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年10月20日
地点:北京市东隅酒店
嘉宾:张律(监制/导演)、耐安(监制/制片人/演员)、陈刚(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
主持:沙丹(策展人)
一、创作与接受
沙丹(以下简称沙):今天很荣幸跟几位老师来探讨我们中国艺术电影发展中的相关问题,访谈将从张律导演的新片《白塔之光》谈起,再由点到面扩散到中国艺术电影发展生态中的一些困境。
我们都说电影的制作是一个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过程,见自己,就是说你把电影拍出来了,见天地,就是电影进入到电影节等各种专业语境当中,就像《白塔之光》先是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之后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也拿了奖,包括在很多电影节上的放映,都取得非常好的口碑,它在这个环节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绩。最后,电影还需要见众生,跟观众见面。当然这一步步之中,都会伴随着不同的风险,特别是面对庞大的公众时,电影会面临更多的局限和困难。所以,想先听听导演在新片《白塔之光》即将面对观众时的一些心境。   
张律(以下简称张):每次上映前都希望喜欢自己电影的观众越多越好,但在拍摄的时候没太想票房的事儿,所以每次票房出来后都会感慨:“何必当初呢”。
其实,导演对最后“见众生”是没有多少洞察力的,当然也不排除少数有能力的导演可以兼顾所有观众的想法,但我是比较糊涂的那一个。对于《白塔之光》,我希望能够与有共同经历的观众形成共鸣,这个故事以北京市西城区的地标性建筑白塔展开,因而我希望至少西城区的观众看完后觉得“你小子没有撒谎”,这样我就十分满意了。
沙:文艺片其实是一个很大众化的概念,比如琼瑶的电影最初就叫文艺片。但是,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文艺片或者艺术电影没有那么强的情节性,作者会加进一些个性表达,如果观众不了解导演的这种创作方法或者美学特点,对电影会产生一些误读,发出自己的质疑。您在创作的时候会考虑到大众接受的问题吗?
张: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笑)
电影的创作和接受是两种不同的路径,我作为创作者,在创作之初,不会过多地去思考接受层面的诸多问题,所以这种落差无法避免。而且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只出现在艺术电影,商业电影、类型电影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习惯单一地、单向地去思考观众群这一概念,而忽视了观众个体的独特性。就像你会发现你所在街区的左邻右舍都不一样,情感状态也都不一样,如果你把他们当成单一的、普遍的观众群的时候,是不是触及到了他们真正的情感?肯定没有。   
普遍的特性往往是表皮的,哪怕是爱情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我们对它的很多想法都是表面的,因为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恋爱经历,我们很难深入到某个观众真正的情感中去,这是电影创作与大众接受之间永恒的难题,特别是艺术电影导演的难题,因为艺术电影是一个导演的情感表达,它的创作不是算计出来的,不是这儿有观众、有市场,导演就往这儿去。当然有些导演很强大,他能把所有的东西都综合进来,但是我觉得大部分导演没有那么强大,所以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考虑下市场的分配问题,培育多样化的市场环境,尽最大努力地让观众触及感兴趣的电影,让观众和电影真正相遇。
沙:张律导演很直接地指出了中国艺术电影的这种现状,其实我们也不必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市场是非常现实的,后面我们详细来谈。
看完《白塔之光》,我还是非常有感触的,因为我今年42岁,可能比电影当中的辛柏青稍微小那么几岁,但是似乎到了这样一个人生节点的时候,就会对电影当中一些微妙的情绪,从景观到人物,很多地方,都会有一种不自觉的共情。实际上辛柏青这个角色本来是一个诗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是现在成了一个美食博主,这是特别照进现实的一件事。而在这个时刻,另外一个女性的出现就像白塔之光一样反射在他的身上,让一个已经向世俗低头的美食博主,突然感受到生命中有了新的激情,点燃了他生活中所有的一切。这是这部电影最大的魅力,即使你我每个人在这个世界苟活着,但在某个时刻,依然有人或者有一些外力像白塔之光一样照进你的生活,哪怕转瞬即逝。   
这部电影有两处非常打动我,让我在想“白塔之光”到底是什么?第一处是在白塔底下的一间老屋,俩人在独处时,有一瞬间就像白塔上的光透过玻璃反射到俩人身上,突然点燃了辛柏青的激情,尽管马上又熄灭了。另外一处是在公交车上,黄尧说“你搂着我的腰”,就在辛柏青刚刚有点小意念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抓流氓”,打断了这一段浪漫的旅程,但就那么一瞬间让辛柏青获得了一种安慰或慰藉,这让他即使在这个世界上倒着走(影片中的情节),但他还是感受到生命有点意思。所以我觉得看张律导演的电影的时候,真的有时候会让有一定生活阅历的人,或者说经历过一些情感生活的人,会获得很多安慰,我觉得这是电影给我们非常重要的一种感受。就像刚才耐安老师说的那样,很多时候真的不是靠票房就能证明一部电影是否伟大,是否好看。   
下面,我想请教耐安老师,您作为经验丰富的从业者,之前也与张律导演有过《漫长的告白》等几次合作,从同仁的角度,您怎么看待张律导演提出的相关问题?或者谈一谈您心目中的张律导演?
