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回不去的缘,弥漫我心间
文/小兵蛋
追忆、描述瓜太婆时,拿婆婆的影像作为参照。那刻有时代印迹的容貌,被岁月沧桑的神态,给每一个触点预设了情牵的伏笔。听妈妈讲述,悄悄走进那段岁月,在模糊的印记里忆念、还原她的模样。
多年以来,尽管思念成河,我一直没为她书写一个字,直到《瓜太婆》那篇小文在空间发表后,牵念的涛浪又被掀起。今夜,春意浓浓,思念攀窗,捧一杯热茶,静静地用文字把她想念。     
婆婆姓许(叫什么名字,妈妈也不知道,我去墓碑上查看,只有“许老孺人”几个字),生于光绪三十二年,祖籍四川垫江,幼年随父亲来到羌北小镇讨生活,于民国十四年嫁给爷爷。
家境没落无力举办像样的婚礼,只有爷爷和三两位亲戚,带点薄礼,到镇上迎娶婆婆。娘家相送的人少,一起吃了顿便饭,寒暄几句,丢下爷爷婆婆居家过日子。
爷爷不满周岁,太爷爷因病去逝,一直由瓜太婆抚养长大。后来大爷爷当家,爷爷分得两间偏房栖身,种着阴面贫瘠的坡地糊口。
婆婆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丰厚殷实的家底做支撑,没有亲广族众做靠山。她来到这个大家庭,或多或少受到歧视。婆婆生性泼辣好强,从不服输吃硬,看到不公道的事会争,遇到有人欺负爷爷摆开架式理论,结果没少生闷气。
婆婆一家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从小没人教授她学做女儿活计。嫁给爷爷从头学起,起初表现出茶饭不在行,针头线脑的活基本不会。她向嫂子和邻居们讨教,浆洗缝补,学习织绣,引得背后不少闲言碎语。
民国战乱纷争,税负沉重,遇到繁杂的徭役,甲长总会摊派到爷爷头上。爷爷胆小怕事,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刨食,上交粮款后所剩无几。有时按时交不了税赋,索性将人抓走当苦力。爷爷一走个把月不回来,家里只有瓜太婆和婆婆艰难度日。有一次,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婆婆借不到粮食,将屋后的苎麻叶煮熟充饥,造成呕吐、腹泻,人差点缓不过神来。
爷爷离家最长的一次,是被派去汉中修西关机场,一走将近七个月。瓜太婆已经过世,这期间婆婆生下爸爸,孤苦无依。当时家里一贫如洗,生了小孩没有包裹的碎布,只能用破烂不堪的夹衣遮风护体。两天后是端午节,大婆婆端来一碗稀粥,算是婆婆产后最丰盛的晚餐。
爷爷回到家里,看到嗷嗷待哺的孩子,瞅见婆婆只裹着一件衣不蔽体的破布遮羞,狠心买了块白布,烧取草木灰,与白布揉搓浆染,求人给婆婆缝制了一件衣服。
婆婆先后生了四个闺女一个男丁,其中三个闺女体弱多病,自幼夭折,只活下了姑姑和爸爸。民国三十六年,姑姑出嫁,对方是镇上一户陈姓人家。姑姑没读过书,人忠厚质朴。这家人待她不薄,先后生养了七个孩子。婆婆有时念叨她,却很少去她们家。那时各家日子过的紧紧巴巴,多一个人去吃顿饭,别人可能要节省好几天的口粮才能缓解过来。
在姑姑出嫁的那一两年,各地兴起“抓壮丁”,适龄男儿不敢待在家里。每到天黑,婆婆督促爸爸躲进后山,遇到刮风下雨真是难熬。后来,爷爷在屋后石崖边堆了玉米秸秆,爸爸每晚躲在秸秆垛中。婆婆夜夜提心吊胆,生怕爸爸被抓走,直到白天见上面才放心。
保长把爸爸盯上了,爷爷私下里打点,有时实在躲不过,替爸爸服兵役。将人送至县公署,队伍里的人见了,嫌爷爷年纪大,扛不了枪打不了仗,重体力活干不动,只好关押几天放回家。后来糊弄了几次,上面的人非常生气,狠抽了爷爷几个耳光,说以后再别抓这样的“饭袋子”充数。
