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右一为作者林立青,在《做工的人》封底写着“底层之下的底层,剥削之中的剥削。一个青年监工的批判与关怀,那些心疼他说不出,所以他写下来。” 图片来源:网络
《做工的人》书写了无权者挣扎的无力,但却既没有指明什么样的结构导致了工人的苦难,也没有指明:该书可能的读者,其实也是这种压迫的共谋者与获利者。
作者 | 葛兰东
编辑 | 屐松松
美编 | 黄山
如同他们所在的工地一样,工地工人位于我们视野之外。我们经过嘈杂而尘土飞扬的工地周边,总是能保持惊人的熟视无睹匆匆走过。工地工人,除了偶尔以讨薪者或工伤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引起我们几声叹息,或是作为千万个没有面孔的“都市建设者”,赢得几秒钟赞美,都是沉默的,也理应是沉默的:因为他们无知、不努力、粗鲁、不诚实。这就是他们需要从事如此劳累的工作的原因。
但在台湾,有人试图打破这沉默。
以工地工人作为叙事焦点的《做工的人》,年初在台湾面世时,意外引起读者的热烈反响。作者林立青的这本处女作,以工地第一线的监工视角,叙述工地工人真实生活与劳动状况,不但商业上极其成功,频频进入各大书店的畅销书排行榜,许多评论家也对它不吝溢美之词,认为林立青虽是文坛新人,但对工地工人的深入刻画“扩宽了台湾文学的向度……折射出阶级文化的厚度。”应和着近几个月台湾“一例一休”以及弹性工时等与劳工工作环境相关的争议,这本书将劳工劳动状况议题,重新带回到大众视野中。
《做工的人》的封皮,图片来源:博客来
但同时,这本书也在台湾激起了广泛而激烈的争论,相继有多篇言辞尖刻的书评加入,交锋的战火从文本文身蔓延到作者身份。这些争论,正是源于工地工人长期隐形与被沉默的状况。
要理解这些争论,我们要先回到文本本身。
“工地人间”中的“爱拼”与“活着”
《做工的人》一共分三个大章节,由27篇互相独立的短文组成,第一章的大标题为“工地人间”,实际上就是要大致勾勒工地工人的形象,叙述他们日常生活与劳动的细节,试图将工地工人从受害者或沉默者的形象解放出来:他们的确忍受着喘不过气的现实压迫,但除了令人疲惫的重度劳动之外,他们同样会取乐;在面对压迫时,他们也会尝试反抗。
例如开章第一篇《工地“八嘎囧”世代》,作者用轻快语气描述年轻一代的工地工人热情拥抱当地社区,是当地传统宗教的积极参与者,叫做“八嘎囧”。“每天下班必定洗车上蜡……下工时面对夕阳再打卡”或者“有烟抽,有酒喝,对他们来说比便当重要”。年老一代的工地工人则会在下班时让妻子买许多食物,然后“整群人会在工地吃起来,极为海派”。
当他们面对压迫时,也同样有行动的能力,在《罚单》中,作者就展示了工地工人如何通过与围观群众的团结,对国家公权力的压迫作一次小小的反抗,将环保部门的六万元的罚单降为一千二。在这样的叙述中,工地工人不再是隐形的默默承受苦难的沉默者,而是也会寻求快乐,主动反抗,他们是活着的、值得尊重的人。
书中呈现了工地工人的面貌。图片来源:《做工的人》,摄影:赖小路
但作者并没有急切地宣称“工地工人是和所有人一样的人”,对工人的苦难的强调始终贯穿全书,在《呷药仔》、《工地调酒》与《子孙代代》等等章节中可以看到,工作环境的恶劣不仅摧毁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只能不断通过吃药或者喝酒,以努力维系身体继续工作挣钱,也摧毁他们身为家庭顶梁柱的个人尊严。因此整本书想要描述的工地工人形象也就出现了:是活着的人,但也承受着更大的痛苦。可以取乐,也可以行动,但终究臣服于痛苦绝望的现实。
以对工地工人宏观而大致的勾勒为基础,第二章转向对工人更细致的书写,通过具体的事件或个人的生命史,破除大众对工地工人的各种偏见。叙述的力度也往更深层次也更无光的领域渗透,如入狱与吸毒。作者逼迫着读者们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处境会怎么办?会做得比他们更好吗?”
