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脑是由粒子构成的，那人还有自由意志吗？

在网上看到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了，我看到很多回答都是从物理学的角度证明或证否“人有自由意志”，但我觉得这不是关键。下面我讲讲我的看法。

在正式讨论这个前我先偏个题，很多人认为“不存在自由”的理由是感到自己在现实中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比如说我想飞起来但我受到了引力的束缚；我想吃饭但我没有食物；我想跑步但我的身体太疲劳了。但稍微想想就能发现，如果这些理由能够构成对自由意志的反驳，那主张自由意志的人就不只是理论水平不够高，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了，因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了，主张人有自由意志的人并不会否认人在现实生活里处处受束缚这样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还有很多人在了解了脑科学和生理学的知识后，认为人的精神自由只是一种表象，自由只不过是某些更本质的东西（比如神经机制、细胞或者粒子）的投影或者幻象。我们先不论这种观点的对错，可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人有自由意志”这种观点出现得非常晚，而且不是每个社会都有的，但认为人是被决定的不自由的或者说认为人的本质不过是大自然中某种更基础的东西产生的表象，这些观点是非常早就产生了而且很普遍。比如说中国古代流行的是气本原论，气分两种，阴气和阳气，万物都是阴气和阳气掺和出来的，这当然也包括人。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气”当然是一种自然中的物质，如果人只是气的一种临时的、偶然所产生的现象，那不仅不存在人的自由，连人本身也是不存在的了。古希腊早期的自然哲学也是认为人的精神本质是某种自然物质，比如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也就是认为万物都是由水、火、土、气四种本原构成的，万物的区别只不过是这四种元素混合情况的区别，人的精神也不例外，比如说恩培多克勒认为聪明的人就是这四种元素混合比较均等的结果，反过来则是愚蠢的人。德谟克里特认为人的灵魂是由原子组成的，只是构成人的灵魂的原子更加精细和活跃而已。这些观点跟今天人们认为人的精神只是神经或者粒子所衍生的表象之间只有物理模型的精致与粗糙的差别，但思维方式上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伟大的转折发生在苏格拉底这里，苏格拉底提出了一种比较系统的神学目的论思维，他不满足于自然哲学的那种将万物运动归结为外物推动的解释方式，而是认为万物都是有“目的“的，都是被神安排和推动的，比如说他认为人的睫毛长得像帘幕可以挡风，人的眉毛可以阻挡头上流下的汗以免流到眼睛里，这一切很像是一个神的精心安排的结果，因为机械的解释不能够满足他的理性的追问。

今天很多人觉得神学目的论是一种很落伍很过时的思维方式（虽然他们也不清楚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书上就是这么教的），但对这种思维方式的超越并不等于要跌落到苏格拉底之前的思维方式。苏格拉底并不愚蠢反而是一个很博学的人，他掌握了大量的自然知识，而且正是因为他掌握了大量”唯物的“知识，他才能够从中看出一种”唯心的“力量。

从苏格拉底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目的论的思维方式都是西方哲学的正统和主流。牛顿力学是一种典型的机械论，但他仍然离不开目的论，很多人都觉得牛顿最后仍然要诉诸于上帝的”第一推动力“是很愚蠢的，因为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万物本来就是在运动的，就是在彼此渗透的啊，这不是很自然的嘛，为什么要追问最初的动力。然而，机械论解释一个物体的运动，是通过引入另一个物体的运动来解决，但另一个物体运动的原因是什么，这又要引入一个新的原因，如此无穷追溯下去，因果链越来越长，却始终追溯不到一个最终的原因，而如果最终的原因不能确定下来的话，那么整个因果链都是不充分不必然的了，而如果因果关系的必然性受到了挑战，那么整个解释系统都是摇摇欲坠的（休谟）。因此，很多人满足于还原论的那种很机械的解释，并认为这就足够把目的论反驳掉了，其实可能连理论门槛都没有碰到。这其实说明了超越机械决定论需要一种在理论上刨根问底的精神，缺少了这种精神就很容易把虚无主义当成理性主义，把感官主义当成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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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以上内容跟自由意志有什么关系呢？很多人都试图从物质的角度证实或者证否自由意志的存在，然而康德已经阐明，从现象界，从经验中寻找自由意志的依据一定会失败。如果人有自由意志是因为人的大脑有这样的一种结构，那这就不是自由意志了。其实你从机械论的角度是不论如何也无法得出人的自由的。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先看看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是如何引出自由的，他说：

凭借这种能力，从此也就确立了先验的自由，而且是在绝对的意义上说的，其中思辨的理性在应用因果性概念时需要自由，以便拯救自己，摆脱它要在因果联结的序列中设想无条件者时就不可避免地陷入的二论背反……自由的概念，就其实在性通过实践理性的一条无可置疑的法则得到证明而言，如今构成了纯粹理性的、甚至思辨理性的一个体系的整个大厦的拱顶石，而作为纯然的理念在思辨理性中依然没有支撑的其他一切概念（上帝和不死的概念），如今就紧跟它，与它一起并通过它获得了持存和客观的实在性……（康德《实践理性批判》李秋零译）

为什么需要自由这个概念？康德认为自由意志属于自在之物，因此从科学和经验的角度，自由意志当然是没法证实也没法证伪的，然而如果我们不设定一个最初的原因，也就是自由因，整个因果链都是立不起来的（当然这个自由意志不一定是人的自由意志，可能是上帝的自由意志）。比如说我跑起来这件事，我决定要跑步，你可以说我的身体和器官在运动，我的肌肉、血压、大脑都在运动，这一个个原因一直追溯下去，最终的原因是什么？只能归结为自由意志，如果我不想站起来，我没有这样的一种目的，这件事以及这一系列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我可以自行开始一个因果链条的序列，当然你可以说我产生这种想法本身也是被迫的产物（比如说我在被人追赶）所以还是不自由的，但这并不能构成一个有效的反驳，因为自由意志只是解释你有这样一种动机或者动因，并不意味着你能够在现实里实现它，也并不意味着你一定有自由的感觉，比如说我想站起来但我的腿受伤了导致我不能站起来，但正因为我没有能力站起来，我想站起来的这种动机才显得更加自由。

从这里我们就能发现很多人对自由的误解是什么了。很多人都觉得，自由就是不受束缚，如果人受束缚了那就没有自由了，但康德的理解是：正因为你受束缚了你才有自由，如果你从来不受束缚，那么你也就没有机会表现和实现你的自由意志了啊。比如一只鸟在飞，它可能会想如果没有空气阻碍自己的话，自己可以飞的更快，然而没有空气它会直接掉下来。也就是说，你的自由不是体现在你无所事事的过程中，而是在你设立目标、克服困难、打破束缚并且创造的过程中，而且这个过程还不一定能成功，也就是不一定能实现自由。但正因为不一定能成功，如果你仍然去做，才体现了你是自由的。人类发明飞机，相比于只能呆在陆地上就是一种自由，人类探索各种科学理论，相比于无知的状态就是一种自由，很多人都没有因为身在现实中就承认现实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而是想要改造现实，那么他凭什么能改造现实，凭什么要相信一个暂时还看不到的理想？凭的就是自由意志。我们为什么不能对人进行有罪推定，因为他过往犯罪不代表他未来一定会犯罪（虽然这在统计上有规律），这个法理的依据也是因为人有自由意志，人的每一个瞬间都被看作是有自决能力的。所以自由意志不是说我脑子或者身体有某种机制就能够保证我有自由了（为自由意志寻找物理基础是很荒谬的），热爱自由这句话并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自由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是需要用实践行动来使它从“潜能状态”变为“现实状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