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整理家务,发现连日出差门窗深闭,屋子里竟隐隐有股陈霉味。柜子里边,从去年秋天起收集的所有种子,包括莲子、栾树果、枇杷籽、香椿果实、乌桕子、水杉球、圆栗子、海棠子,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浅浅地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霉。

枇杷及其种子
可把我气恼得不行,要知道,攒集种子可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儿,需得惦记住城中各时各处的花草。比如春天的年嘉湖边,有蓝色婆婆纳与附地菜;春夏的爱晚亭旁,有大叶杨和成片二月蓝;初夏雨中的桐梓坡路上,蔷薇能与梧桐相伴;马栏山的秋夜里,鸭跖草与桂花生发暗香……总之,其过程之千难万难,就像《前朝梦忆》里史景迁写张岱,“他每写完一篇作品,肯定像个刚分娩完的麻风女子,立刻叫人拿火来,看看他视为心头肉的孩子是否健全。”
眼下已是9月里,天气却还像炎夏一般。中午从昏昏沉沉的午睡中醒来时,看到蜜糖一样温软的阳光轻轻地铺在砖墙上,才惊觉已是真正的秋天了。这种时候,唯有读书能够消磨,手持残书一卷,像个老兵回到了旧日战场,折戟沉沙忆当年,多少个昏昏白日也曾优游其间,或席地乱坐,或溘然欲睡,或读到紧要处时,蓦然暗喜。嗳,人生梦长梦短,年来年去,幸有书籍这一隙之地可容只身。

紫薇和玫瑰( by Kiana Underwood )
想得入神时,正好就读到杨万里的诗,看他写紫薇:“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心下大叹,古人真的都是极好的美学家呀,难怪有人说,只消“青瓷瓶插紫薇花”这一句,就可以写入中国美学史。想想,莹白如玉的青瓷瓶里,紫薇蔓枝横斜地在黑檐下静默,之情致,之潋滟,之色彩精妙,简直让人错觉,好诗词是为暗黑的生活开了一扇窗,外面挂着大月亮。
说说紫薇,这种千屈菜科紫薇属的植物,常被误以为它隶属“紫葳科”。当然这是植物世界的宏大之处,举个例子,胡枝子,一种全亚洲均有分布的普通植物,日本人管它叫“萩”,他们有一个姓氏叫“萩原”,就是以地名为姓的,日本有个著名的天文学家就叫萩原雄祐,要说“萩原”俩字,搁汉语里边也的确很有韵味:秋天一到,胡枝子满原开花的景象。然而中国人常用的那个词不是“萩原”而是“荻原”,“荻”在中国,指的是一种长得像芦苇的草,古人最喜欢用它去表现秋天的萧瑟景象,比如刘禹锡就写过“故垒萧萧芦荻秋”这种句子,想想,秋之无尽寂寥,日本人应该断然不会用中国人的这个“荻原”意象作姓氏的吧。
由此可见汉语之博大,在植物名属上就能把人绕晕,再举几个好玩的例子:有个科叫“鸦科”,还有一个科叫“鸭科”;有个属叫“木兰属”,也有一个属叫“木蓝属”;有个科叫“玉螺科”,有一科还叫“芋螺科”;有一个科叫“槭树科”,也有一个科叫“漆树科”;有一个种叫“山蚂蝗”,还有一个种叫“山麻黄”……是不是很欺负人?

紫薇花
当植物名字如此纷繁复杂,紫薇简直是难能可贵的好记。不过在很多地方,它也有些好玩的别名,吾乡叫它“烂鼻子花”,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有地方叫它“痒痒花”,这个别名倒是很好理解,外形上看,紫薇其花枝单薄,一株一株并不好看,适宜丛植。所以风吹向东边,西边也是要动的,所谓的“挠一隅而动全身”,人们形容女人大笑是“花枝乱颤”,说不定都是从它这里衍生过来的呢。
而且紫薇细看之下,也教人惊讶,哪怕是新开的花,其花瓣也是皱巴巴的,这个情状在植物学上,叫“具爪”,意思是“皱皱的像爪爪”,微皱的叫“具短爪”或“略具爪”。有这种构造的还有杏花,也是爪状的花瓣;然而最奇特的是,紫薇的花瓣和花蕊也是完全分家的,朵、穗、莛等这些专属于花的量词在它这里,居然全都用不上了,因为你根本分不出哪一朵归哪一朵,反正只能含糊称“一枝紫薇花”,这种形状据说是跟紫薇特殊的维管束构造有关。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莛”字,有一次我看《说文解字》里边说“莛”是“茎”的意思,那按这么算,植物界惯用的“花葶”一词,或许应该写作“花莛”才更恰切吧?
在我印象里边,紫薇一贯都很小巧,是直到两年前我去西藏,曾在墨脱迷日村附近,看到了巨型的紫薇树,那是一个紫薇群落,树身一律涂上了白色的油漆,初看还以为是桉树,定睛看才激动呢,因为平日在城中所见的绿化用的紫薇都是小而弱的,只有那种才叫真正的“紫薇树”,没见过的人肯定没法理解,看似柔弱的紫薇,上了年纪,进了深山,原来也可以生长得那样气势雄浑。
从西藏回来以后,对紫薇,我突然平添了一份敬畏心,就觉得还是不能把它当作路边花给淡看了,赏它也要挑时间,比如最好是在有阳光的白天里,尤其是夏秋干燥时节,天地间都是太阳的底色,鸟在叫,院子里有主妇大力拍打被子的闷响,某家窗户上的风铃声兀自响上那么两三下,自行车由远而近的声音隐隐约约,当鸽哨掠过天空,少女咯咯笑将起来,这种时候,你才能完全识得紫薇的特质,它明艳绮丽地开着,如同一个开朗的手势,想拼命地拉住夏天的尾巴,细看之下那真是一种笑盈盈的美。

