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妖怪奇谭

[人面鱼：红衣小女孩外传]改编自台湾乡野传说。

说一钓鱼老翁和几个朋友在野外游玩，钓起一尾鱼，烧烤停当，香气扑鼻，正大口嚼之，忽听得此鱼发出一声带有闽南口音的询问：“鱼肉好吃否？”

老翁一脸错愕，瞧见那吃剩下的鱼身子上现出一张人脸，观之毛骨悚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被这鱼妖上了身，一下杀了老婆孩子全家，凶残可怖。

©️[人面鱼：红衣小女孩外传]开场，钓鱼老翁被人面鱼附身，杀了全家，此情节应该是取自2001年台湾地区一起伦常命案——洪若潭灭门血案

警察发现事有蹊跷，遂请了人施法驱魔，眼见着要大功告成，谁知那鱼嘴里头又吐出一尾小鱼儿来，叫一熊孩子捡了去，养在家中鱼缸里。

这鱼妖便因此存了一口气，还附在了这孩子的母亲身上，导致其惹出了更大的灾祸。

©️[人面鱼：红衣小女孩外传]，徐若瑄饰演的单身母亲被人面鱼附身

人面鱼，台湾地区传说中的水栖妖怪，身上有人脸纹路，见到人时会合掌嬉笑，问“鱼肉好吃否”。

清朝有个叫吴子光的人，写过一本《台湾纪事》，其中“纪台中物产”一卷就讲了这么个事情。

说有渔翁“结网海滨，获得一怪物，面目口鼻具体人形”，没几天，渔翁的钓船就在海上翻覆起来，差点害了他性命。自此，“昔人言察见渊鱼不祥”。

都以为是那吴子光杜撰，直到上世纪90年代，《自由时报》刊出轶闻一则，说在高雄冈山，有人钓起一尾吴郭鱼，正欲食用，不知打哪儿传来一声“鱼肉好吃否”，事后，这钓鱼人便离奇地死了。

此事在中南部广为流传，很快便与“红衣小女孩”一起成为当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妖怪传说。

©️1995年，《自由时报》报道“人面鱼”，还刊了一张钓鱼人生前拍摄的鱼身上浮现出人脸的照片

但是很显然，上溯17世纪初大航海时代，下至1945年二战结束，台湾的妖怪，远不止这两个。

这么说其实也不大准确。

怎么讲，二战以前，台湾地区历经多个国家的殖民统治，人口组成、经济结构、文学艺术等不断变更，或多或少都会和其他国家有些牵扯。

荷兰、西班牙、郑氏王朝、清朝、日本，天长日久，文化结构日趋复杂，所谓的妖怪，与其说是台湾本土的，倒不如说它早已融合了各个民族。

比如17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一个叫大卫·莱特的人，在“汉人的宗教”一文中记录了一个地牛传说，讲台湾岛之所以有震动，是因为地牛摇晃了身体。

这家公司还有个上尉叫艾利·利邦，1623年刚抵达台湾时，他在当地原住民的带领下，来到台南丘陵，目睹了一种能预言风暴和地震的独角兽。

©️来到台南的荷兰人，绘于1623年，现藏于荷兰国立博物馆Rijksmuseum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孙元衡调任台湾海防，撰写了《赤崁集》四卷，称山中有“瘴母”，会施放毒气，林野间潜伏着巨大的钩蛇，令他心生畏惧。

除此之外，还有《彰化县志》记载彰化出现妖鸟，“乃人类冤死而不散之魂气，自墓坑中飞返世间，带来不祥，作祟于人。”《云林县采访册》则载有水鬼，会在阴湿河底抓交替之身。

©️何敬尧所著《妖怪台湾：三百年岛屿奇幻志》中的水鬼

1895年后，日本人相继来台，也开始将有关妖怪的传说誊抄于册，最出名的是花莲巨人阿里嘎盖。

据《蕃族惯习调查报告书》载，阿里嘎盖“皮肤白皙，眼球如猫眼，头发长，须髯蓬茂掩住胸部，胸毛长至肚脐，手脚之毛浓密且长达寸余，身高则高达丈余”，“他们奔驰如风，擅长变身之术，拔手毛吹气可变出所要的人物，冒犯妇女或吃婴儿”。

