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好春光适合旅游,我刚刚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一圈玩下来,见识到了不少来自于最基层的改变,也听到了不少逸闻趣事,今天就分享给大家,作为之前很多理论性文章的佐证。毕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意义就在于此。
我在泸沽湖一家客栈一口气定了五晚,到店里之后老板特别隆重的接待了我,跟我说他来泸沽湖二十一年,开店十一年,从来没有遇到在这里住五晚的——一般游客都是一晚或者两晚就走了,顶天能住三个晚上,因为泸沽湖包车的话,一天就能玩完,附近也没啥娱乐设施。所以像我这种五天的大单一定得好好接待。
后来熟了我才知道,老板开了十几年的店怎么可能遇不到多住几天的,他那么说是想跟我套近乎,因为以他的经验很多年轻人在泸沽湖多住几天,其实是想轻生寻短见的,临走前最后看一看大好山水湖光山色,也让自己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安睡。但是对这个世界有留恋的往往不会那么容易死,大多数是遇到一个坎过不去了,所以老板遇到这种住很多天的就先套套近乎聊聊天,要真是有什么精神不对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当然我肯定不是寻短见的那个,我就是单纯想放松一下,在一个临湖客栈里多住几天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反正我带个电脑在哪都不耽误我写文章。而且我也不赶景点,没事就跟老板在客栈里喝喝茶聊聊天,听他讲讲当地的故事。出去玩的时候就联系几个当地的司机,他们也都是见证了本地变迁变化的人。今天我讲的故事以泸沽湖为主,也包括了丽江和香格里拉的一些事例。
(二)
这几年当地发生的最大的变化就是扶贫攻坚。扶贫,重要的是找到活水之源——也就是解决钱从哪里来的问题,而不是只靠着中央与省政府的拨款不断地烧钱。泸沽湖至少有一个天然的优越条件——旅游名胜景区,这比真正的大山大漠里的扶贫要强太多了。
当地的扶贫政策随便举几个例子吧,比如说推动合村并居且整修老旧房屋,让村民可以自己住进新小区在把老房子租给商人做客栈。比如在走婚桥这些热门景点修建商铺,免费送给村民;村民不知道卖什么的话,就组织他们生产特色农产品(晒松茸和苹果干)等等。这些不用我太过详细的说,反正扶贫策略详细方方面面的介绍新闻联播说了两三年了,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是本质万变不离其宗。
但是有一些背后的东西值得写一写,为什么扶贫攻坚是一大伟业,我在《十八大之后,局势已经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这篇文章里简单提过几句:它让我们的基层组织又重新获取了战斗力。
举个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扶贫深入开展之后,泸沽湖周边没有一个失学儿童了。之前村民们不在乎孩子上不上学的,你想上就上,不想上就给你弄几只羊去后山放羊去。扶贫干部来了之后看这怎么行啊,不接受义务教育是违反法律规定的,然后把那些孩子们全都赶去读书了。下一次乡除了关心一下老乡最近钱赚的怎么样,一定也会关心一下孩子最近的学业,顺便带点辅导书来。这就是我们的组织重新回到基层之后的作用,不但帮助了现在,还带来了未来。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事,就是基层组织回来之后,让泸沽湖周边所有没驾照的老司机们全部考了驾照。当地可以说是“山高皇帝远”,也是历史遗留问题吧,很多老司机开了二三十年的车,技术贼溜,但就是没有驾照。但你想想泸沽湖这么有名旅游景点,火了多少年,都是没有驾照的司机带着游客满山转,是不是挺可怕的?而且也只能说这是之前我们基层干部失察的问题。后来发现了这是个大问题,通通把他们赶去考驾照。