爸爸读过私塾,上过公立学堂,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平时言语不多,喜欢一个人在地里卖劲的干活。到了将近二十岁的年纪,仍没有人上门提说亲事。婆婆看在眼里,急上心头,四下央求人说媒。
直到妈妈的出现,婆婆才说这姑娘好,给人家当使唤丫头,从小受过苦,会居家过日子,懂得怜惜人。而且妈妈家庭成份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光荣。
虽然妈妈娘家与婆婆家离的不远,平时走动却不多,家庭情况深入了解的不够。加上外婆去逝的早,外爷急于将妈妈嫁出去可以少一个人吃饭,少操一份心,不担那份责。
妈妈到了这个家才知道什么是家徒四壁,真可谓捉襟见肘,惨淡到度日艰难。当时,家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什,婆婆盖的是棕毛缝制的被子,冬天穿的是棕毛填充的夹衣。几年以后,爸妈节衣缩食给爷爷婆婆缝制了件棉衣,直到她老人家二十年后过世都没舍得丢掉,那上面的补丁摞着补丁,很难找到原来的布面。
那年月运动接二连三,所有的人只能用一颗红心表达赤胆忠诚。婆婆不识字,脑子灵活,别人口授,她能背诵几条语录应付。人的肚子却不是那么好对付,时常处于饥不择食的状态,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有强烈的食欲。刚收获的粮食抓起吃,地里的野草根碰见了吃,山里的白色粘土挖回来也吃。
婆婆吃了这些东西难以消化,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如同死去了一样。公社还在起劲地号召吃大锅饭,自留地全部抽走,家里的锅灶强行挖除,婆婆想喝一口开水都没有。这样下去可能饿死了人,没办法死扛硬撑,才允许家里有老人的称一点粮食自己做着吃。
婆婆精打细算,让爷爷挖些山野菜,与仅有的一点面掺和在一起,搅拌成面糊糊充饥,偶尔蒸一点菜团子吃。爷爷食量大,吃的多一点,婆婆忍受不了,不依不饶,把剩下的菜团子锁进箱子里,想节省点吃。爷爷饿的实在难以承受,要去撬开箱子,婆婆坐在箱子上面不让动,两人你推我搡,控制不住情绪,动手打了起来。
婆婆给爸爸哭诉,两位老人的事怎么好调解呢,无计可施,只能劝爷爷与我们一起过,与婆婆分开锅灶做饭吃。两人为填饱肚子打架,分开了哪像一家人,偶尔碰面横眉冷竖,或恶语相加。
身边没有了爷爷帮衬,妈妈跑的勤一点,给婆婆水缸里挑满水,去河里清洗衣服,舂好米、磨好面送过去。因生产队的活忙,去的次数少了,婆婆会不高兴,有时当面责骂爸爸。
哥哥去对面山里捡柴禾,婆婆见了让给她扛过去,哥哥不愿意,婆婆嗔怪爸爸不管她,哭闹了一阵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下急坏了妈妈,在亲戚中来回打听,才知晓去了大姨婆家。
婆婆的母亲早逝,父亲经商漂泊客死他乡,一个哥哥当兵出走音讯全无,剩下的至亲只有这个姐姐。她和姐姐见面,抱在一起痛哭,声称“我的命咋这么苦哇”。其实,婆婆没有了娘家,需要找一位能倾诉的人,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把郁积在胸中的怨气宣泄出来,理顺情绪得以平复。
能理解一位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自从嫁到这个家,日子没有好过一天,平时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委曲,面对一个个不如意,她能向谁诉说?试想,一位流落他乡的妇人,一位生而平凡生活艰难的老人,举目无亲,本来心生悲戚,现在丈夫不和她过,儿子照顾不周,酸楚的滋味谁能体谅?
