盛行,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正是所谓的“风惊雾起,驰荡不休”之时,于是为救百姓于水火,他便痛斥因果报应论。在他的传记里,就有这么一段精微的论述:初,缜在齐世,尝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地涌金莲
很多年了,书里的其他内容我早都忘了,却一直对这段对话印象深刻。我可能并不是完全赞同范缜的,但我相信因果,正如我相信一个人所读过的书,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因,它们都会潜伏在这个人的命运里,或许终生混不可分割,而一旦有了某个机缘得以撞破,它们也会变成一种古怪又亲切的果,跟这个人产生一种既相互厌弃又彼此依赖的联结。这个中意味,有点类似张岱抄录的自家戏台上的那副对联: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哪个能逃。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真是令人清醒又警醒啊,我也曾无数次反省自己这不信神佛的小半生,也许不曾达到极致,于是也无所谓归于寂灭。事实上,人这一生,无不是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一步也落不掉的,大概这也就是佛家说的轮回和解脱,从来没有躲得开的业力,从来不会有逃得掉的因果,明了这一点,便再无需恐惧,因为一切出自内在恐惧的守戒和禁欲,根本无法通向解脱,那不过是另一种执着,但凡有执,必堕轮回吧。
记得是去年夏天,我到南岳去,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寺里,翌日清早参加了一场佛事,僧人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沉唱《宝鼎赞》,是佛光山的版本,瑰丽、宏大,歌词也有味道:“宝鼎热名香,普遍十方,虔诚奉献法中王,端为世界祝和平,地久天长……”寺里的僧侣每天都要唱数遍,在冗长的唱诵仪式后,我问及身旁的法师,关于十数年学佛的心得,以往跟僧侣问及这些,对方总会用“以磨难为转折”之类的话语答我,为此我一直很困惑:“苦难降临时,求佛有用吗?”但那一次,法师坚定地告诉我:“苦难是佛在人间的道场之一。”另外一个僧人柔声补充:“佛陀从未允诺免除苦难,他只是允诺与我们同在。”
那一刻,我非常震撼,有的时候,你真的不得不臣服于佛家通透的智慧,苦难只是佛陀在人世间的道场,以此认知为前提,我们才能以之自勉:磨难时见己身,方得见众生;己身苦,才能悟众生皆苦。佛陀无法令完满,他从来都只是给予我们勇气,面对来去之路的孤寂。
心领于此,才能明心见性,无忧亦无惧,全然地接纳命运布施的一切。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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