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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故事》 剧照
入口
——在医院
文/李娅
从2022年夏天到如今,我的母亲因为一场大病一直在医院里治疗,我也因为经常去医院照顾她,得以窥见众多的人生。医院像是一个体验生活的入口,在这里,我看到了无数人的艰辛无奈,也看到了普通人坚持的力量,看到人性深处投射出的可贵的东西——爱,这是能照亮我们生命的光芒。
父亲从天津妹妹家回了郑州,去郑大五附院看望尚在住院的母亲。中午的时候,两个老人家给我视频,我一边口中说着思念与安慰的话语,其实内心一片茫然。
最近,常常失眠,整夜整夜的。想母亲,以及在医院里遇到的人。
一 、不堪坚强
从2022年6月份至今,我的母亲因为一场大病,将近一年时间,一直住在医院。
我去照顾她。那时候,新冠疫情防疫管控正严,三天两核酸,出行也受阻,无24小时核酸阴性,根本寸步难行。我所在的学校,教学转为云课堂,线上上课,我也因此能带着教学用具——教科书以及手提电脑,带着连续七天核酸阴性证明,到医院陪护母亲。
母亲年轻时是一个要强的人,性格火爆,争强好胜,做什么事情都不甘于落人后。当年在计划生育的国策强压下,她居然可以养到四个孩子,而我父亲还是教职人员,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过程中各种辛苦磨难,是可以想象的。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样怎么样,以至于我小时候在母亲面前,常常有巨大的恐惧与自卑感,觉得她那么强大,渺小的我,战战兢兢,从来都不敢惹她生气。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场大病压垮了她。
《病房里的故事》 剧照
生病初期,她信心满满,坚信自己一定能重新好起来。她积极向医生了解病情,她鼓励病友,她惦记着家里她亲手种的蔬菜,她大声与人说笑。
然而,她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起来,极小的事都能触她发怒:敏感,一句话说不好就触她伤心;无理,输液体的时候,她需要我与她一起眼都不眨地盯着药水瓶子,还有小半瓶液体的时候就催着去叫医生,否则就发怒。黏人,我离开一会儿,她都认为是嫌弃她,忽视她。
她太盼望自己能恢复正常了,也因此,不能接受病后的自己,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或许,表面越是强悍的人,内心越是脆弱,更容易被击垮。那天,当她看到我在医院的过道里给学生上网课,回到病房里,脸冻得苍白的时候,她忽然崩溃,大哭,要回家,不要看病,不要我管她。
怎么可能呢,不管她就意味着天人两分。死生契阔,生命太残酷,我们又怎么能与她说再见呢!
在医院半个月之后,我受父亲委托,回老家处理一套在他与母亲名下的房子,换姐姐在医院照顾她。
她的病情没有好转,继续折磨着她,也消耗着她。她也折磨人更厉害了,开始不配合治疗,与姐姐置气,与医生置气,拒绝回答医生查房时的询问。
她想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她的强悍,或许还想维护她的尊严。可是母亲啊,医院,就是磨人性子的地方。一个人不管平日有多么骄傲,到了医院,生命的真实就裸露出来了,让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窥见生死的秘密。当近距离看到人的生命完全不由自己时,那深深的无力感,最先击垮的,可能就是在生活中表现最强悍的那些人吧!
次日,当医生告诉她,她的病需要一个长期的治疗过程,不能急于出院的时候,我母亲,我的烈性情的母亲,当着医生的面,骤然晕倒,就此昏迷不醒。
啊,母亲,你这又是何苦呢!你难道不记得,我带你去功能楼做CT检查时的情景了么?那是你刚刚做完手术后的第七天,我本来要去医院服务台借轮椅推你去的,可是你很乐观,坚持要自己步行去做。从住院部到功能楼,尚有一段距离,一路上,你走走停停,歇息的时候,坐在院内长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树阴照射下来,洒在你的身上,也洒在几只萦绕在周围的飞虫薄薄的翅翼上,近乎透明。你笑着看他们,它们是那么微小,朝生暮死,可是依然在迎着光飞呀!