在《进修部》中,工人们缺乏法律知识,在法律丛林里根本无力自卫,“口笨舌拙,完全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没有资源寻求律师帮助,只能进监狱。而刑满释放之后,由于有案底,“人生四处碰壁之下,找回狱友,寻求其他谋生的可能……成为真正的专业犯罪者。”
工人们在步步紧逼的压迫面前,在缺乏协助与共情的社会环境下绝望而无力地抵抗——而这抵抗形式,很可能是“不理智”的越轨行为。读者会在这种荒谬又残酷的社会现实的描写面前,与作者得出相似的结论:人是被迫地犯罪的。大概也会与作者一道感受到,在社会结构面前,无权者的挣扎是多么地无力。
在全书最后一篇《便利商店》中,作者借文中黄师傅之口说出整本书的企图:“毕竟做工的疼惜做工的”——将所有的劳动者们都融入“做工的人”阶层之中,工地工人与便利店员、拾荒者、性工作者这样的底层劳动者的命运,是相似的,他们尽管都辛勤工作,但都面临相似的绝望现实,有着类似的无力反抗,“我们”之间有团结与互助,因为我们都是“做工的人”。
“叩问”写作者身份的边界
这本令人动容的作品在收获无数“平铺直叙的书写”,“一线工作的工人视角”与“令人感动”的赞美后,同样也遭到无数的批评,并且矛头对准的正是赞美者所高度评价的部分。
首先是对作者的写作位置与立场的批评,推荐序作者顾玉玲认为,这本书的优秀之处在于林立青既有一线的工地劳动经验,是在工人内部进行观察与写作;另一方面又作为监工,能把握工作现场的全貌,有距离地写作。顾期待它能够“破墙而出”。所谓“墙”,即不同阶级之间的隔阂。同为推荐序的作者房慧真也断言:“工地监工的角色,到底是在工人里面,还是在外面呢?……跑工地的监工要跟工人同吃同睡……监工在里面”。这两位推荐序作者,都认为林立青可以与工地工人归为一类,但身份的模糊性又能让他在观察与写作上有优势。
但多家媒体的特约撰稿人,自由记者胡慕情在自己的博文《叩问边界》中反问:作者作为监工,在工作现场的权力关系中是高于工地工人的,林立青是否真的能代言他所谓的“做工的人”?胡甚至更激烈地质问:“真的有一个工人阶级吗?”作家黄汤姆在《报导如何被看待》中也提出相似的质疑,他认为林立青对工人的描述与他所见大相径庭,林立青笔下的工地工人的悲苦面被刻意放大了,比如工地工人的滥用药物状况,可能并没有那么严重。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林立青所处的监工身份,其作为资方的监督者,自然与工地工人之间有一道高墙。
对此,推荐序作者房慧真回应道:“其中真的有严明的阶级可言?”认为社会中的阶级位置并没有批评所说的那么明晰,而监工的收入与位置并不就比工地工人高,林立青的写作位置以及“写他所见”的方式让他的写作动机不必再被质疑。长期关注劳工与社会运动的苦劳网特约记者张宗坤,则从另一个角度回应这个问题:“纵使经验、权力、职种或技艺存在差别,也的确不可相互化约,但认为穿梭在各种职种间的“监工”就不可能与“工人”同样置入同一个阶级,可能是隐性地取消了工人阶级的形成。”也就是说,即使他们之间有所差异,依然能在行动中,融入同一个阶级。
而林立青希望为工人发声的写作位置,也带来了众多对本书文体的批评与质疑。在营销宣传中,作者宣称本书是以工人眼光书写的散文,但胡慕情与黄汤姆则指出,《做工的人》的文体处于散文、报导与民族志之间,在媒体报导或营销时展示的是报导的角色,强调真实反映工人的生活与劳动现场,在叙述时却又尝试以民族志的方式描绘工地工人。
作者在宣传过程中,非常强调自己的工人身份。图片来源:网络
胡黄二人并不是要在文体的概念上纠缠,而是要指出报导与民族志这样的非虚构写作,对作者的伦理要求:“比如报导讲求对事实的再确认、抑制个人感受,而民族志亦会特别关照权力关系与政治再现等问题。这样的伦理与边界,对我这样的读者与写作者有它的重要性,因报导与民族志都极富侵略性”,而林立青则恰恰以自己的工人身份,强调真情实感,逃避不同文体作者负有的不同义务。耐人寻味的是,这些书评下面的留言主张“人家就是写本书写他自己的故事,为什么要管你这些人的对文类的边界?”似乎也应和了林立青对于作者义务的逃避。
“感动”的迷思:人道关怀?还是苦难根源的挡箭牌?
