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隐者的尊严：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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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将爷

开局一张图：

很多朋友应是看过的，这是黄永玉在沈从文墓园题写的句子。

我很年轻时，过于痴迷沈从文和汪曾祺这对师徒文字，除了整篇整篇地背诵，还疯跑过沈从文长眠的凤凰，以及汪曾祺故土高邮，拼接关于他们的记忆，在心壁上刻得很深的，就有上面图中这句：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作为一个地道的漂泊者，我从身体到精神，数十年来一直到处游荡，生活也处于动荡状态，精神也在步步突围。有时我也会想，自己还真有些像是过河无法回头的小卒，拱破一面墙又撞上另一面墙。

我卖文为生的阵地，这两年转移在公号上。这大抵是以笔为刀的最悲壮战场。一个批评者，在这种社交平台，不仅要以观点与奸恶宵小直面撕杀，还要随时抵抗各种暗箭来袭，其中滋味如同饮水，冷暖自知。

在这个价值分歧以至溃散的年代，任何人都可能因为捍卫自己的三观，身陷各种包围封堵之中，随时倒在自己的沙场。

这两天，一个朋友在“不可抗力”的驱使下，在被放逐半年远离公号沙场后，又再次出现在等待的人们面前。激赏回归的强大掌声，让他体会到这人世间的“既美且好”。

只是，我不知道，此后他是否还能如同既往一样勇武，让笔下依旧流淌奔腾的正义。将心比心，换作是我，经此一役，或许就会拖着满身的疲惫伤痛，从此告别沙场，回到故乡大地。

这正是我此时的心情写照呀。

事实上，我的主号“人格志”也正处于封闭禁地，在每个等待开放的日子里，我都充满着忧思和怅失。毕竟，这种要跨越一个季度的愁思，真是让人伤心伤身伤元气。我有时就在想，或许是到了彻底离开这种沙场，回归故乡的时候了。

我这里说的故乡，是精神的故乡——安宁，平和，静气，有那么一些人间烟火，有那么一点水草丰美，也有那么一点孤独寂寞。

这些年，作为一个公共写作者，我曾在文章中多次引述过这样的句子：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众人燃灯者，不可使其沉寂于暗夜！

此时，还未到仲秋。但对很多人来说，人生境遇已经处于凛冬的风雪暗夜了。

诸如东芝大连工厂即将关闭，宁波的三星重工也在关门，让我看到太多失业同胸在进行“工厂是我家”式悲怆的求生呼喊。而这样的声音，显然又很难与一手高举“爱国主义”大旗，一手提着U型锁的冷血者共情共鸣。

我曾在写关于阿富汗的文章中，引用过艾柯那本“倒退的年代”中很多观点。对深爱的这片土地，我充满期待，但也并不确定年代的风往在哪一个方向吹。

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我们正在进入某种“告别的年代”。现实在让无数人以各自方式向过去的告别，或是主动，或是被动。

我并不知道，接下来，你的人生姿态是什么。而我每一天都在设想，如果真的彻底失去现在的沙场，我将如何回归故乡，安全而尊严地书写接下来的人生。

谁也不想冻毙于风雪，谁也不愿沉寂于暗夜。只是，薪还有几堆，灯油还够燃多久？黄昏的微凉大地上，太多先行者已经摇头落寞远去，悲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苍黄之中。

昨天是教师节，我恰好看到罗飞翔发表新视频这样说：

我理想中的成就，不能说我达到的成就，我努力想去追求的成就，就是当一名好的老师。

此情此景，如同我躬耕于乡土的长兄，每次在与我提酒令壶冲时，都会动情地说，兄弟，我这辈子也就是想当一个把地种好的农民。

罗翔这个在法律框架的传递正义者，终于也顺应了这种应时应景的通俗表述了。

本来，对罗翔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比他原来那样，通过社交媒体将法治精神向公域进行更广泛传播，更符合从“好老师”通往“好先生”的正当之路。但是，诸如罗翔被逼退微博等等情形，都在说明，这条路快断了。

罗翔想努力地当一名好的老师，这其实是他在向那个更好的自己告别，是一种个体人生的隐退选择。因为，这个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评为这个领域最好的老师之一了。