这些老司机们其实技术没问题,最大的问题在科目一科目四。大山里面就算跑了二三十年,懂的交规可能还真的不多;而且更有一些老司机字认的都不多。那有啥办法呢,当地就组织就开班教学呗,不懂交规的学交规,不识字的先认字。反正你考不过驾照,你赖以生存饭碗就没有,你就挣不到钱,着急的是你自己。大概用了一两年时间,彻底解决了没驾照老司机满街跑的问题。基层组织恢复了效率,这些都是小问题。
(三)
说完了扶贫攻坚,再说一说扫黑除恶。
先从客栈老板自己的故事讲起:他是四川攀枝花人,98年在时代的大潮中成为了一名下岗工人,不过他有一手做饭的手艺,于是就一路向西讨生活。先在凉山自治州干了两年——就是在路边开个小店,给过往的货车司机做饭。后来发现自己开店确实入不敷出,把借来的生意本都亏掉了。2000年的时候到了泸沽湖,那时候当地的旅游方兴未艾,他便在一家饭店当了厨师,过了两年娶了当地的姑娘(他第一任妻子在他下岗之后就离婚了),也一路见证了景区的建设与发展。在第十个年头上——也就是2010年,他靠一些积蓄和贷款建了客栈,到今年客栈已经开了十一年了。
老板跟我说,自己做客栈十一年,就最近这几年“攒下钱来了”,去年还在泸沽湖另一个村庄里建了分店。为什么老板在外漂泊二十余年,“就最近几年能攒下钱来了呢?”因为他之前开店的收益不是不多,但是需要与人“分享”。
首先需要分享的对象是当地非常有势力的团体。我们可以把它视为黑社会性质的团体,但是它跟我们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黑帮”形象相差甚远,更像是一个商业垄断组织+地方宗族势力的结合体——这才是社会中真实黑道的存在方式,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就把它形象的叫做“泸城的黄老爷们”。这个故事里有黄老爷,有师爷,有胡万,有武举人,有卖凉粉的,唯独没有张麻子。
黑团体有三部分构成:外来商人,本地少数民族长老,地方官员。外来商人带来了大量资本,负责摇白纸扇——战略制定、出谋划策,以及最重要的商业开发(捞钱);本地宗族势力根深蒂固,负责出土地、劳动力,或者再说直白点就是提供村里的无业青年作为打手;地方官员充当保护伞,还会把许多国家专项建设、帮扶少数民族的基金在黑团体内共享。
那些外来商人是第一批进入的资本,很快就与当地宗族势力与官员保护伞勾结起来,对之后进入的资本进行“排他式垄断”。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十年里,你在当地想做生意,就必须得把“泸城的黄老爷们”打点好,你想挣钱就得跟黄老爷二八分成——那二成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对于不听话的后来商人,他们有九种方法赶你走,比如卫生局的垃圾车,就把垃圾倒在你家门口,看你怎么做生意;比如例行的消防卫生检查,查一次能掉一层皮;更别提还有一大群荷尔蒙过剩的无业青年打手。
老板因为在黑团伙下面的饭店做了十年的大厨,所以也算是利益集团内部的边缘人,他说当时银行贷款如果没有黄老爷点头,他根本都拿不到;而黄老爷点了头,他准备的手续根本够不上拿到贷款的标准,也轻松的获得了资金。零几年的时候泸沽湖出现了一批烂尾项目,都是违规得到贷款的,这些人拿着银行的钱胡吃海喝,最后说项目亏了还不上了,再找个替罪羊做法人。最后的烂账是银行买单——也可以说是全体纳税人买单。所以他虽然自己出来开了客栈,也必须要跟黄老爷们分享利益——八成收益被人家收走了,二成就是日常运营成本和自己的辛苦钱,所以你别管干几年都攒不下钱来。

其次要“分享”的对象是腐败官员。这个是一定历史时期内全国都存在的“特色”了:官员来饭店吃饭,闭着眼睛点最贵的,吃完了打白条;官员去KTV唱歌,开最贵的酒,喝完打白条;官员去洗浴中心,洗完了打白条,顺便把浴巾浴衣都顺走了。这种成本一度是各地第三产业最大的成本。