日本作家片冈岩在台湾日日新报社出版的《台湾风俗志》，则记载了一个叫“林投姐”的妖怪：

台南，有一女子勤俭积存数百金，与一泉州商人通居。此商人狡猾无情，将金钱卷走一去不回，女子又气又愤，终于自尽，阴魂死不瞑目，每日傍晚出没林投树下，以冥钱向卖粽的担贩买粽。

终究不大详尽，姓名身份皆无，只知吊在了林投树上。倒不如《三六九小报》，说林投姐是一富翁的女婢子，跟泉州某商贾私通，遭了骗，死后冤魂不散，撑着一把伞走在阳间道上，顺利报仇。

©️林投姐

台湾人分别在1979年和1988年将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尤其是后者，扩充了原有的故事架构，男女主也终于有了姓名。

©️左图是1979年版本的[林投姐]，右图是1988年版本

1909年，东京《朝日新闻》报道了一桩妖怪奇闻。

说英国汽船途经台湾近海，“约二十点不久，隔着海面，有一只不可思议动物，高约十五尺，长约二百尺，背上有一排棘刺。”日媒称之为“海棘兽”。

©️1909年3月5日，《朝日新闻》报道“海棘兽”

到底是日本人，出身妖怪大国，将妖怪学视为极其重要的传统，瞧见了就赶忙记录下来，日积月累，集结成册，让妖怪文化从边缘走向流行视野。

即使到了我国台湾，也笔耕不辍，甚至深入原住民部落，采集更多的妖怪故事。海棘兽、林投姐只是一部分，后头还有虎姑婆、蛇郎君、椅仔姑。

先说椅仔姑。

三岁女童，有一凶狠嫂嫂，在灶台子上烧饭时，常叫她蹲到灶口不停地添柴火。到了夜里又逼她睡茅草堆，饭都不舍得给，活生生饿没了形，瘦脱了相，走起路来脚下无根，像个纸扎的人在飘。

有一天早上，这嫂嫂起床买菜，瞧见女童僵了一样坐在竹椅上，好像是死了，这才大惊失色。

故得名椅仔姑，也叫“椅子姑”，最早见于40年代初，作家池田敏雄所办的《民俗台湾》杂志。

讲每年中秋，台湾人都会搬一把竹椅子出来，四个脚朝上，对着烧纸钱，再念一些咒语，但不能提及“嫂”字。如此这般，才能迎来椅仔姑，据说有问必答，倒有点儿笔仙、碟仙的意思。

©️《妖怪台湾：三百年岛屿奇幻志·妖鬼神游卷》插图

虎姑婆的由来很有一番说头儿。

台湾地区本没有虎，哪来的虎妖？应是依着清朝官员黄之隽所著《虎媪传》，“歙居万山中，多虎，其老而牝者，或为人以害人”一句本土化而来。

说安徽歙县，地处万山之中，老虎比较多，这当中上了年纪的，会幻化成人，以此害人。

后经福建传到台湾，变成“山虎而成，吞食姊妹”，夜里还会拐骗小孩并吃掉，算是自行加工了的。

©️《异人茶迹：淡水1865》，张季雅所绘虎姑婆

1960年，台湾人据此拍了一部电影，就叫[虎姑婆]，海报上打着“怪事”，大意是说山上的老虎精化身成老太婆，在夜里拐骗小孩并吞食裹腹。

©️[虎姑婆](1960)海报

2005年也拍了一版，剧情改掉许多，说村里有一精神病妇被虎姑婆子附身，专杀小孩。

©️[虎姑婆](2005)海报

蛇郎君则属于文化殖民，而非加工改造。

怎么讲，日本人写的《七娘妈生》、《台湾教育》中都有蛇郎君的传说，很有可能是他们在记录的时候，潜意识混入了一些自己民族的妖怪学。

这就像早年西班牙人殖民台湾时，非说此地有白马妖怪，但台湾最初是不存在什么马匹的，有也是西班牙人从外面带来。

天长日久，他们将这种动物与当地风土联系到一起，编出一个白马妖怪守护西班牙宝藏的传说。

说白了，就是在“殖民”着台湾地区的妖怪世界。

蛇郎君也是如此。

日治时期，台湾诗人连横，就是在日本文化的影响之下，作《雅堂文集》，记录的蛇郎君的传说：

某处有蛇，久而成怪，化为美男子，往来村中，村人称之为蛇郎君。闻某翁有三女，均未字，遣媒议婚，愿以千金为聘，否则将灭其家。翁固贪利，又畏暴，命长女，不从，次女亦不从。少女年十七，见父急，慨然而行。蛇郎君爱之，居以巨室，食以珍馐。