比照我兄长那句“我这辈子只想当一个农民”，我的感受是，人与人知识思想不同，但躺平的姿式永远是一样的。

这种姿式，也正如张文宏先生去年说过的那种情状：

过了这个时间，你到我们医院里，绕着墙根走路的那个人就是我

短短一年，从圣坛跌落凡间再掉进粪坑的张文宏，在各方势力交错围堵剿杀下，也终于活成了这种他预设过的样子了。但是，这又绝对不是每个普通善良朴素人心期待的样子。

还有什么能比张文宏那样，以专业主义、人本主义介入公共社会，带来巨大的社会公益价值，更能彰显知识分子的尊严呢？更符合人们的期待呢？

事实上，张文宏现在也正在离开人们需要看得见的沙场。隐退后的张文宏，大抵也就是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甚至，连击溃公众“保卫张文宏”最后一道防线的补刀匠饶毅，也注定要在自己的雪中悍刀行中，变得越发清冷孤独。

假如这个“学术鲁迅”被击倒在沙场，我的预判是，最终砸倒他的绝不会只是学阀权贵们的威力。裴钢再刚，南山再难，也都不可能产生由更为复杂民意凝集成的“七伤拳”的威猛。

这两天，我在思考张煜的退与不退。

就在前几天，我刚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被曝诱骗治疗的陆巍反击了，而张煜医生已成沉默的羔羊”。讲的就是被张煜医生曝光“过度医疗”的陆巍，竟然又站出来洗地了。

当时，我表达的观点，也就是当越来越多的正义之士变成沉默的羔羊，奸恶者必将会出来进行疯狂反扑，正义者只能沉默。

没想到，现在又有最新消息传来——张煜医生不是沉默的羔羊，他又发声了：

真是骇人听闻，石破天惊。

这样的发声，其实是将中国医疗界炸开一个巨大口子，人们透过陆巍与医疗之间复杂的关联，清晰发现当初给那位晚期胃癌的患者使用的，很可能就“含有维生素C的盐水”的冒充药物。

事实上，涉事公司受审查员工第一次口供液体的成分也就是“含有维生素的营养液”。而最新消息显示，患者家属已经报案。

假如真相如此，那这个事件恐怕就是中国医生与医疗机构把病人生命当成谋财工具的极致典型了。这种医疗黑暗，足以蒙蔽所有人的想象力。

但是，即便是这样劲爆的新闻，主流媒体已近普遍失语，公共舆论场也没有激荡起多大的水花。这人世间，似乎也只剩下单兵出击的张煜。而这个人此前遭遇的疯狂打压，甚至一度造成其家人发生“求生存”的呼喊。

壮士张煜如此不退，先锋是否会成先烈，这是我的忧惧！

这，也让我第一次怀疑，我长期标傍的张小敬式“不退”，是不是在自残？

我曾专门写过文章说，我们正在从“底层互害”走向“精英互伤”。而当年写下“底层相互”观点的清华孙立平教授，前两天也因为一篇写“学姐查房”的文章，被整月禁言了。这又是怎样的吊诡与悲怆？

现在，孙老师也像我这样的后生启用小号了，有意思的是，他在告知被封原因时这样说：

至于原因在哪里，我想，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无须原因的时代，就不徒劳无益地想这个事了。

真是感同身受。我认为，有些事不是不想，而是想了也无法说得出口。

任何年代的更迭，都是新旧思想交锋的关口。混沌年代和觉醒年代也总是相伴相生，我就经常会想起蔡元培那个“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大。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细节，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的北大教授辜鸿铭，他在那个代执意不剪辫子，却也一样受人尊重；还有守旧的黄侃并不喜欢有新思想的蔡元培，但他能待在北大，恰恰因为蔡元培：

如果我在北大都待不下去，全中国也没有地方能容纳我。

价值分歧从来就不是最可怕的，但由此进入一个你死我活缠斗境地，失去滋养自由和人性应有的宽容空间，甚至要把时光拖回到上世纪某个年代那样逼仄艰难之中，就太残酷了。

然而，在时代的浪潮面前，我们都是渺小的微微。现在，很多人确实被挤到自己“告别的年代”，接下来，或是成为人生退隐者，或者成为价值变节者。

对普通人来说，退出自己的沙场，这不应该受到任何道德质疑。

所以，最近，我一直想写这篇文章，就是提出一种主张——当我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沙场，请一定抱持着自己的价值信念，回到一个安静的精神之地，在自我的小世界，面对那一片青草、阳光和水泉，以沉默维持着我们最后的尊严。