紫薇
而如果碰上多雨的年份,雨后的紫薇,其实更是出尘绝艳,它的那种特殊色泽在吸饱了雨水之后,会显出一种沉甸甸的俊俏。而且它花期很长,好像也不管什么“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规矩,专挑每年夏秋少花季节,旖旖旎旎地开,一直可以从六月开到九月,以身作则,阐释什么叫真正的“花有百日红”。古人当然是早就知道它花期长,昆曲《玉簪记》里有一章“问病”,陈妙常上场时就唱了句“闲庭开遍紫薇花。人在天涯,病害天涯。”到了下一场,潘必正上场时,他唱道,“风雨暮秋天气,钟磬惊回枕上眠。”这一段初读之时很易忽视,但细细体味,就会发现,夏天即盛放的紫薇,暮秋时仍能闲庭开遍,不就揭示了其花期之长么。
这可真是古典里的好篇幅啊,古人写文章讲求精炼和锤炼,平平常常的一段话里有节气,有时令,风潇潇雨潇潇,全是物候,全是氤氤氲氲的人味儿,值得你去细想,且细想之下还会惊觉,可真好呀可真好,仿佛他们写字用的不是笔,而是铁,是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就像星星那样一枚枚锲进天幕,必须独一无二,必须无可动摇。

当然,古人也并非没有犯迷糊的时候,比如小学生语文课本上不是有句“橘生淮南则为橘,桔生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吗?在植物学上,其实并不成立,据考证,“枳”和“橘”根本就是不同物种,前者是芸香科枳属,后者却是芸香科柑橘属,相对常绿木本“橘”来说,“枳”的植株也更为矮小,而且喜好阴冷环境,故只能生活在淮河以北。再比如古人有韭菜壮阳之说,《本草拾遗》里边关于韭菜,“温中,下气,补虚,调和脏腑,令人能食;益阳,止泻臼脓,腹冷痛,并煮食之。”但是后世植物学者却发现,韭菜根本没有壮阳的功效,至于为什么会被意淫成壮阳草,我猜对于偏爱苦情的古人来说,人生的喜庆事儿除了“金榜题名”,剩下的应该就是“传宗接代”之类的了吧?要是没有几味聊以寄托的春药,那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红袖添香夜读书”之类的胜景,又要怎么写出来嘛……
至于提及壮阳草就必定绕不开的春药,历史上究竟有没有,仍然没有定论。有明文记载的可当春药的植物倒是不少,比如肉豆蔻和神秘果,传说在18世纪,欧洲的绅士们会随身携带肉豆蔻以及研磨工具,以奔赴香闺战场。今天想来依旧惊悚的是,肉豆蔻毒性不弱,两粒种子就足以让一个成年人丧命,所以伴随着美妙的性的,肯定还有突如其来的死亡。至于山榄科的神秘果,这么个名字,我总觉得它有一种古怪的浪漫在里头,这种可以让人在酸梅身上尝到甜味的神秘果实,我以前看《水果猎人》,那个近乎赤裸的男子不顾生命安全潜入邻家内院,就只为获得几颗神秘果给尚在卧室中等待的妻子,从而享受被吮吸的快感,此番连性命都能置之度外,那么这样的果子,也真堪当“春药之王”了。

肉豆蔻
而中国的春药历史呢,在《赵飞燕外传》中,赵飞燕的妹妹曾进献给汉成帝一种“眘卹胶”;还有《开元天宝遗事》中,安禄山进献给唐玄宗“助情花香”;到了金庸的小说里,还有“守宫砂”一说,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眘卹胶”和“助情花香”我不知道,但是“守宫砂”却一定是故弄玄虚的,所谓守宫砂,即“取七月七日守宫阴干之,治合,以井花水和,涂女人身,有文章,则以丹涂之,不去者不淫,去者有奸。”看起来很厉害,其实根本就是吓唬少女保守贞操。
还是回到紫薇,到了今天,像《玉簪记》里边写的那样“闲庭开遍紫薇花”的情景,大概已经很难再见了,毕竟,当南方的永夏里,哪哪都能见到紫薇,红、桃红、深红、白、浅紫、蓝紫、深紫诸色也应有尽有,那么现实的入户门庭里,便极少有再去遍植紫薇的。好在紫薇也不计较,如同它的颜色就暗示了它的不同寻常。要知道,在色彩谱系上,紫色其实是不单纯不稳定的颜色,是红和蓝的相遇,也是暖和冷的遭逢。如果不相信,当你在心性不定时看见紫薇,常常会产生错觉,为什么初看时眼睛里倏然幽冷,可凝视一会儿后,它又变暖和了呢?

紫薇
那么,相比起许多花卉天性单纯稳定,我其实更喜紫薇的这种不单纯和不稳定,它或许没有上帝给予的好性情,但能够真实地活在命运深处,既不回避缺陷,又甘与无常为伍,虽然它可能对自己的性格毫不自知,因为无论是人还是植物,过度强调和放大个体选择权,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推诿与任性。
然而,要为性情不单纯也不稳定的植物正名,是因为它们丰富了我们的生活,相比起一味的单纯和稳定,反而是它们,更复杂,更迷人,也更强壮,它们在拼命活出自我的同时,也明白人世风尘险恶,在遵守规则的同时也要懂得打破规则,在释放美丽的同时还坚持自己的锋利,而从不必囿于人类的审美和喜好,这可真好。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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