二 、鱼戏莲叶间
“阿姨,我看不到你的脸。”一个小姑娘对着我说。 
恍惚一下惊醒,原来是个梦。 
在这个春天,天气忽冷忽热,昨天温暖,今天早上又飘起雨来。我坐起来,听窗外雨声潺潺,想我在医院结识的那个孩子。
那时候,已经是2022年底,我母亲经过近一个月的昏迷抢救,被送入植物人促醒病区。此时的她,有些知觉,然而没有清醒的意识,也不能表达自己。
彷徨无措的时候,我常常流泪。看着她,我思念那个强悍的母亲,折磨我的母亲,能说能笑能运动的,充满生命力的母亲,而不是眼前的这个。
有些瞬间,看着神智无知的她,我甚至想放弃治疗,早些让她解脱,那么,我与我的家人们也解脱了。
可是,我们又怎么忍心呢?还没有做好与她告别的准备,哪怕她活得无知无觉,如此艰难。
生命的残酷之处远不单单是死生两难,更有来自生活的磨难。那是医院里管控最严格的时候。在住院部,但凡病人家属要出去,必须要医生开证明,护士长签字才行。因为太麻烦,我也不出去,吃饭也不能去餐厅,由餐厅工作人员把食物送到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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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每个人的心情都很烦闷,在植物人促醒病区,几乎所有病人都是口不能言、心不能想的植物人,照顾他们的家属更是身心疲惫,而每天巨大的花费更是如泰山压顶。在这个病区,每一个走过的人,看着都令人难过:医生护士忙碌而漠然,家属劳累而木然。
只有一个例外。
这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经常一个人在病区走廊里晃来晃去,东瞧瞧西逛逛,像一条小鱼一样在病区里游来游去。我遇到她的时候目光常常被她吸引,在这无生气的地方,这是一个美好的存在。
那天,母亲神智又短暂的清醒过来,开始大喊大叫,惹得同病房的人纷纷指责我们。我冲着母亲发脾气后,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病房外,站在楼梯间开始哭泣。
感觉身边有人,我低头,看到了她,正静静地看着我。
估计平日里见多了崩溃的情绪吧,这样的情景她毫不吃惊,并没有受到惊吓,反倒是我,面对一个孩子,羞愧起来。
我抱抱她,她没有一丝挣扎,竟然安静地偎依在我怀里,令我心生怜惜——或者,也可能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我问她上学没有,她说以前上,现在呆在医院里,不能上了。问她在医院多久了,她记不清,只是说很久很久了。
我的眼泪又来了。呆了一会儿,我问她想不想背诗,她点头。我就教她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在我的眼前,分明出现一条小鱼在水里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回到了病房,我把与小姑娘的交往告诉了护理我母亲的大姐,大姐就叹息给我讲,这家人太不容易了,小姑娘的爸爸兄弟两个人共骑一辆摩托车,同时被一辆车撞了,两兄弟都被送进医院,一个植物人,一个高位截瘫。没办法,一家人,小姑娘奶奶、爷爷以及妈妈,两个家庭的所有人都在这里照顾病人,有半年之久了。
没有一个时刻像我此时,那么地恨疾病,恨意外,惧怕猝不及防的伤害。钱德勒曾经写过:“说一声告别,等于死去一点点”。以前我以为最残酷的,就是生命中的别离。其实,比起直面死亡,这才是不堪承受的生命之残酷呀!
从这天以后,我在走廊遇到她,就常常与她玩。她也每天到我母亲病房找我,我也把她当成我的小朋友,一条小鱼儿。
我与小姑娘的合影照,可惜当时疫情笼罩下,我们都没有去除口罩
再以后,就是春节了。当我过完春节又去医院的时候,已经见不到这位小姑娘了。我担心,就问了看护我母亲的大姐,她讲:“那家人哪里有钱继续在医院耗着了,这种车祸,国家医疗保险是不承担报销费用的,而肇事司机赔的钱花完了,只好出院了。那个孩子还跑到这屋里边找过你,说要跟你说一声,她要回去了。”
我心里又一紧,本来还带了几本儿童读物给她,可是,又是猝不及防的离别。这人世聚散,谁人又能抗拒呢!
