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ndan Wenzel: 一本书只能讲一个故事么?
作者  |   小乐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 那就是唤醒心灵,让人们认识到那些比看得见的表面更大的东西。”
                                                                                                      ——Marvin Gaye
“而最终,我对自己作品的最高期望,是它能给读者留下问题,并鼓励对话 — 特别是关于视角的对话。
                                                                                              ——  Brendan Wenzel 
我读绘本的分水岭发生在2019年5月。在此之前,绘本是为了在在买和读的,我自己没有对哪本书有特别的印象。在此之后,我的心里被种下一颗种子,渐渐的,图画书成为我阅读体系中的一部分,我成了一个喜爱图画书的大人。 而转折点是到山猫写的于They All Saw A Cat的推文
这个月,They All Saw a Cat的作者Brendan Wenzel的新书Inside Cat出版了。在书店里翻看第一遍时,我就“上头”“了。这是一种瞬间与周遭环境切断,呼吸加速,脑袋里嗡嗡作响,合上书后短暂失去语言能力的体验。上一本这样,还是三个月前在店里看Milo Imagines The World 的时候。
Inside Cat说了怎样的故事呢?
带着蓝项圈的猫不是谁的宠物,就是它自己。你看他理直气壮昂首阔步的那副神气样。
它生活在一个建筑结构复杂,有很多窗户的猫形城堡中。猫在不同形状的窗户之间漫步,好奇,凝望,张着嘴惊叹。
它透过方的、圆的,长的,宽的窗户看,它向下看又向上看。轻松快乐~
 猫在花式变化的玻璃窗户之间漫步,好奇,凝望,张着嘴惊叹。灰蒙蒙的,牢固结实的,变得阴郁的,装饰怪诞的窗。
流淌变换景色更吸引猫。 它看见毛蓬蓬的老鼠、呼啸而过的苍蝇、漂浮的眼睛、凶猛的野兽。 
等等,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从这里开始,画面和文字叙述之间,开始分叉。悉尼.史密斯说过:“对于一本图画书,如果你拿掉图片,它应该很难理解。文字和图片应该各自讲述一个有点不同的故事”。被他说中了。

接下来似乎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了。 猫看见了,比窗外的出现的片段情景,可丰富多了。它天马行空的添油加醋,画面节奏页也越来越急促和惊险。 
它甚至闻到、听见、体验到、幻想出壮阔和激荡。天上地下,远古未来,都在它的脑中展开。
猫淋漓的享受自己脑中创造出的剧情,它觉得自己从天到地,从头到脚无所不知,直到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走向了豪宅大门。 
尽管预感到了接下来的场景,这扑面而来的喧腾世界依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眶发热。而伴随席卷而来的情感冲击的,是形成强烈反差的 Oh.
这一幕胜过千言万语!
01
用两年创作一本图画书,值得么?
Inside Cat很耐看。Wenzel 说自己完成一本书大概会用两年的时间, 而这本书是他从19年下半年开始创作的。一个小故事,搭配看上去随意懒散的涂鸦,为什么需要两年来做呢?
暂且抛开文字部分不谈,光从视觉部分来说,这本书提出的一个大挑战,是在主角,建筑物内部和窗外活力满满的世界之间要制造出的明确区别。整本书的故事和图画构建,有四个层次: 
第一,猫。
这只总是瞪大眼睛、戴着蓝项圈、黑棕色的猫是Wenzel画了好几周才设计出来的样子。为了这只猫,他画了很多只猫。比如下面这些:
包括封面上的一只,书里同一只猫的形象一共出现了64次。Wenzel 希望这只猫在繁多的场景中以不同的姿势,位置出现,从而带着不同的视角,表达不同的情绪。它时而坚定自信,时而狂热不安,时而又讶异困惑…而这些差异,都得由那些黑色棕色的粗细线条表达出来。 
第二,猫居住的建筑。
猫所住的大房子空间结构结构相当复杂, Wenzel花了几个月充当建筑设计师和室内设计师。他希望猫的住所在读者反复阅读后依然能产生新的惊喜。每一扇窗,每一层楼,屋里的家具,墙上的装饰都被精心构思,同时建筑结构还得符合逻辑。
经过多次尝试,Wenzel选择用淡蓝色来勾勒房子的室内部分,制造出一种建筑蓝图的效果。
第三,猫的想象
在室内和室外的客观存在之间,是猫的奇思妙想,比如拿着餐具准备捕食“咆哮的苍蝇”的大蜘蛛。这些细节以浅色线条出现在窗户周围的白色内墙上去给想象物配戏。
第四,窗外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精彩繁忙,色彩斑斓。而那些景色和窗户的形状,需要和之前出现的窗户对应上,这都是要经过严谨规划安排的。
为了在页面上展现出复杂的层次,创建出立体世界,Wenzel几乎动用了所有他能想象到的材料,包括水彩、丙烯酸、铅笔、蜡笔、剪纸等。而剪纸的加入让人惊喜。
艺术史学家伯纳德.贝伦森曾提出“触觉值” 在视觉作品中的价值。他认为优秀的艺术家应该把作品包含的”触觉值“ 传递观看者。就像梵高油画中层层叠叠的笔触,波洛克将颜料倾倒、滴撒、叠加在画布之上,都给作品带来让人回味的纹理和质感。
厚度和纹理等元素极大的丰富了观看者的审美反应。纸张边缘极细微的立体感,角落处若影若现的阴影,都是无法通过视频体会,独属于书上美术馆的一种体验。
在一切都讲求效率和性价比的今天,用生命中宝贵的两年去完成一本薄薄的图画书,值么?Wenzel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拿出了明显磨损了的Provensen 夫妇的Our Animal Friends at Maple Hill Farm。他说这是他从小到大看了无数遍,却依然在被激发灵感的一本书。当确立要创作出经得起长期阅读的作品时,价值排序可能就会不一样了。
而也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信念,Wenzel在有了绘本创作想法时,会坐下来问自己:这个更大的概念是否会成为我真正想要花时间的东西?我是否愿意投入两年为这个创意写故事、艺术创作、色彩校正,和出版社长期沟通。然后再更久的时间里,与无数次的与孩子们分享,与人们谈论它?
02
放不下的命题 —“视角”
事实上,Branden Wenzel的几乎每一本书都能俘获成年人和孩童的心。他的绘本表面妙趣横生、轻盈幽默,背后却往往是复杂的带有哲学意味命题,比如生命, 比如视角(perspective)。
Inside Cat讲述了一只猫动用自己经验和情感,将看见窗外的画面,拼凑出自己眼中的世界,塑造自己观点的故事。从这只猫的身上,我看到困在自己的身体,生活环境,经历和感受里的人类。
今天,无论在网络还是在生活中,无论是和亲人朋友,还是和远方国家的陌生人,人们都太容易相互误解,争辩,撕裂,自以为只有自己是真相在握的一方。而其实,所有人都是井底的蛙,摸象的盲人。几乎所有的矛盾,都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有的只是不同的视角带来的理解差异。我们都需要走出去,挣脱自己居住的大房子,进入真实的更大的世界。
这种对视角的聚焦似乎一直是Wenzel作品的核心元素。
在两年多前,转发山猫关于They All Saw A Cat的文章时,我写过:
当每个人眼中看到的我,都是由他的生理条件,生活经历,生态 (社会)地位等等所决定的, 那他们看到的是真正的我么?
而当我们了解了,别人对我们的评价都是他特有的主观感受,别人认为我们胖,矮,凶,无能只不过是他们头脑里加工完成的一个想象而已,我们还用得着因为别人的评价而评价自己么?
重点是,当那只猫看到倒影里的自己,当我们望向镜子中的自己,我们看见的是怎样的自己?我们能全然理解和接受自己么?”
