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刀尔登
同好,同志,及其他
文/刀尔登
编者按:著名历史学家罗新曾说“刀尔登的文字真的很好,思想相当有力度。“李静说刀尔登先生是为21世纪汉语写作挣回体面的作家之一。刀尔登像是个世外高人,极少出手,出手必是精品,本文选自刀尔登最新随笔集《背面》。
伯牙子期的故事,简略而美好。要是记得不那么简略呢?可就不好说了。假如子期不死,二人成了把臂之交,又会如何?可能是终生的挚友,也可能中途翻脸,伯牙的琴不是摔在石头上,而是摔向子期的脑袋。——音乐动人最深,但仍然没有什么可以保证,拥有这种爱好的人,在另些方面有相同的志向,我们也不能推论,在爱好中发展出来的美好或高尚的情感,会对人在某些事务中的行为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不然,就不会有“同行相轻”这句流行语了。
我最仰慕的爱好,还不是音乐,是天文。我不通观星之术,但在私人想象中,那些在结束与我们相同的日常劳顿之后,将眼睛移向深邃的夜空的人,因黑暗中的灿烂而目眩神摇的人,日复一日地记录移动,年复一年地清点数目,又让幻想填补目力和仪器所不及之处,这些人,日常事务在他们的心中的位置,总与我们不同吧?在一个黯淡的城市,在一个偏远的聚居地,瞧见一只望远镜从阳台探出,心里总有斯文不绝的宽慰之感。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指望那些在此处高尚的人,在彼处的鄙俗程度总体上会有可以观察到的减弱,不然我就会建议在小学开设天文课,给每个人发一台望远镜,然后美其名曰“观天治国”,——这建议的荒唐,是容易发现的,而在类似事情上我们所习惯的另些思维的无稽,或要隐蔽许多。
一个眼前的例子,是“爱”。假如出于不可知的原因,人类的内分泌发生了美好的障碍,爱横流在大地上,人人因为充满爱而飘浮在道德的高空,那世界一定是美好的,就像馅饼每天自空而降,世界上不但不再有饥饿,也不会有因争夺对食物的控制而发生的一连串可悲事件,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可悲的体系,但那怎么可能呢?天天做这种梦,无补于“不能天雨粟,未免吏呼门”的现实。以爱为问题的解决,甚至算不上一句善意的废话,顶多是失败的哀鸣,——是的,顶多,因为比哀鸣更糟的,是它通常在回避我们真正的责任,回避需要智慧和勇气才能实现的目标,回避可羞耻的现状,回避历史和从历史中得到教训的机会,纵容实际发生的悲剧,而将好结局放在幻想里。而比这更糟的,是它往往还是某些人的钓术和脱身术,一边放任(实际是鼓励和利用)凶暴不轨之徒,一边念叨,我的方针是没有错的,只是那些人“少了一点爱”。
爱好这个词中也有一个“爱”字,听着像是不祥之兆。月前的一个傍晚,我在定边县街心广场观赏到最激动人心的健身舞蹈,在六七个舞队中,有两队人,各穿着一样的服饰,走得也是非常之齐。这样一种自娱自乐的爱好,为什么要花钱定制统一的衣服?对这样的疑问,如果我们说“百思不得其解”,那是在假装少不更事,回避我们所不喜的明显答案。另一个疑问是,拥有类似的相同爱好的人,在多大程度上会是其他方面的同志,如果是,会是哪些方面?这是没办法回答的,因为观察有限,又没有什么理论来据以推论。再说同志也者,也不是可靠的关系,在此志向相同,在彼未必,且志向相同者,利益又未必一致,或今日一致,明日又不一样。
同好也罢,同志也罢,友谊总是我们需要的,就像落在波涛汹涌的海里,谁不希望身边有个人呢?没事儿说个话什么的,捉到黄花鱼,你谦我让地分食,遇见鲨鱼,又多出一两分生还的机会。过去有许多赞颂友情的格言,比如“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但同样一种文化,又生出“二人不看井”之类让人毛骨悚然的教训,让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诗经》里说:“民之失德,干糇以愆。”为一块干粮打起来,是让人看不起的事,为十块干粮呢,一万块干粮呢?问题不在于友谊本身,或所谓“人性”上,在于别的更严重的决定。当年郦寄卖友,班固赞曰:“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我们不能轻易地说班固凉薄,他说的也不很错,毕竟友谊不是这世界上值得奉行的最高原则,总能找到些事情,比它更优先些。
若是在寻常年代,总还好些,若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代,人求自保的时代,夫妻劳燕,父子仇雠,我们见到很多,听到更多,区区友情,算得什么,实如慕容垂所说,“大义灭亲,况于意气之顾”。我们翻开历史,特别是特殊时期的历史,看到朋友之间互相告讦,直如家常便饭,足以让我们觉得那是新伦理了。并非碰巧的是,班固所说的大义,与官家所倡的相同,而我们知道,官家即便在班固的时代尚未如此,也总有一天要视私谊为大义的天生障碍;不喜欢读历史的人,可想办法活得长久一些,不怕见不到种种大开眼界的事。
孔子的交友之道,是讲究“同志”的。他有一句话,叫“无(毋)友不如己者”。好多人为他辩解,生怕有人误会孔子为势利眼,或以为孔子的观点逻辑上不能自全。我们最好是以孔子的这句话为场合之言,一时有感而发,无从知道那场合是什么,但如果我来猜想的话,他可能是注意到了下面这样一种情况:两个思想或道德上有差距的人,由于友情羁绊,“见不贤思齐”的机会,要比“见贤思齐”的机会为多。
