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接亲网
我们之所以失去了古人的淳朴德性，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基础。在现代社会一切人对一切人的利益算计中，我们不得不时刻防止跌落到社会的底层，于是，对金钱的欲求就主导了每个人的行为，甚至包括他的婚姻在内。
作者 | 胡梭
编辑 | Catherine
美编 | 黄山
在上古的中国村庄里，年长的父亲会为将要婚配的儿子，猎下一对大雁，送到中意的女方家里，作为议婚的礼物。当婚事议定，男方的家族会再次准备五两重的彩色丝帛，作为婚前的聘礼。后来的人们便将这种礼物称之为“彩礼”。在《礼记·昏义》中，婚姻之礼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等六礼，而收受彩礼的仪式正是其中所谓纳征。悠悠千载之后，虽然六礼的面貌已经模糊难辨，而“彩礼”中的物品也不断地变换，但“彩礼”仪式本身却异常顽强地被保留了下来，成为无数中国人生命中所要经历的一个景观。
彩礼的数量最初曾有过严格的限定，按照《周礼》的记载，“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一个庶民的彩礼不能超过五两丝帛，士大夫需要在上面束上黑色和红色的布帛，诸侯和天子则可以增加不同品质的玉器。如果一个人给出的彩礼超出了规定的分量，那么他就犯下了逾礼的过错，将会受到礼法的规训。
在周朝的礼乐社会，每个人都在社会秩序中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他所有的政治生活和伦理生活都被这套整全的礼乐制序所引导。因此，君主所做的就是一个君主应有的样子，父亲所做的也是一个父亲所应有的样子。同样，每一个新婚的夫妇所做的也是新婚夫妇所应有的样子。这种所谓“应有的样子”并非出自于个人的天性良知或“内心的声音”，而是礼乐制序为每个人分配的角色。因此婚姻中的彩礼，既不是为了经济上的利益，也不是为了家族和个人的虚荣，更不是为了随心所欲地突出自己的个性，相反，彩礼的转让，是一场古老的表演仪式。缔结婚约的男女，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两个家族，在彩礼的赠予和接受中，努力展现着家族的“脸面”。这时的脸面还不是后来那种不加节制、争强好胜的虚荣，而是让自己的一切行为发乎情止乎礼。
先秦，《王孙亲迎图》，湖北省荆门市包山楚墓奁盖立面彩绘，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在那个时代，包括彩礼在内的每个婚礼环节都有着丰富的意义，绝无后来的繁文缛节和铺排奢侈。根据《礼记·郊特牲》的记载：“婚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婚礼不贺，人之序也。”在古人看来，婚姻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必经的阶段，需要在幽静的气氛中思考伦常的大义。而吹奏音乐、大摆筵席、收受贺礼，都是不合礼法的行为。古人的婚礼严肃节制，彩礼更是象征价值大于实际价值，它们还没有被后来赤裸裸的交换关系所渗透，在古朴的仪式中还闪烁着每一个物品特有的灵晕。
然而，这样的礼乐社会越来越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甚至于它是否曾经存在，也难于考证了。从汉代开始，古风不存，世风日下，皇室和贵族中彩礼的规格急剧升级。汉惠帝用了两万斤黄金当彩礼，后来王莽升级到三万斤，这还不包括其他车马、奴婢和珠宝。贵族们在彩礼仪式上搞起了奢侈竞赛，平民们也唯恐在这方面显得寒酸遭人白眼。汉宣帝以后，甚至把在婚礼中铺排“酒食之会”这样不合古礼的失德行为，美化成了所谓的乡党之礼。当时的社会风气已经败坏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地方官按照古礼立法规定“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贺”，都被皇帝打成了“苛政”。有了这种错误的舆论，全国百姓上行下效，奢靡之风一点一点侵蚀了这个古老帝国的各处乡野。这种风气一开，就如蔓延的瘟疫一样不可逆转，后来虽有贤明的君主令行禁止婚礼铺排，却再也不能遏制这个可悲的趋势。
现代电影复原魏晋南北朝婚礼，图片来源：电影《笔中情》截图
在中华帝国的漫长历史中，彩礼的礼乐或表演意义消失了，而成为一种变相的经济物品，婚姻也几近沦为了卖女儿的风俗。男方家族支付彩礼，女方家族卖出女儿。通过这种交换，男方家族的一部分财产被转移到了女方家族，成为女方家族的男儿的彩礼，继续流向其他的家族……在彩礼的流动中，这些家族得以延续子嗣，完成自身的再生产。随着彩礼越来越像男方家族支付给女方家族的款项，它的形式也从物品逐渐转化为货币。男方家族筹集婚姻的资金，半为证明自己家族的财力，半为付给女方家族作为出卖女儿的货款。如果要衡量一个家族的门第高低，或新娘的外貌和品行，只需要看这场婚姻中的彩礼的多寡就可以了。越是到了近代——特别是晚清，婚姻的商品交换的本质就越是明显。在当时，“女子适人，其父母惟视钱财多寡以为断。”婚姻也成为了一种维护等级秩序的手段，讲究“门当户对”、“良贱分明”。当时的风气如此之恶劣，买卖婚姻已经遭到了天下穷苦人的无比憎恶，以至于太平天国也将废除买卖婚姻作为争取民心的手段，并在《天朝田亩制度》中规定“凡天下婚姻不论财”，“婚娶所用，取之于国库”。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共产党人革命的春风吹遍神州之后，试图再次制礼作乐，用新风尚取代旧习俗。新中国重新界定了“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等四种人伦的尊卑秩序，都被朋友一伦的平等关系所取代。那个与敌人相对的“同志”称谓的流行，正是“朋友”之伦的普遍化的象征。“对待同志要像春风般温暖”，雷锋的这句格言正如一阵春风，在神州大地上唤回了三代的淳朴风尚。汉代以来争荣斗富的奢靡之风，买卖婚姻的千古陋习，突然之间都被禁止了。