关于本书最激烈的争论在于:这本书刻意引发的“感动”有什么用?这个批评面向作者,也同时针对读者。作家“万金油”极为尖刻地指出,林立青有意在本书中强调对工地工人辛勤劳动与努力生活的“感动”,并且大部分书写,往往是符合大众对工人阶级想象的,“对中产读者不带威胁或刺痛”,并且“一味沉溺在现场的悲情中”,他质疑林立青有意在书中生产“感动”,强化大众对工人阶级的想象,没有带来进一步启发。类似的,张宗坤则认为书中本来存在工人阶级的反抗,却被作者因凸显感动而压抑了,让工人变成“人道主义者轻巧的同情对象”。
同为工地工人的郑俊展,将矛头对准了读者,他认为中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观察是一种伤害,这种因距离感而对工人阶级苦痛以诗意化的观看,只产生出了感动的情绪,施舍了一些人道主义关怀,而没有任何行动。甚至工人们还被期待自己起来反抗抗争,如黄汤姆所说,“这较接近一种身分与意识形态的自我确认:反覆以同情与施舍,来确认自己在这社会场域中的安全位置。”
图片来源:《做工的人》书中插图,摄影:赖小路
房玉玲反击这种对作者写作行动的质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监视,呼吁要让《做工的人》从原罪中松绑:“书写伦理、真心与否,难以被真正量测,那是深藏于人人心中幽微处的一把尺,可不可以拿来要求自己就够了,能不能停止脸书上无所不在的监视与检验?”同时,评论者们低估了读者的能动性,将其想象成同质的、没有能动性的“人道主义者”。房认为感动起码是了解工人阶级的第一步,与其批评这种感动,不如思考接下来应如何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并为他们做些什么。
这些激烈的争论出现,也恰恰说明《做工的人》的确将工人的劳动状况带回到大众舆论的焦点,在这些战线极为漫长的争论中,关注不同领域的读者自然可以汲取不同的养分,得出自己的思考。但既然《做工的人》的主角始终是工人,这本书对工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里,笔者不得不同意评论者对本书制造“感动”的批评,这并不是说感动本身是缺点,看到底层劳动者在喘不过气的现实下依然努力生活,感动是一种自然引发的情绪。然而,问题在于感动是源于苦难的存在,而我们从这苦难中得益,却只沉溺在所谓的“感动”之中:劳动者们的苦难不该只是换来几句轻佻的赞美。
图片来源:《做工的人》书中插图,摄影:赖小路
这本书的弱点就在于,它既没有指明什么样的结构导致了工人的苦难,以让读者本可能从“感动”中生出的不平与愤怒无处着力;也没有指明:该书可能的读者,其实也是这种压迫的共谋者与获利者。他们在享受利益时,通过这本书让自己满足于一种确认彼此身份的“感动”,然后不断地再生产出让工人苦难的社会结构来。
身为读者,既可以用一种浮光掠影式的阅读方式,“知道”社会中这一群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并满足于此;也可以用一种更痛苦但更自省的方式来阅读,不断提醒自己是处在优势位置,不断提醒自己是这些苦难的获益者,从而要么让自己成为一个虚伪的人,要么迫使自己做些什么。
毕竟,承认“众生皆苦”很容易,承认自己是坏人比较难。
(葛兰东,在台湾念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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