十八大之后,八项规定出台,基层官员腐败现象彻底遏制,当地饭店客栈KTV算是松了第一口气;随后轰轰烈烈的扫黑除恶运动开展,彻底解放了为“泸城的黄老爷们”打工的各种“卖凉粉的”。
黑团伙成员们下场都是什么样的呢?充当保护伞、且十八大之后还不收手的官员们都进去了;外地商人有的进去了,有的跑到国外(主要是缅甸)了,个别劣迹不明显的依然在当地做生意,像客栈老板这种“卖凉粉的”基本不受影响;本地少数民族的长老还是长老,因为他们之前可以跟腐败官员合作,现在也可以跟扶贫干部合作,也是考虑到当地稳定的一个问题,既然已经非常配合工作,也就既往不咎了;那些无业青年打手们,有的买了辆车在当地拉游客,有的前往大城市去打工了。
话里话外你能听出来客栈老板对这一届政府和领导人发自内心的感激与热爱,这就是民心啊。黄老爷没了,保护伞没了,民心有了,当地民风也大为改观,很对针对游客的“黑恶行为”都消失了。最典型的,“泸城的黄老爷们”开的黑客栈都关张或者正常营业了——这些曾经也不是孙二娘十字坡那种纯黑店,但是宰你游客两笔还是可以的。再比如说,当年黑车司机,就把你拉到村寨深处,一堆无业青年围上来,公开的勒索你;你在所谓的“茶马古道”骑马,把你拉到深山老林,不给钱就不带你出去。就这种跟明目张胆抢劫一样的行为,你外地游客遇上了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报警就能遇到人家的保护伞,和一顿稀泥还是要让你给钱。类似的新闻大家搜一搜,2010年前后都能搜到不少,后来基本就销声匿迹了。
但是也不是所有问题都解决了,黑道没了、黑车司机没了、黑客栈没了,但是黑导游还在。这个客栈老板跟我说太根深蒂固了,不好解决,周围开的这一圈圈商店,那么多旅行社,都指望着黑导游活呢,已经深入到旅游业的经济肌理了。当然所谓黑导游,做的最黑的事,也就是强迫消费、强制逛购物点之类的,这个全国范围内都是很难解决的大问题。
(四)
扶贫攻坚、扫黑除恶的成就,离不开基层干部的努力。老板跟我讲,这几年泸沽湖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跟丽江市宁蒗县换了一把手有关系。
宁蒗县许多是摩梭族聚居区,所以县领导班子往往是“汉族+摩梭族”的配置,这样汉族干部碍于民族问题不敢下手,于是地方宗族势力做大,就容易产生“黄老爷”问题。后来因为“泸城的黄老爷们”问题过于严重,而且泸沽湖确实是个发展旅游的宝地,必须要治理好。于是丽江市政府下决心,把之前的宁蒗县领导班子彻底换掉,从市常委下派了一个白族县委书记。
带着市常委身份的县委书记是实权书记,而且本身又是少数民族,顾虑不太多。书记一上任,就把县公安局长和地税局长给换了——这两个都是最要害的部门,也是最容易滋生“保护伞”的部门。吏治整顿好之后,剩下的政策基本都是水到渠成了,无非就是:打击犯罪,修路架桥,旅游基建等等,地方面貌为之一新。
所以我一直在说“两少一宽”这种政策,最大的受害者是守法的少数民族群众。本身违法犯罪分子就是少数,为了少数人担一个坏名声;而且少数民族往往聚居生活,本地犯罪分子少抓少判,破坏的是本地的治安,于是民族矛盾继续激化……所以说要什么两少一宽?公平、正义、发展,不管是什么民族,这是共同的需求。
(五)
再说一点别的逸闻趣事,牵扯到行政区域划分与治理的。
泸沽湖这个景区很有意思,它一半属于云南(丽江市宁蒗县),一半属于四川(凉山自治州盐源县),无论是打车还是吃饭住店,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听四川人民与云南人民互相吐槽。因为泸沽湖风景最好、景点最多的一半在四川半边,而云南半边基建最好、道路状况好、酒店饭店最多。所以游客们往往选择吃住在云南一边,玩在四川一边。
所以四川人民就唠叨啊,明明我这半边风景最好,结果吃住都在你们那边,钱都被你们挣了;而云南人民也有话说,我们这边为了整饬交通和修路,拆迁了多少户,那个时候吃了苦才换来了现在基建焕然一新。云南宁蒗县一直提议搞一个边界优美的环湖公路(参考大理洱海)——有快车道有自行车骑行道,但是四川那边路就修不起来,我包车环湖的过程中,也能明显感觉到两遍路况的差异——四川明显差很多。