电影《刘巧儿》讲述发生在陕甘宁解放区，一场因为女方父亲贪图彩礼引发的纠纷，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阿尔都塞曾经说过，共产主义是商品交换关系的阙如之处。毛时代的共产主义实行的正是这样的革命逻辑。如果一个人试图把经济交换带入到日常生活中，将被视为缺乏觉悟、思想落后、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不仅要要从经济生产中清除商品交换关系，也要从家庭再生产中清除。在1950年颁布的婚姻法中，禁止了一切借婚姻索要财物的行为。彩礼于是被视为一种“封建”陋习，是“买卖婚姻”的遮羞布。一部分人枉顾禁令私下收受彩礼，集会的广场就成为了教育他们的场所。新中国提倡的是这样的婚姻模式：“订婚不要彩礼，结婚要讲勤俭”。当时的报纸随处可见这样的宣传：某农村大队妇女代表大会主任，跟十二个即将结婚的姑娘做思想工作，让她们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在学习了《共产党宣言》、《毛主席语录》之后，这些姑娘的思想逐渐觉悟，抵制了富农婆娘的“不要彩礼不光彩”的无耻言论，退回全部彩礼，并纷纷作诗狠批孔孟之道。有诗为证：
旧的传统要粉碎，
新的风尚树起来，
十一个姐妹齐响应，
退还彩礼把头带，
孔孟流毒肃得清，
四旧枷锁齐砸烂，
解放思想跟党走，
新农村的道路我们开！
然而，这样的一种淳朴的风尚现在也已经烟消云散。在农村公社和城市单位制度名存实亡之后，人民就失去了以往的集体生活。集体的荣誉和利益被弃置一旁，自私自利和个人主义重新占据了每个人的头脑。一部分人富起来之后，彩礼和婚姻又恢复了历史上的奢靡之风，并且毫不意外地重新成为阶级和家庭再生产的手段。在社会科学家的田野调查中，彩礼或者是男方支付给女方家族的经济补偿，或者是男方对自身的婚配劣势的经济弥补。但这种千百年来习以为常的买卖性质的婚姻，与改革开放以来发展起来的更为恶劣的习性相比，都已经显得非常高尚了。在中国北方农村，彩礼的支配权往往不再属于女方家族，而是直接被女方占有。彩礼的多少非但不是出于礼制的规定，甚至也不再是源自男方和女方家族的博弈，而是男女双方合谋向新郎父亲的财产讹诈。故事一般是这样的：新娘在新郎的默许下，向公婆家索取高额彩礼；新郎继续向父亲母亲撂下狠话，非她不娶。最终，年迈的父母不得不答应了儿子和他的新娘的要求。这份彩礼在结婚以后，便转移成为了新家庭的财产。
福建地区的新娘彩礼，以黄金的形式赤裸裸地展现出来，炫耀家族的财力，图片来源：网络
但这只是故事的一个侧面，对于农村更多的家庭而言，日渐高涨的彩礼让无数掉落底层的青年彻底失去了婚姻的资格。时下的舆论对他们非但不同情，还指斥他们行为懒惰、道德败坏，总之，你穷你活该。但农村公共组织的衰败，教育机构的凋零，让这些农村青年非但不能接受到起码的教育，反倒在长期的贫穷生活中磨尽了生活的勇气，于是他们自暴自弃，成为多余的人。他们越是成为多余的人，越是需要支付高价的彩礼；越是需要支付高价彩礼，越是无法婚配最终成为真正多余的人。不仅如此，社会舆论非但没有教人独立自强，还教人如何在市场中不择手段地谋取最大利益，这种将自私自利视为个性觉醒的幻象，不仅欺骗了大多数男性，也欺骗了一部分女性，她们在两性关系中待价而沽，反倒越来越让自己成为男性的依附。最终，曾经的社会主义共同生活留下的美好风尚，已经完全被商品交换关系的普遍化带来的市侩习性败坏了。
每当共同体生活毁灭，社会风尚总会不可避免地衰败。这不禁让我们想到了从托马斯·莫尔到马克思都曾主张的那个论断：私有制是万恶之源。我们之所以失去了古人的淳朴德性，这并非是因为我们意志薄弱，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基础。在现代社会一切人对一切人的利益算计中，我们不得不时刻防止跌落到社会的底层，于是，对金钱的欲求就主导了每个人的行为，甚至包括他的婚姻在内。托马斯·莫尔说过：“如不彻底废除私有制，产品不可能公平分配，人类不可能获得幸福。”在商品关系对生活世界的全面殖民化的今天，这句话越来越透露出真理的光芒。
如今，彩礼越来越成为一种压迫现代人婚姻生活的无情力量，我们早已忘却了它曾经赋予生活意义的礼乐功能。虽然历史已经难以考证，但在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里，也许会有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他“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新婚前的他满怀人生的期待，筹备着纳征的彩礼。无论这种彩礼是否是五两的布帛，它都不再是可以计量的货币，而是一场神圣仪式的道具，它恢复了曾有的灵晕，闪耀着两人的爱与信任。一个新的共同体也将在这种仪式表演中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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