Wenzel 和妻子时常曾在澳洲旅居,也在越南和尼泊尔生活,参与当地的动物保护运动。这些深处异国和另一种文化中的经历,让他通过完全不同的视角重新看待世界,看到哪怕最熟悉的事物都有其出乎意料的面相。他将各种奇遇和想法都写进了这本书。
如果说 They All Saw A Cat的重点在“看见”,那么2019年出版的 “A Stone Sat Still” 《一块石头静静地坐着》谈论的“视角” 就更为深邃和辽阔 —明暗、声音,触感、色彩、是家园或荒野、是恐惧或安宁之源、是瞬间或永恒,过去或未来。一块石头是什么,有何含义,在每一个生物的眼中都不同。
在Wenzel宣传Inside Cat的一个线上活动中,我问了他这本书的创意是不是当年画They All Saw A Cat的时候就有的。因为在我看来,这两只故事就像是一个银币的两面,一个遥远的callback。前者是各种动物带着自己的视角去看见一只猫,后者则是一只猫通过自己的视角去解读和想象世界的样子。Wenzel的回答是:
“很好的问题。几年前我并没有计划做这个。但当完成 "They All Saw A Cat “时,我想要继续探索 “视角 ”。这是我每天都在思考,并带入作品中的问题。当把这本书带到世界的,分享它,谈论它的过程中,我深深的意识到自己不断变化的观点和视角。这激发了我去探索一个观点或视角如何真正发生改变。
不仅是因为时间,新的环境或经历也会带来改变,比如当我和一个人喝杯咖啡聊聊天,或经过大雨重见晴天,都可能让我重新认识人或事。我想这就是背后的想法。当第一本书问世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已经有些成形了,但它在那之后又成长了很多。”
“而最终,对自己作品的最高期望,” 他继续道,“是它能给读者留下问题,并鼓励对话—特别是关于视角的对话。”
03
关于“视角”的共读和对话
Wenzel的期望,在我和在在身上,达成了。
我们一起读了三遍,每一遍他都看到的都不一样。但更有趣的,是我俩理解的差异,和由此引发的对话。
首先,在在当然被生动的画面吸引,他还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我漏掉的前后关联,比如前一页窗外的猫王下一页出现在猫的睡梦里。
他也很快就指出了很多文字描述猫所见到的和现实对不上,并且给予了自己的解释。
比如他说毛绒尾巴的不是老鼠,而是松鼠。“因为猫不知道松鼠,但他认识老鼠。”
他说阿姨没有住在云上,“因为猫看见她在爬梯子,往很高的地方爬,他就以为阿姨住在云上了。“
他说和小朋友玩跷跷板的不是恐龙,”因为恐龙已经灭绝了,今天没有恐龙了。“
这些发现和推理已经让我惊喜了,然后更好玩得来了。
当看到庆典中的大充气猫时,在在说:“这不是cat king, 这是一个毛绒玩具。” 他指出了书中猫的认知偏差,但却掉进了自己的认知偏差 — 因为他很熟悉毛绒玩偶,却没见过这么大的充气猫。
我嘴上说着是呀是呀有道理呀,心里却被现实和书中世界的贯穿叫绝。而当我攒足了劲,满心期待的翻开最后一页时,他的表现,比起书中目瞪口呆的猫和奋力发出惊叹的我,平静多了。   
我不甘心的明知故问:“ 你觉得这是一个关于什么的故事?” 在在说 :“ 就是一只猫在窗户前走来走去,看窗户外好多好玩的东西”。五岁的孩子如此回答,理所当然。他的生理、语言、认知、情感发展阶段决定了他的视角。
所以,在我和他以完全同步的节奏翻开每一页,看过每一幅画面,读过每一个句的时候;当一个五岁孩子和中年妈妈眼睁睁的看着这只猫从自己的视角对现实添油加醋的时候,我们也都在根据自己的已知去理解和吸收,从一本书上,读出不同的故事。
艺术史家阿洛伊斯.李格尔早在100多年前就提出,艺术的完整性需要观看者的直觉和情绪参与进来共同完成。也就是说,画家,尤其是具象画的画家,将三维景象以二维方式创作在画布上只是艺术创作的前半部分。而后半部分,则是观看者的劳动。他们需要配合艺术家将画上的二维图像再转换成三维场景,从个人角度来解读看到的内容,并在此过程中为图画增添新的含义。 
有了这样的基础,再加上认知心理学,视知觉生物学和精神分析等领域的新发现,贡布里希后来提出了观看者的份额(beholder’s share) 。恩斯特.克里斯又提倡艺术作品的多义性。这些将心理学纳入艺术史来研究的学者们提出的观点,其实都是想表明同样的艺术作品在每个人看来是不同的,而观看者根据已有经验进行的独特理解,本来也是创造的一部分。
而这种由观看者进行的创造,可能也正是在充斥着评判和对错的世界中,我们难得拥有的权力和自由。
书的封底内页,是Wenzel绘制的猫哈顿全景图。这里有几千上万个窗户,会有多少人在窗户里向外看,他们看见的世界,又是多么天差地别。
读绘本和很多事情类似,成人很容易代入上帝视角,觉得孩子能看懂的很有限,却忽略了自己能看到的同样受视角局限。一本童书是不是只能讲述一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如果不是,那么谁更正确更高级更权威?这种评判方式又是一种激发还是扼杀?
如果懂得每一个人看见的和理解的,都是局部,那每个人,也许都可以更自由。
读这本书的那天晚上,我趴在他旁边陪睡,在在突然开口 :“妈妈,因为猫喜欢吃老鼠,所以inside cat的房子里一直有一只老鼠在他家,是他想象么?” (我没想到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我:“有可能哦。你觉得这是它想出来的是么?”
他:“嗯,那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是不是它想出来的呢?我们要问一问写这个故事的叔叔么?”
我:“ 我猜这个叔叔自己也不知道,这可能就是我们每个人自己要完成的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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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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