最近看到的一些人事,让我时时想起南朝周朗的一句话,叫作“俯眉胁肩,言天下之道德,瞋目扼腕,陈纵横于四海”,图画得妙极了。近事俯眉胁肩,远事瞋目扼腕,真如鲁迅所说的又英雄又稳当;“言天下之道德”,这句是点睛之笔,原来这些人最喜欢找到些可以惠而不废地证明自己是好人的机会,如前些日子有个唐山市流氓打人的事,虽然恶劣,毕竟只是个治安事件,然而议论之风起云涌,颇出意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事儿与人方便啊。许多人借此在道德上自我按摩一番,至于公义,并非其所宣称的那么关心,证据是后事如何,几天后便忘诸脑后,转而去别的地方掠食。什么地方呢,手头恰有一例,近日海南岛疫情,游客滞留,吃了些苦,上述诸人中的一员评论说:“这时候了,还出什么门呢?”这平平常常一句话中包含的残忍和谄媚,略一细思,令人心凉,然后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相信,说这话的人,从早到晚,是认为自己是个大好人的。
秘诀何在呢?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如此积善成德,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大业。如果一个人的朋友,都是同他一样的人,这个人——除非他是有一点特别之处的——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来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不对的。更妙的是,如果一个人的朋友,连他还不如(即所谓“不如己者”),这个人——除非他是有一点特别之处的——要是不被自己感动,那才奇怪呢。
大同有个善化寺,善化寺门外,总是聚着些像我这样的老同志,“瞋目扼腕,陈纵横于四海”,天上天下,海内海外,按惯例,自然是天上的多,海内的少。雁北方言我不大懂,但听的次数多了,也知道些端倪,他们的议论大多高明,良可佩服。不过有一回,我耳拾到一种荒唐之言。发言的是个红面老者,慷慨陈词,用一件未曾发生的事,通过奇特的逻辑,证明一种难以置信的道理。在我听来,这有点像骑着八条腿的牛,钻过死胡同,奔赴无何有之乡,于是有些为他担心,因为他的听众,都是不怕抬杠的有识之士。
然而我错了,荒谬是有感染力的,就像热情一样,有两三个老成人,微笑着说些不太认真的凑趣话(如果我更懂一点方言,也许能听出些言外之意),别的人都赞美那老者的天外之思,我想原因或是符合他们的情感吧。大家提供新的材料、新的论说,短短十分钟内,就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世界与我们的世界连平行也谈不上,却被他们认定为真相所居。我相信,从此之后,那一时的奇思妙想在这个圈子里,将成为不易之论,一种基础。
嵇康在《养生论》中批评说:“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这真是说得好。按理人一多,经验亦多,歧异亦多,何以共振的结果,会共趋狭隘呢?也许与群类的所持有关,所求有关。十九世纪,有法国医生观察到,两个亲近的人(也可以是更多的人),会互相支持,养护共同的离奇幻想,在外界看来是疯疯傻傻,在他们那里是天经地义。法国人把它定义为一种病症,然而这岂能说是异常,岂能说是疾病?特别是这种“病症”的常见形式是先有一个人发了疯,由于他在二人中(或在一群人中)的地位重要,其他人便跟着疯疯癫癫起来,——谁能说这是罕见的事情呢?
本文选自刀尔登新书《背面》
另外,在日常生活中,越是可惊骇的言论,我们越是以反驳为难。一来是多费唇舌;二来,如果一个人说点奇谈怪论,我们摇摇头就是了,如果一个人说出的话对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形成威胁,我们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最温良的应对,对于社交场合来说也是太激烈了。友情中更是如此,如果一个朋友,说出些让你吃惊的话,你沉思了一会儿,明白如果要纠正他,不是像拔掉一根刺那么容易,而是比截肢还要难,能怎么办呢,特别是这时对方正将“求其友声”的热烈目光投射过来,也许你只好费尽心机找出一种说辞,既可以骗过他,让他以为获得了支持,又骗过自己,让自己以为没有屈从附和。长此以往,是他变得更像你呢,还是你更像他呢?
在我看来,不管是两个人,还是多个人,如果在亲密的交谈中,在形成的共鸣中,事实越来越没有地位,接受事实越来越难,发现或创造另一种类型的“事实”越来越被需要,那也就差不多了,该到忘记什么管鲍范张,该到想起管宁割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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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刀尔登,本名邱小刚,著有《中国好人》《不必读书目》《七日谈》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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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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