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名人在谈及成长时都会讲到“独处”的意义,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甚至终身未婚。到了现代,随着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经历差异越来越大,与之相关的“独居”、“单身”等观念也正在越来越受推崇,“一时单身一时爽,一直单身一直爽”成为了一些群体中的新流行语。我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任何小众人群都应该同等地获得理解与尊重。这里只想谈谈在与朋友们讨论“独处”时的一些想法。

与独处有关的“自律”与“慎独”的区别

  “独处”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推崇,这是一个比较新鲜的现象。在我们的传统里,严格来说是没有“独处”的地位的。孔子所说的“慎独”最早出自《礼记·中庸》,原意为“即使独处时也要像身边有人(舆论监督)一样保持谨慎,遵守各式(权威所拟定的)伦理规则”。我认同“人即使在独处时也需要审慎”这一观念,但儒家的审慎指向的是“遵守外在规则以保全家族和集体的面子,防止自己做出可能为别人留下口实的让自己羞耻的事情来”。既然个人的本质就是群体中的人,因此“独”总是显得有逾越规矩的嫌疑,这种“慎”的核心是“我的行为会不会让身边的人不喜欢我甚至孤立我”,此时的“独”只是物理上的独,人在精神上并不是独立的
  然而,“独处”理念是建立在人格独立的观念之上的,它认为,人的真实自我并不是在群体之中的,反而是在精神不受干扰时才能够显现出来,这种显现用通俗的话讲就是“内心的声音”,用宗教的话语就是“上帝的启示”。当人在受共同体的约束时,其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念头也同时是受到监督的,此时人很难听见自己内心的启示,内心被别人的声音充盈。只有当个人暂时地从嘈杂的生活环境中退场时,才能够为自己的心智留出空白,觉察并辨别哪些声音是自己的,哪些声音不是自己的。

“独立”不是“断情绝爱”

  现代社会的制度和法律都是建立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第一负责人,人格独立已经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不过,现代人对“独立”的强调,似乎容易进入到另一种误区,那就是“崇尚认知而回避情感”。人通过自己的认知能力来处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客体在主体那里是被考察、被分析、被征服的对象,主体是以独立的姿态来考察世界的。然而人的情感能力则必然体现“互为主体性”的性质,表面上看,人的情感可以指向一个他人,也可以指向一个他物,比如说美丽的风景唤起了我的某种情绪,然而这种指向他物最终仍然是指向他人,也就是另一个主体。“物”本身是无意志也无情的,但是人总是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情感能够获得他人的共鸣,或者将审美对象给拟人化,人格化,并且只有当这种情感获得共鸣时,才被看作是完结了的。这与认知不同,在认知活动中,我不需要客体回应我的情感,只需要考察完它的性质就足够了。
  因此,人的情感能力似乎暗示了人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依赖性。那种机械的原子或者坚硬的小球并不适合作为人格独立的隐喻。也正因为如此,很多推崇“独立”理念的人对自己的情感有着强烈的排斥和回避。我听许多男性在深刻学习了心理学知识后做过这样的自我心理剖析:
  “我打小被教育要独立、要不依赖别人,还有点儿受经典名著中‘成大事者需要弃绝儿女情长’这样的观点的影响,每次当我感受到我对一个姑娘产生强烈的儿童般的依恋情感时,就会难以遏制地产生想要远离对方,或是伤害对方导致对方绝望离开。”
  这种心理现象不仅在许多男性身上存在,许多追求独立的都市女性亦有相似。我们正处于反思集体主义、摸索着追求自我实现却缺少理论支持及榜样的这个昏暗的历史转折期,传统人际关系正在变得越来越脆弱,新型的基于人格独特性的人际关系对于所有人都是全新的功课。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传统中国人人际关系确实是简单的,在大家的生活圈子都被局限在方圆二十里的年代,“礼数到位”、“互相给面子”就足以支持一个人际关系经受起几十年岁月的考验。现代人随便坐个地铁就可以跨越几十公里的距离,高铁、飞机等更是让整个人类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每个人通讯录中都有几百甚至几千个联系人,然而让躺在联系人列表中的抽象的符号变成现实生活中的“好友”成了巨大的难题,即使这个联系人就住在十米开外,人也容易感受到交流困难,感受到这个年代比以往任何年代都更能激起人的孤独感,感觉在经营人际关系上前所未有地无助。
  与孤独感共同变强的是人的敏感。现代人没有比古人变得更不善良,甚至在包容性上远超过古人,现代父母没有比古代父母更不爱自己的孩子,甚至前所未有地为子女付出了更多的情感、金钱与时间(包括陪伴子女以及学习相关育儿知识),但新时代的人们通过吸收大量的知识,对于父母及各式亲密关系对象的要求正在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无法忍受来自身边人的各种(可能)伤及自我概念的言语及行为。
  正是这种敏感导致了人对独处的欲望越来越强。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倒退(不管怎样,人的痛苦感确实是加深了),但从“自我实现”这个终极目标来说,这种痛苦也确实构成了个体成长的催化剂,是走向更高水平的人际关系的必经阶段。

独处是通往新型人际关系的桥梁

  在前互联网时代,人们接触到的人的多样性极低,所以也很难感受到自己与身边人有多大的不同,互联网引导人发现自己与身边人的差异,同时亦给了人寻找“同频之人”的可能,人前所未有地发现存在两种人际关系:传统的人际关系否认个体的独特性,在个体尝试表达真实自我时很难给到支持,甚至还可能施加打压;新型人际关系鼓励人展现自己的独特性、鼓励卸下面具表达内心各式细微的感受、鼓励人在决策时关注“‘我’的感受”而非“他人怎样想”。
  但这两种人际关系间的界限相当模糊,“一段时间内让自己物理上处于独处的状态”的意义大概就是在于,通过独处时大量的自我追问才能更明晰地发现自己的特质,发现自己对于适合自己的、能提供正反馈的、能给自己动力的优质人际关系的具体期待。
  但“独处”决不是目的,而是通往建立新型人际关系的桥梁。因为人终究要在与他人的互动中才能确立意义感,要在他人的理解、承认与喜欢中一步步加深对自己的理解、承认与喜欢——“意义感”的本质是一种感性体验,是人与其他主体互动中激荡出来的一种情感,独处或理论学习都无法给人意义感,至多产生一种“我认为我应该已经是有意义的了”的认知,但从认知转变到对世界的感受转变之间是有鸿沟的,填补这一鸿沟的方式就是“进入到现实的体验之中,与其他主体发生真实的互动”。
  与之相应,“精神独立”与“进入亲密关系并与伴侣共享一部分生活空间”也并不是必然矛盾的事情——“人需要独处”绝不意味着“人需要完全隔绝与他人的物理联系”,而是“每天有一段独属于自己的不被打扰的时间”;另外,当人确立起“我”之后,“独立思考”可以不需要“独处”为前提;最重要的是,健康的亲密关系绝不是互相牵制乃至于24小时互相监控,而是两个独立个体的分工合作、物质与精神上互相支持,这样的支持也必然包含了对双方的独处的需要的理解与尊重。
李慧敏,2021.3.25,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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