我后悔与她拍合影照的时候,因为疫情,我们都没有摘下口罩,我都没有看清楚她的样貌。我更遗憾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好让我把书寄于她。可是,做这些又能如何?这个孩子的人生之路,肯定会因为家庭变故受到影响,而我又能怎样呢?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我总是会想起她,不知道多年以后,在她的记忆中可会出现一曲《采莲曲》,她的生命在历经生活磨折后,可还会像一条小鱼,悠然地在田田莲叶间,游来游去。
三,一尊雕塑
若谁觉得生活太难,我劝你去医院看看。这里,像是打开生活的入口,当你看到那些身心被病痛折磨、驱逐而不得安宁的人们的时候,你会对生命,重新定义。
真的 。
我第一次去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在病房里,看到两个女性陪护,我目测一下,根据她们外观,掂量后,小心地称呼她们为“姐”。
后来熟识了,才知道错了,原来她们的年龄,并不比我大,是视觉骗人。
其实也是生活多艰。我母亲所在的病房,一共住着四个病人,都是大脑神经受损,失去行为能力。照顾这样的病人,可想而知,家属需要承受几多辛苦。
一床与三床病人,都是三四十岁的青中年男性,体格壮大,因脑出血陷入昏迷,由他们的妻子看护,也没有请护工。翻身,排痰,从鼻腔里打入食物,身体按摩,一天到晚,这一系列的工作下来,真不容易。
后来,一床的女儿,才读大学,趁着放寒假过来帮忙。女孩儿年龄小,但个子随她父亲,刚满十七岁就已经窜到一米七,倒也能够抱起父亲,这母亲的辛苦暂时得以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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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女孩儿与父亲关系很好,为父亲读文章,刷视频,讲父亲以前的糗事,开心处抱着他笑,清脆如泉水叮咚响。
也会对着母亲发脾气,哭喊,说自己才十七,同学们都在玩儿,她要撂挑子不干,要离开这里。
当然没有走。
然后是四床病人。听说他健康的时候还是一个单位部门的负责人,他美丽的妻子我没有见过,只是听同屋里说,在市电视台工作,貌美如花。病人是脑干出血,压迫脑神经而失去知觉。照顾他的是他的80多岁的老父亲以及请的护工,他父亲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了。
老父亲士官出身,年轻时候随部队驻军新疆多年,随后转业回到地方,走南闯北,是一位有阅历的人。性格也健朗,在病房里,常常被他家护工大姐呵斥,动辄提出要辞工(病人体量重而无丝毫知觉,确难护理),他也不生气,好声相劝,并不记仇。
22年春节前夕,疫情管控放开了,病毒开始以迅猛之势席卷而来,医生,病人,护士,护工,都已纷纷感染。病房里,四个病人,三个已经发热,而陪护家属,除了我以外,都已经全军覆没。于是大家都自觉远着我,说我是硕果仅存者,就是不知道我能坚挺多久。
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啊!因为护工大姐发热严重,只能躺下休息。我只好日夜看护母亲。而四床的三个人已经全军覆没,病人除了发热其余还好,但他的护工发高烧,恶心呕吐,喉咙做吞咽动作都困难,强烈的吞刀片感,且浑身肌肉酸痛。在所有人中,就数她症状最严重,我们都很为她担心。比较反常的是那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当要带病人做治疗的时候,由于他家护工在倒头昏睡,他一个人居然抱起了瘦而高大的儿子。
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时间在这里,似乎是被放慢了钟摆,缓慢到令人窒息,又似一条内流河,静水深流,流向无底的暗处,不起一丝涟漪。母亲的病情丝毫不见起色。也不单单是我们家,一床已经在这里呆了七个月,三床八个月,她们的丈夫昨天与今天没有两样,上个月与这个月也没有两样。
有一天,我去茶水房,回来的路上,在偏远的楼梯上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因为医院是禁止抽烟的,我就走近一些,想制止他。近了发现是那位老者,呆呆坐着,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天,已经临近傍晚,周围一片黯淡无光,烟夹在手里边,一点点微明,照见一张木然的眼睛,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一具被岁月刀刻成的躯体。
抓拍的老者
我一时被震动,也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打扰他,退了回来。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轰响,泪流满面,像第一次看罗立中的巨画《父亲》时的情景,不能自已。
人在好好的时候,都能够坦然讲生死,因为生死距离人太遥远。其实,如果真的面临生死的时候,完全不是那样的。“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除了沉默,除了负重前行,又能如何?
春节假期结束,我因为要上班,我弟媳接过责任,协助护工大姐照顾妈妈,替换我回家。那天,我走的时候,路过偏远的楼梯,又看到那位老先生,依然是在抽烟。我走过去,与他说话。他笑着说对我说,走了好,回去好好上班。我也无话可说,就说:“您多保重”。他沉默一下,又说:“我就这样了。他毕竟还有一口气。我也不能不管他。就这样熬着吧。熬到哪里算哪里。”
我强忍眼泪,与他道别。提着行李跑下楼,走在阳光下,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2023.4.5(清明)
作者简介
李娅,女,河南南阳人,中学语文老师,热爱阅读,写作,书画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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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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