©️《台湾地方传说集》，鸟羽博绘制的蛇郎君

魔神仔是台湾少有的极为出名的本土妖怪。

名字是方言音译，正儿八经的写法儿应该是“魍神”或者“芒神”，矮小，猴脸，肤色泛青，行动飘忽不定，喜欢作弄于人，类似香港人说的整蛊。

©️《台湾妖怪研究室报告》中的魔神仔形象

但也未必真是如此，尤其相貌——台湾民俗专家林正义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上向观众展示过自己小时候见到的魔神仔，与上图大相径庭。

©️民俗专家林正义所见到的魔神仔形象

真要归类的话，应当属于山精，也就是在荒郊山野间出没的妖怪，可化作人形，令人精神恍惚，肉体迷失，后被牵走失踪，五到七日不见人影儿。

《魔神仔的人类学想象》中记载过几则相关事件。

一是蔡先生到裁缝铺补衣，听老板娘聊起一个面容像老人、身型像孩童的人，把人诱拐到山里上吊。

一是赖先生有位开制茶厂的亲戚，某天失踪了一位工人，遍寻不着，找见时已奄奄一息，满口蚯蚓。

倒和[红衣小女孩]中的一个情节颇为相似。

男主角中邪而不自知，像往常一样饮食，吃着吃着突然发现，碗碟里的粥菜都变成了虫子。

应该就是魔神仔作弄人的手段之一。

[人面鱼：红衣小女孩外传]也提到了魔神仔，并展现了相关壁画，和前文说的矮小猴面没太大出入。

从大航海时代到二战结束，台湾妖怪的确千奇百怪，有会合掌笑的人面鱼、遇人不淑的林投姐、可怜的椅仔姑、痴情的蛇郎君和本土化了的虎姑婆。

但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形。

为什么妖怪总要修炼成人？

在《台湾妖怪研究报告》中，陈器文回答，“神话中，人是主流与核心，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是不入流、非核心。它们想入流，自然得千方百计修炼成人，就像人在社会上总希望获得认同、尊重。”

《唯妖论：台湾神怪本事》一书中也有表示，“会出现怎样的妖怪，可能都跟我们的文化焦虑、认同，或是现代化有关。”

你真的觉得有妖怪吗？它们是人的某种心理投射，是人想成为主流，成为核心，成为终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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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魔神仔、鬼故事，看見人們的悲歡離合，林美容

[2] 不只「人面魚」跟「紅衣小女孩」！那些耳熟能詳的台灣特有傳說，GQ，2018.09.25

[3] 《妖怪台灣：三百年島嶼奇幻誌‧妖鬼神遊卷》：成鬼化魅，且看台灣妖物群生相，Mummum Zine，2017.02.23

[4] 台灣本土妖怪：除了「林投姐」、「椅仔姑」，還有看起來萌萌的「海棘獸」，The News Lens，2017.02.28

[5] 「僕は台湾妖怪の"轉型正義"をやってるんです」ーー台湾の妖怪研究家‧作家何敬堯さんに聞く，太台本屋，2018.09.03

[6] 傳統與創新：簡述臺灣鬼怪史，何敬堯，《臺灣文學館通訊》第59期第40頁，2018.06

[7] キョンシーから台湾妖怪まで——日本人視点で読み解く台湾ホラー映画ブーム，栖来ひかり

，2017.10.08

[8] 《臺湾妖怪图鑑》：妖怪是人心与文化的镜子，蔡依橙，2015.11.23

[9] 为何台湾出版界最近开始流行谈起“妖怪”？-好奇心日报，2017.02.17

[10] 台湾小说家何敬尧聚焦台湾“妖怪”与“奇谭”，联合早报，2017.03.20

[11] 臺灣有自己的妖怪嗎？-何敬堯，2016.07.05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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