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在科迦寺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转载请联系作者
西藏,那被猎杀的羚羊和唱歌的藏族男孩
文/卢一萍
编者按:作者作为战士曾多年驻扎在阿里,本文节选自作者的西藏记忆《流浪生死书》,同时推荐作者以西藏为背景的小说《白山》,曾获亚洲周刊十大好书和《收获》文学排行榜前十名。
歌  声
那是在从札达到达巴的路上。我们沿着一道长达30公里的沧桑的干沟前行,来到了一片草原。草原十分开阔,风毫无阻挡地从浅而密的牧草上刮过。周围的冰峰雪岭高高耸立,把寒冷倾泻下来,使这里的所有气息都有一种凛冽而柔弱的硬度。
简单的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雪山下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喜玛拉雅山气势磅礴的雄姿。
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动过来,却没有看见牧羊人。同行的朋友说,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动证明它们显然不是野羊。我们驱车过去,离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头来,用被无理打扰后的惊讶神情看着我们。与此同时,冲出来一匹小藏獒,凶猛地看着我们。然后,我看见从羊群中伸出来一个油黑发亮的脑袋,风把他长长的乱发拂起来。他喝了一声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拿着羊鞭的手扶着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他穿着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仅比成年的羊高一点,年龄在八岁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们的神情显得过于早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我们走过去,递给他两块压缩干粮和一罐可乐。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接过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们的东西。他从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风干肉,递给我们。我们不收,他就固执地把小手一直伸着。我们只好收下。见我们接过风干肉,他开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炫耀武力似的,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骑士状,嘴里发出高兴的欢叫声。
这时,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真正的藏刀。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萨尔,羊就是他的队伍。羊有三四百只,簇拥着他,缓缓地向前移动,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典。他作威严状,被他的坐骑--那只不算壮实的羊——驮走了。
汽车的轰鸣惊动了羊,它们向前跑起来,抬起的羊头把他遮没了,再也看不见他。

孩子们在黄昏时挤羊奶的情景
藏族牧民有一种风俗,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八岁时,就开始派他们去放牧,这叫做“八岁豁嘴放百牛”,这是让孩子自己面对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虽然年龄很小,但在这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他们从孩子成长为牧人的方式与狗成长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现在只能在某些牧区见到了,它是狗的一种,体大如小牛,凶猛胜豺狼,凡是有它洒过尿的地方,虎狼便会闻之而逃,它高傲得连虎狼都不屑为对手。
而獒并非生下来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养一头獒,必须在它们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让其自谋生路。在寒冷和饥饿之中,它可能扑向一切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獒开始成长,体形壮大,成为一种只为战斗而存在的勇猛生灵。这时它回到主人的家中,忠诚于主人,但不摇头摆尾,始终保持一种武士的尊严。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开始终结,它不再吃喝,直到饿死。
我们望着那群羊,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孩子的歌声。这用高亢、清亮的童声唱出的歌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来音般突然响起,传播开去,让整个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纯净的境界中: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这是一首很美的诗,一首绝对的经典,而它只是底雅乡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诵过它,每次诵读,都有新的感受、领悟和发现。再没有比它所蕴含的忧伤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广阔,连那忧郁中都有一种明亮的背景和对世界上所有生命进行安慰的力量。
他,这个被羊淹没的少年,给了我最富有的馈赠。显然,他已用高原给予他的天分理解了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彻。
它把我带入了神秘、遥远而又充满幻想的世界。