耐安(以下简称耐):虽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但《漫长的告白》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合作,那也是张律导演回国创作的第一部电影。我一直很喜欢张律导演的作品,我个人觉得,现在我们对文艺片的定义不够精准,或者说它的类型和方向还不够清晰,我把他的作品划分到作者电影这一类,就是带有鲜明的作者特点,有导演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和态度。作者电影从诞生之初,就自然与普通观众有一定距离,商业上很难有比较亮眼的成绩,也就很难推动其不断再生产。但无论市场怎样,都应该有不同样式、不同种类的电影存在,文艺片或者作者电影,一定有它存在的必要。所以,我最欣赏张律导演的是,在现在的市场环境中,他还能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这是特别难能可贵。
《白塔之光》这个项目从最初故事创意到选择适合这部影片的演员,我们都有过讨论。但我们更多的是作为一名职业电影工作者在创作层面的讨论,像张律导演这样的作者型导演,如果我们工作的重点只是在讨论影片未来票房会怎样,有多少观众能接受这部作品,就违背了作者电影创作的初衷。当然我们也讨论票房和受众,但这只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我觉得导演很爱北京,《白塔之光》表达了导演自己对北京的感受,也表达了对某一类人,比较有代表性的像影片当中辛柏青、或者田壮壮老师这样的,或者更年轻的像黄尧这种不同年龄层不同身份的这些人的情感。我个人认为,张律导演所有的作品关注的都是人,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情感是任何好电影都应具备的品质。
沙: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个今年在网络上非常流行的热词“city walk”,这个词意思就是在街上溜达。比如说我在北京city walk,我在上海city walk,意思就是少花钱,但是我可以在城市当中进行游览。我觉得这是这部电影未来需要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因为电影当中有北京非常重要的一些点,这部电影其实就是黄尧跟着辛柏青漫游北京,看到城市中一些片段勾起他们的回忆。我想请问下导演,您心目中对北京这座城市是什么样的感受?不同的导演拍出的北京都不同,比如说最新的一个片子,刘伽茵导演的《不虚此行》,里面其实并没有多少大家熟悉的北京景点,而您这部电影中出现了很多,您是怎么去选择这些点的?
张:关于北京的片子我看的不多,《不虚此行》我看了,很喜欢。刘伽茵导演是北京人,可能她对北京不太惊讶,我是个外地佬,北京又是我居住时间最久的一个城市,会有朋友和一些情感的积累,这是一种不同于故乡的感情。   
2020年9月,我在延世大学讲完一个学期的课,从韩国返回北京时需要在广州隔离十四天,我在这段隔离时间想到了北京,想到很多以前的人和事,年轻的时候在西四玩得比较多。
沙:咱经常在那儿city walk,经常溜达。
张:那儿有个延吉冷面餐厅,经常去吃。
沙:咱也带个货。
张:现在,阜内大街马路南边一带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马路的北边,妙应寺、广济寺那一带基本没变,一到那里,你很容易把过去和现实联结起来,所以在那片区域,你的情感和你的记忆是比较完整的。那个年代北京几乎没有白色的建筑,基本色调是灰色,白色的、浑圆的白塔就像一个光源,像一束光一样,很突兀。你平时生活在那儿不会有这个感觉,只有你的情绪到达某个契机的时候,你才会觉得那是束光,这一定是颜色在你的潜意识里起作用。我不太会编故事,也不太会塑造人物,但是如果从空间出发,我的情感就能调动起来,所有的东西都能汇聚在一起。当我回忆起这些的时候,发现西城区白塔寺那一带在我三十多年的记忆中起了很大作用。
沙:我作为导演的一个粉儿,非常能够共情甚至感伤张律导演刚刚对于时空的回溯,从这段创作背景,我能看到张律导演怎样从无到有地将感受具象为一部作品,通过白塔勾连起现实和记忆,我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天赋。导演说地域空间是他创作的最重要出发点,比如《庆州》《福冈》,还有后来改名为《漫长的告白》的柳川,您这部影片也可以叫《北京》或者《西四》,虽说北京有非常多可表达的情感,但对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讲,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孤独。我想请问下我的同龄人陈刚教授,您对张律导演镜头下的北京或者张律导演的诸多作品有没有一些共振?   