爸爸得知婆婆的去向后,第一时间赶去接回来,当面说了软话,赔了不是。婆婆嘴硬心善,没有过多计较,脾气柔和了许多,身体爽快时帮着照看孩子。听妈妈讲,婆婆偏爱男童,为我求过五色线,拧成细绳套在我的颈项、手腕、足踝,祈求平安、健康。
记得我们和婆婆住的地方相隔了一条山沟,直线距离不过百米。山里视线好,我们能看见她,阳光和煦的时候坐在屋外,她也能看见我们,在野外荒地里奔跑。要是谁摔了跤,她会着急地大喊大叫,指责姐姐不会带我们。
婆婆时常一人坐在墙边晒太阳,手里放不下的是那把水烟斗。她抽烟动作娴熟,装满一锅烟,用火签点燃烟丝,轻轻地吸吮烟嘴,注入烟枪内的水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苦涩味的水不会吸到嘴里,却能冒出团团的白烟。
婆婆一辈子抽的烟,全是自己种植的旱烟叶。年纪大了种不了地,烟叶是爸爸给种的。收割、搓压、晾晒后送给婆婆,她再一点点切成烟丝装起来,每天一小撮,像定量的食物,不多不少。有时烟叶抽完了,她把烟叶杆捣碎,十分节省地抽掉。
我那时不满五岁,到婆婆这里玩,只要不吵不闹,乖巧听话,她会喜欢。高兴了会把我们叫进屋里,从那个封存已久的泡菜坛里,小心翼翼地捞起一块咸萝卜,放到我们的嘴里。萝卜泡的太久,已经变软,吃起来味道不错。每人就一块,再想要没有。当然我们不会纠缠,最多望一眼泡菜坛子,四散里跑开,泡菜的滋味难以忘却。
苦日子没有熬到头,婆婆撒手而去。她病了多日,吃了几副药,有好转的迹象,勉强能起身行走,说想喝炖萝卜汤,妈妈做好送来。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赶到婆婆住处,屋子里乌漆嘛黑。妈妈摸索近到婆婆床前,喊了几声没有动静,点上油灯发现婆婆侧倒在床边。
那天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帮妈妈扶着将婆婆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气息微弱,说不出话来,眼睛闭合。妈妈让我在院子里守着,她去生产队呼喊干活的爸爸回来。
我坐在门墩上,没有和小伙伴玩,那一刻,泪水不听招呼地顺脸颊流下。去年冬天没了爷爷,现在婆婆没有留下一句话走了。注定从我的童年起,爷爷婆婆就演变成空如无物的称谓,那亲切的呼唤声将破碎的一地斑驳。
等爸爸和几个亲戚赶到时,再怎么呼喊婆婆,她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哭泣已得不到回应,她想吃的萝卜汤仍放在床边。那一闪一闪的油灯伴随她,延续到后半夜燃尽熄灭。
遵照婆婆的遗愿,将她厚葬在对面山顶上。那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无人打扰。每年山野泛绿,春暖花开时,不知名的鸟儿从南方飞来,落在树枝丫杈上,一声一声地欢唱。川流不息的河水,带着美好的心愿,顺着嘉陵江而下,日夜奔流向她的故乡。
她生前没有回过垫江,再没听到爹娘呼唤女儿的声音,更无从知道家乡的一丁点消息。她念着那片故土,想见那里的亲人,但她一生未能实现回家的愿望。她安息在异乡,只能让南飞的鸟儿带去问候,让流淌的河水送上祝福。
去重庆上学,同学中正好有垫江人。我摸清了垫江的乡镇区域分布,但搞不清婆婆是垫江哪个庄户里的人,也不知道外太爷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什么亲人。由此看来,试图寻找婆婆老家人的讯息,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2017年冬,我驱车从长寿到南充,路过垫江,在服务区停留。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我多想知道婆婆出生的地方在哪里。哪怕孤身前往山村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是代表婆婆回到了家乡。真想捧起一杯黄土,带回放在坟头,满足她的心愿,时隔多年回到儿时滋养的地方。
忧伤的岁月,荒芜了我的记忆,平淡了婆婆在我心里的存在。每年清明节上坟,静坐在一旁,看一看山,望一望水,回忆拼凑出婆婆那支离破碎,渐渐模糊,不经整理将有可能遗失的印记。
站在婆婆住过的老屋前,摸摸她常坐的椭圆形青石板,感受早已消失的余温。夜黑风高时,听不到清脆的鸟鸣声,只有那孤寂的山林,映衬着天际,呈现出层峦叠嶂的轮廓,把婆婆的身影隐匿于大山之间,消失在漫漫岁月里。
游走在都市繁华的街头,喟然轻叹,那些手牵孙儿的老人,把多少叮咛挂在嘴边,把多少疼爱握在指尖,而我的婆婆,可曾轻握过我的小手,让彼此感受到掌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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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蛋,风过雨过没见彩虹,哭过笑过没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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