土林的万千景象
我沉浸在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谣、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一处景象所感动。觉得时间的延续,空间的拓展,真实的存在,虚幻的心灵,忽而凝聚成一个明亮的点,忽而又膨胀成一个缤纷的面。梦幻与理想,绝望与希望,历史与现实,苦难与幸福,远古与现在,神圣与世俗,朴野与文明,潮水般向我涌来……
这些来自民间的经典就是民间的哲学,也是民间的心声,它一年又一年地回荡。这些靠生命意识的驱动所编织出来的梦,在跌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渺激荡的草原上、清洁明澈的湖泊里、辽阔自由的牧场上散布着,赋予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每一阵风以历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那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
羚羊跃过山冈
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之前,我已多次想象过它优美的身姿、温顺的眼神,想象过它们箭矢一样从高冈上跃过时的神韵。
但在提笔之际,我已为这种动物难受过好几次。
一次是朋友的讲述。说是有一次在神山下,一只母羚羊带着它的孩子,在草地上安详地吃草、散步。可能是神山就在近旁,它们对人并没有多少防备。
但一辆汽车追了过去,母羚羊开始逃跑。车上坐着三位男士、一位女士,有一支猎枪。男人和枪在此时对羚羊形成了厄运。女士没有制止住他们。
母羚羊一边逃跑,一边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孩子。它跑一阵,又停下来,等它跑不快的孩子。车离母羚羊越来越近,为了引开人,而不使它的孩子受到伤害,母羚羊跑起了“S”形路线……
枪声响了,没有打着。但小羚羊被枪声吓住了,停止了奔跑。母羚羊又跑回去,想带走孩子。这时枪声再次响起,母羚羊被击中,但它仍然带着孩子奔跑。跑得稍远了,好像它已嘱咐好了孩子,小羚羊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它流着血再次把人引开,直到再次被击中,一头栽在地上。
男人们兴奋地冲过去。这时小羚羊又跟了过来。女人看着孤零零的、瞬间失去了母亲的小羊,“哇”的一声哭了。男人把对准小羚羊的枪放了下来。他们终于觉得错了,但他们已无法把母亲还给一只小羚羊。耻辱占据了他们的心。那只还没有生存能力的小羚羊在不远处哀伤地鸣叫了两声,然后飞快地逃跑开了。
他们已无法救助那只小羚羊,也无法安慰同行的女人。因为他们伤害的是一个母亲的心。

一对与我们对望的藏羚羊
藏羚羊的毛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值钱,用藏羚羊绒织出的沙图什在过去十年中成了世界上有钱人的时髦物品,但三只藏羚羊的毛才能织一条沙图什。这使得藏羚羊的数量很快从100多万只急剧下降到了不足8万只。青海电视台曾播放过一次偷猎者在可可西里屠杀藏羚羊的令人惨不忍睹的血腥场景:一大片藏羚羊倒在产羔地,皮被剥走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即将娩出的幼羚在血光中蠕动,目睹者莫不惊恐万状……
那场景,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南京大屠杀和纳粹集中营。
羊,似乎无论是家畜中的山羊、绵羊,还是野生的羚羊、黄羊、盘羊,性情都十分温驯。特别是绵羊,因为是“上帝的羔羊”,命中注定是上帝的牺牲,所以宰杀它们时它们从不挣扎、叫唤,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藏羚羊是西藏的一种小羚羊,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处的宽阔平坦的谷地草原中。在它们还信任人类的时候,每有汽车从新藏公路上开过,它们总会和汽车一起赛跑。汽车跑得快,它们就跑得更快,直到超过了汽车,才在前面停下来,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后来,由于跑到汽车旁的羚羊多被射杀,这种有趣的情景就很难再见到了。
藏羚羊在当地也叫长角羊,公羊头顶有一对长约六七十厘米长的黑色尖角,向外微弯,锐利无比,角上还有代表年龄的明显环棱,一岁一环。夏季毛色暗褐,冬为青灰色,腹毛白色。它的四肢细瘦而强健,极善奔跑,是偶蹄类动物中奔跑速度最快的种类之一,时速可达80公里左右。

《流浪生死书》
那天,我在前往达巴的路上看见它们时,只见它们飞奔如矢,呈一线形,平稳地跃过一片连绵的山冈,如精灵一般出没,转瞬即逝。它们就这样靠速度逃过雪豹、狼和豺的追捕。有时,它们也用角积极自卫。那利如刀匕的双角往往会使对手腹破肠流,死于非命。
母羚羊无角,平时靠雄羚羊护卫,产羔期它们就远避水草丰茂而猛兽也多的草地,到无水源的海拔更高的高山荒漠地带,组成“母羚团”,去那里生儿育女。它们常常能聚集到四五百只,甚至上千只。小羚羊产下后第一个星期,母羚羊将其藏在自己挖好的土坑里,使敌害很难发现。一星期后,小羚羊便可奔跑。而公羚羊则在母羚羊产羔期组成“雄羚团”,把猛兽吸引到水草丰美的地区。它们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尘沙蔽日,那一对对尖角在尘土中晃动,好像一支扛着叉子枪的藏族民兵队伍在策马飞奔。
藏羚羊是高原的灵物,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作为柔美的化身,藏羚羊教会我们忍让和善良。但一想起它们至今还在被贪婪的人类屠杀,心里就会十分难过。
诗人铁梅为了安慰我,想用一首诗让那些死去的羚羊复活:
有一只羚羊过山冈
像我们闪亮的幼年和理想
你以跳跃之姿承受命运
你染上恐惧的睡眠
在人类的噩梦之外彷徨
本文节选自《流浪生死书》
作者简介
卢一萍,作家,《青年作家》副主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白山》、小说集《天堂湾》《银绳般的雪》,长篇非虚构《八千湘女上天山》等。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忍让和善良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