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看见私信里有个人给我留言：在平时熟悉的生活里，没精力也没空闲去观察植物，我活得落拓、粗糙。可现在，在加班中，在这个回不了家的中秋晚上，看了你的物候志，有些东西突然向我袭来。秋天的老家，空气里应该有稻子的清香，也不知道你此刻在干什么，不知道你是否有工作的压力，无论如何，谢谢你的闲适和温柔，引渡我在最孤独的时候，懂得生命的大爱与大自在。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心里的惊讶吧，我总以为，文字这东西，无非就是微明之火，什么时候真能燎原？但在孤独者眼里，它们也许就是星星，这可真荣幸。

鸡蛋花
眼下，我正在广州出差，待在番禺区，每天中午去海鸥岛吃饭，岛在珠江上，风很大，环岛沿路全是鸡蛋花，开得又清新又明亮，就像晨雾中劈出的嘹亮小号。
其实说起来，整个花界，有两个科，是挺能让人闻之色变的，一个是大戟科，比如我家院子里种的白雪木，就是这个科的，雌雄同体的灌木，开出的花特别美，每一朵雌花都被几朵雄花包围着，乍看上去就像一个白色绒球，但千万不要被它的表象迷惑了，它只是貌似周芷若，其实心如朱九真。
海杧果
至于另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科，则要数夹竹桃科，这个科的花模样多有相似，前阵我到海南出差，在海边见过该科的一位成员——海杧果，别名“牛心荔”或“黄金茄”，是一种常绿乔木，果实长得像还没熟透的芒果，开纯白的花，很娇艳，外形看很诱人。但其实，其茎叶果均有剧毒，一颗海杧果里边的白色乳汁，能随便毒死两个成年人。因而在很多东南亚地区，有人用它自杀，所以又管它叫“殉情果”。
跟海杧果同属夹竹桃科的，还有长得像栀子的蔓长春花以及大花假虎刺，都是声名昭著的毒物，尤其是蔓长春花，长得有点像非洲凤仙，只是比非洲凤仙更萌，因为它的花心是小小的五边形，就像一个可爱的五角星，但千万不别被它的精致可爱给迷惑，吃了它，诸如白血球和血小板减少、四肢麻痹等症状，还算是轻的。

蔓长春花
因而在毒物泛滥的夹竹桃科，鸡蛋花简直就是个异类，它不仅生得正大仙容，天就一副“正宫娘娘”的脸，因此位列佛家“五树六花”，被尊为“庙树”或“塔树”；而且颜色清妍，就像新切开的鸡蛋，外白内黄的。其花瓣可以煲凉茶，虽然说不甜，还有点凉凉的辣舌头，但闻起来却是满口满鼻的异香。而鸡蛋花还可以做花馔，用面糊裹住它再油炸，特别特别的香，是一味有名的傣族美食，我在广州曾吃到过。
一定要说，广州其实算我很喜欢的一座城，几乎每年夏天，我都会来这里短暂地住上一阵，某种程度上，这座城更低的纬度，让季节变得更加分明，像一个人的命运那样，躲避不掉，只好沉心感悟。而且和太多数在这里工作的人们不一样，他们看见的也许是这座城的血跟肮脏，而我看见的却是牛奶和蜜，毕竟，在与这座城面面相觑的有限时日里，我对它没有过多欲求，它也同样不能从我身上榨取什么，我们因此都是愉悦的轻松的。

鸡蛋花
这就像鸡蛋花给人的观感，是愉悦的轻松的，在无穷尽的南方永夏里，它慵懒地带来了满城花信。大概是察觉到了这座城对它的善意，仅仅是在广州一地，红、黄、紫、白、蓝、绿各色鸡蛋花就应有尽有。不过，鸡蛋花并不因此而洋洋高调，可能夹竹桃科植物普遍都有这么个共同点吧，叶子比花多，因此远远地看上去，总是还没看到花，就先看到了它绿雾一样的叶子。在广州，足够有心的主妇，会把那些凋落的白色鸡蛋花捡回家，摊晒干后用以煲粥，黄白的色泽，软玉温香，花瓣光润又厚实，如同栀子般厚厚的香，让人沉醉。也有的人，会将捡回家的鸡蛋花当场洗净，然后细心地剪碎那些看起来最鲜嫩的花瓣，待一锅冰糖水煮沸，再将碎花往里边一撒，添上几粒红枣桂圆，冲入早已打散搅匀的鸡蛋液，然后，用勺子不停地拌，黄的白的红的褐的，亮晶晶的色块在眼睛里分开又聚拢，聚拢又分开，袅袅轻烟伴随着淡淡的甜香，在狭小的厨房里四溢飘散，那一幕，简直就是我印象中广州本土生活的美好之最了。

鸡蛋花果实
或许是因为花容过于甜美馥郁，吸引了整个南国的目光，人们的确很难在鸡蛋花凋谢之后，再匀给它过多的关注，因此，当有一天，我偶然见到鸡蛋花的果实，就是一种形状似“人”字的紫黑色果，约有10厘米长，上边密布麻点点，整个人都是兴奋得无以复加的。而且，神奇的是，鸡蛋花除了花，全株包括果实，都有毒，只有它的花，不但无毒，甚至还可以花入药。
只不过，鸡蛋花的最神奇之处，还要属它是没有花心的，自然界没有花心的植物并不多，譬如有一种黄婵，也常常被误解为没有花心，但其实它只是花蕊太短，深藏在里边罢了。并不像鸡蛋花，是完完全全地拿掉了自己的花心，因而在潮汕之地，人们又管它叫“好男人花”。我总觉得，它大概有点儿像个回了头的浪子，在生命的前半部分，曾经亮烈奇崛地活过，有神性更有魔性，就像黄伟文在歌里唱的那样，“情人一转脸，有万箭穿心”；然而，当纷热红尘转瞬冰凉，欲望已如潮水般褪去，情场杀手终于收敛了自己的花心，低垂着头，貌不惊人地长在寻常路边，像一个皈依的浪子，终于接受了佛门的点化，心甘情愿位列五树六花，点化世人。

鸡蛋花
也许将一种外表甜美异常的花比作浪子，会引起读者的微微不适。但是，就像我以前去到的敦煌莫高窟，在那儿见到过不少观自在菩萨的壁画，也会觉得没什么不合适。比如，未曾传入中原腹地之前的观自在菩萨，原本是有着小卷胡的男相菩萨，是直到传入了中国民间，他才有了万千化身，譬如滴水观音、杨柳观音。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佛家可以顺应实际，视众生要以何种身为其度化，就显出何种身的智慧之通透了；更需要人类心志的无远弗届，即能够以自身寄托而相应变幻出对宗教乃至所有文化的不同亲和。
总之，我尤其喜爱鸡蛋花的这种浪子属性，它看不破时，业障许如恒河沙，然而一旦看破，就是百千万劫亦难遭遇的证量。当曾经的情爱瞬间，都已变成陌路，你甚至不敢想象，那样恣肆汪洋的浪子竟然可以沉静沉心至此。但世间大智者不当如是么？当一切关系终将消散如梦幻泡影，世间众生，谁不是从有情开始，至无欲而终？在无数个心静修来能破禅的时刻里，佛前的浪子，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早已如风远去，既然决意此生心无挂碍，便不妨摘去自己的花心，给累世纠缠的情爱一个如法的出路，这个出路，即是慈悲。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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