我住的客栈就是在四川这半边,主要图一个去景区方便。老板就赞美我,说我有眼光,因为绝大多数游客都选择住在云南的大洛水村(因为长途汽车站就在那里),像我这样仔细查看攻略,选择观赏风景性价比最高的游客不多。老板说他开客栈,就想建在去大多数景点最方便的地方,结果大意了,绝大多数游客都是从众心理,哪里酒店多就选在哪里。不过听他讲云南省对于旅游业的扶持,还是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的:最早云南鼓励在泸沽湖修建客栈,只要来了就有补贴;老板虽然开得早,但是他在四川,就领不了这个补贴。他说云南还是重视旅游业发展,真金白银砸大价钱的,拆迁给足村民补贴,修路直接就修四车道;四川就不行,四川就只想发展成都,泸沽湖镇至今都还是石板路,车开上去颠上颠下跟坐轿子一样。
老板就跟我讲,他一直想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也只敢跟我这个外地人说,一直想把整个泸沽湖给云南划过去,他也就归云南管了——这样才能统一规划统一发展,不至于四川这半边空有一片好风景,但是因为基建跟不上,旅游收益都被另外半边占有了。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算这个省算那个省有啥区别,整个泸沽湖各个村之间,大家都熟悉得很,看不出有任何隔阂,很多都是一个大家子住在了两个省。但是因为行政区划,上面来的政策、投资和补贴就大不一样了,发展也就看出差距了。
这一点我也有感触,去泸沽湖云南边的里格村,整个村子正在大施工,我问师傅这是在修什么,师傅说要建一圈塑胶跑道……这个规划可真的有点先进的,连当代白领们的跑步需求都考虑进去了。不过四川这边有一点好,当地的村落都是原汁原味的少数民族村落,很有特色;而云南那边村民都拿了高额的拆迁款搬走了,原来的村子被建设成为了一个遍布客栈、餐馆、奶茶店、烤猪蹄与烤榴莲店……类似南锣鼓巷商业街的东西——跟大理、丽江古城过度商业化一样。
当然,我希望能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既能让当地村民挣到钱、充分享受到旅游业带来的收益,又不至于破坏当地特色的生活与生态,不希望看到那么有特色的生活最终全都变成南锣鼓巷商业街。
(六)
再说点无关的旅途见闻。在泸沽湖我一个人溜溜达达去德庆林寺,可能因为是淡季没有开门。正好门口的老师父看见我了,说你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不能不拜一拜菩萨啊。就一路带我进去,开山门开寺门,还给我泡茶给我切苹果,热情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然后我说捐个香火钱吧,结果师父还嫌捐的多了,最后他说你不要捐钱了,帮我打扰一下卫生吧……于是我就跟他把正殿偏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不劳动者不得见佛祖,可以,这很唯物主义。
师父说他有个徒弟,有急事今天早上五点钟就赶去成都了,本来以为要一个人大扫除了,结果菩萨安排你过来了。简直太令人感动了,我手里的抹布擦起来都更有劲了。我刚来的时候师父养的狗冲我汪汪叫,走的时候就冲我摇尾巴了。劳动最光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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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香格里拉纳帕海拍到的黑颈鹤:
在石卡雪山上遇到暴风雪:
今天就说这么多,提前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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