但是，绝不要做价值观的变节！

我经常对家人说，假如哪天我连这样的写作也难以为继了，哪怕是回到故乡踩三轮车，也一定要凭力气干净地养活好这一大家老小。

这几天，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在转发这张图片：

因为太多的人生经历与朋友交集，我对此事不便多作评价。更何况，我素来也不愿意将自己卷进具体的撕扯中。特别是，单纯就某一个截图片断，是不可能还原类似这样价值之争背后极为复杂的缘由。直接对某某人进行某种价值评判，不公平也不全面。

这起传媒大佬与知名评论员交恶的背后，卷进很多人和事。这些人，也多从普通人原本看得见的平台退出了。这场争议也是他们退隐到小众社群内的私域争议辐射开来的。

我不想打开任何关于这种事的“隐藏的文本”。但要说一个自己的情绪感慨，那就是一个人退隐不可怕，但是，一旦出现价值变节，也就是彻底地死去：活得苟且，死得可耻。

上海的叶大妈的跪舔，鼓浪屿连某的反戈，北大焦某的变脸，之所以令人憎恶，有时并不在于观点有多极恶，而是变节的面孔特别恐怖难看。

一直以来，我都在强调自己不左不右，是典型的人性主义和专业主义的捍卫者，只想做一个通往正派社会的苦行者，永远不愿参与到任何价值战场疯狂撕杀中。也正因如此，我的写作从不愿招惹是非，甚至，乐见这样的小众传播，也不想扩大影响。

也正因如此，我才把人格志的写作，通过固化类似于饶毅、张文宏、罗翔这种普适的专业公共偶像身上，辐射公共价值。

但是，我没想到，连这样的偶像，也终于被“不可抗力”慢慢逼退，渐行渐远。他们，似乎都在成为隐退者。

而这人世间，像张煜医生这样只身挑战一个行业黑幕的正义先锋，现在也几乎要死绝了。这样的现实，让我不能不思考，接下来，我又如何来寻找载体，来维持价值观绝不变节的写作呢？

历史和现实都说明，世界有时真是只能无奈地拱手让给阴恶的坏人和反智的小人，这一点，我之前在推荐的《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书中也有太多讲述。而对于一个公共表达者，如何不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个体其实是有选择权的。

不得不说，现在有些同行正在若隐若暗的选择变节，在价值观上游移不定，或媚或批，做着一鱼多吃两边讨好的生意。

我无意于挑破那种无耻的营销主义欺骗性，更无意于解构价值变节者注定阴恶的本性，只想这样地呼吁——当我们无法笃定地做到“我手写我心”，退出沙场成为沉默者，这也是一种美德。

我很清楚，公号写作越来越难以为继了，我感恩过去时光朋友们的支持鼓励，大家给我的赐予回报远比向我的向往索取要多。这样的写作，让我和很多朋友已经处于一种“灵魂对望”的状态。

今天，我也想给大家表白一下，在这个价值溃散反智盛行的年代，在这个功利洪流汹涌吞噬人性的年代，我至少能保证，永远不会颠覆自己的价值观，永远传递智识常识人性文明，永远守护公平正义善良温暖。

不背叛良知，不辜负正义，不违背伦理，不毁损人格，这是我对这个公号的最后坚守。

直到，不得不消失，也成为退隐者，在寂寞的精神故乡，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大地微凉，远方苍黄。回想着这冲杀着、坚守着、痛楚着甚至可能退隐的人生，不由又想起本文开篇引用的这一句：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PS：1、今天全文一共4500字，长文不易，感恩三连。

2、上面封面图来自于电影《无问西东》，图上文字是引自此片以及《礼记·儒行》，原文是“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难相死也，久相待也，远相致也。”

　　３、在这告别的年代，愿”人格志“”谷小九“的朋友，转身都能迎来美好安宁的人生。欢迎各位朋友加老将私人微信交流互动：jiangyeben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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