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

女友黄小姐,少时曾在岭南乡下生活过几年,至今对黄皮迷恋得不行,她跟我说,在那些羊蹄甲花开得铺天盖地的岭南春夏天里,每天清早,母亲都要骑车好几公里,送她去上学,沿路得穿过很多的村庄,那种岭南小村,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种了黄皮,有热情的村民在路边上看到她们,也会顺手送点东西,有时是一把竹叶芯子,广西人喜欢用它熬凉茶,茶汤黑黑的苦苦的,略有回甘;而有时,是一大把黄皮果,年少的黄小姐,就坐在屁股都能颠成八瓣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狂吃到学校。
她与黄皮之间的深厚缘分,对于一个直到二十几岁才跟黄皮发生过亲密关系的我来说,简直就是打击式的炫耀。以至于后来有一回,我到了岭南,在阳朔西街的路边上,看到许多当地人摆摊叫卖黄皮果时,几乎是欢喜得吱吱叫出声的。那种在岭南乡下贱气不已的水果,却教一个看惯各地山水的我,对阳朔生出了“排山倒海”式的赞赏。加上阳朔的街名又好听,我记得有一条叠翠路吧,许多外国人在那路上开了各式的酒吧和咖啡馆,时不时还能遇到路旁吹风笛的老外,白胡子拉杂的,吹琴时站得笔直,绝没有半分苟且姿态,有路人往身前的瓷钵里扔钱,也不哈腰,就是稍微点点头。整个西街都以喀斯特山石为背景,漓江青青,像一条玉带环绕而过,水畔桂树成林,不断有金黄饱满的桂花,一颗一颗小铃铛样的,跌进塘里。

黄皮
要怎么形容黄皮呢,首先是它的气味很特殊,初嗅像柑橘的香,闻久了又有点辛,就像是往柑橘里加了点儿花椒,吃进口里,一开始是单一的酸,然后渐渐地会有回甘,之后,就是从口腔绵延到全身的通透了。这其实很符合芸香科植物的特质,这个科的橘子橙子柚子柠檬佛手黄檗花椒等,其味儿都有这么一种共同之处,轻微的刺鼻,但绝不讨厌。这个科里最典型的一种草,名字就是“芸香”,是该科的领队,叶子就像是缩小版的海桐叶,开着貌不惊人的小黄花,皱巴巴的,但却拥有贵格的文化身份,是古人用来保护书籍防虫蛀的。因而在很多古诗词中,“芸香”一度是古籍的代称,是不是一听就很有书卷气啊?
不过,在岭南乡下,黄皮隐藏了自己的书卷气,变成了一种跟乡人缘法亲厚的水果,乡人传言,黄皮树怕鬼,所以必得挨着人才长得好。而且那儿有句民谚,“六月六,黄皮金豆熟”,这“六”和“熟”,在粤语里边读起来很像,所以听人念来特别的朗朗。另外还有一句叫“黄皮树鹩哥,唔熟唔食”,意思是“黄皮树鹩哥,不熟不吃”,粤语念起来糯糯的软软的,也特别好玩儿。

黄皮花
当然,在岭南一地,乡人种黄皮树,不仅仅只是为了收果,黄皮树一年到头都很热闹,春天可以看花,它开那种小小的淡黄的花,有点像山鸡椒;而到了夏天,除了采鲜果,农家主妇也懂得把吃不完的果子自制成黄皮蜜饯或黄皮酱,精心晒制的黄皮蜜饯,常常是农家难得的零嘴,积胀时吃上几颗,既消食又开胃;至于黄皮酱嘛,我在南宁的早餐店里吃到过,最好蘸上粉饺吃,粉饺的皮是用澄粉做成的,蒸出来呈半透明状的三角形,与黄皮酱搭配,一软一糯,一香再香,就像猪油炒素菜,简直世间绝配,抵死也缠绵。而等到采摘季节过去,黄皮树它那粗糙的叶子,还可以被用来泡水洗澡。特别值得提一笔的是,中药里边有一味药叫“黄柏”,就是黄皮树的干树皮,乡人会在每年清明之后,剥取黄皮树的皮,然后晒干压平,也就是清热燥湿,解毒疗疮的良药“黄柏”了。
从阳朔回来以后,我偶尔也能在长沙的超市里,见到很大颗的黄皮,但都跟那时在岭南吃到的那种小小的土里土气的能够入菜入药的酸黄皮不一样,可能销往内地的必须得是名种才够格,因此在长沙见到的多数都是甜黄皮或无核黄皮,美味是美味,只是独独少了那点野气难驯的异香。

百香果
而岭南一地,野气难驯的水果,岂止是黄皮,最著名的还有百香果和山竹,百香果是刁钻的小娘子,气味古怪,吃口也古怪,我是不大能够忍受它的酸;但山竹就不一样了啊,这种看外表就能推测出内里“果瓣”数的水果,它的顶端那个花朵一样的凹痕,其实是柱头的遗迹,而柱头的数目就是内里子房的的数目,所以挑山竹的时候有学问。藤黄科藤黄属的山竹,棉实、莹白,就像女人的某种器官,看上去又直接又色情,吃来却异香满口,提一袋山竹在手上,简直就像提着一个岭南的夏天。
于是,我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在那片低纬度近乎热带的地域上,正如它的女人多数都有着颧骨高高、骨骼纤瘦、皮肤黝黑的特质,岭南的水果其实也有这么一种意味,小小的,又野气十足,滋味或许不够大众,却能在一瞬间击中你,让所有的爱之者或恨之者,无不为之咬牙切齿,心甘情愿因为它走向不同的极端。

山竹
所以,我认识的每一个岭南人,几乎都无一例外地,会将黄皮、百香果或者山竹列为他们的童年之果,甚至故乡之果。这乍看不可思议,尤其是黄皮,对于许多北方人来说,终其一生,可能连它的模样都没有见过,但地道的风物,哪怕再小众,也往往是一个地方的气质所在。要知道,假如没有几种野气十足的水果,没有一些填满记忆的老树老屋,一个地方,又怎么当得起“故乡”之名?
那么,每一个人其实都可以想一想,什么是自己的童年之果,故乡之果,当你在这世道上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外部环境所能够给予你能量的可能性也会逐渐变小。最是这种时候,需要一些什么根植在记忆深处的风物,它会静静提醒你,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这种对生命源头的铭刻与回首,能让你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活着,如同少年时代曾无数次捧读过的《唐诗宋词》那样,它们一定是每个人曾经深刻经历过,而在成年之后往往不容易再遇逢的存在。当你在残酷的现实里,真刀实枪地拼杀了很久,恰恰是这些东西,既能连接摆脱功利、享受美好的神性时刻,也能结结实实地告慰你:故乡再远,未来再长,幸有阡陌多暖春。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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