陈刚(以下简称陈):刚才导演说到,电影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记忆,整个电影都跟记忆有关,有来自导演个人的记忆,也有来自导演所在的少数民族的族群的记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张律导演和他的作品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我非常喜欢导演的这种创作方式,就是用审视自己的方式完成作品,这是我第一个感受。
第二点在于,像导演所言,他的作品虽然弱叙事,但是戏中人物却充满了内在张力,就像《漫长的告白》中的李立冬一样,他其实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言语的,但是我们观众却又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种暧昧、挣扎,这就是电影的多义性,艺术电影带给我们震撼的也是这种多义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阅历和生命体验,在面对这个人物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解读。张律导演的作品,最打动我的就是这种人物内在的东西。   
第三点感受就是刚才说的记忆,我觉得张律导演呈现的是一个自己对于空间的记忆,这里边不仅有画面,还有声音对于空间的塑造,我觉得最大的乡愁记忆是空间和气味带给我的,从您的电影中可以闻到空间的味道。现代社会里,我们穿梭在不同的城市空间,以至于我们对空间的记忆都过于潦草,过于碎片化,我们很难对一个空间保持一个完整的记忆,但是在张导的作品当中,我觉得能看到这样一个完整的空间的记忆,这确实是当下所缺乏的感动。
沙:在张律导演的作品中,感觉空气是有厚度的,就像费穆导演一篇阐述电影与空气的关系的文章那样,而且费穆导演与这部《白塔之光》好像也有一种奇妙的关系。影片开头出现的演员石小满的父亲就是出演《小城之春》的石羽,而这个电影中的男主角辛柏青就演过田壮壮版的《小城之春》,电影当中辛柏青跑到北戴河去看郑君里的《乌鸦与麻雀》时,又出现了《小城之春》的编剧李天济的画面,这一切感觉白塔就像一个发光体,将各种相关的潜在的元素集结到您的这部电影当中,我知道可能是巧合,但是您是怎样想到让影片产生这种关联的呢?
张:这完全是一个巧合。但这些巧合会让石小满、辛柏青在情感上产生某种潜在的内在联系,这也是电影艺术的魅力,既保存了记忆,又在当下产生了复杂交织的关系。
沙:关于《白塔之光》这部电影,实际上跟我供职的中国电影资料馆有一定联系,这部电影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取了一个场景,就是电影里的上官云珠回顾展。您还让我坐那儿当一个群演,我当时比较羞涩,现在后悔了,因为里面全是同事、好朋友,以后我想到您的电影中扮演角色。看完这部电影后,我感觉您就是我们资料馆的一员,您让电影资料馆和里面那些承载记忆的电影成为了这部电影当中的一部分,能永久地保存下去。我想请问张律导演当时为什么会在资料馆里专门做这场戏?   
张:这种考虑主要是因为田壮壮扮演的那个角色的需要。一方面,影片中田壮壮饰演的爸爸的偶像是上官云珠,这段故事展现了那个年代人们追星的真实心路历程,他一个人在北戴河度过那么长时间,青春时期的记忆,很大一部分是贴在墙上的心目中的偶像上官云珠;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选择了和影片中一致的复姓(欧阳文慧)。另一方面,在影片拍摄前我们也去资料馆做了一定的调研工作,了解到你们之前确实做过上官云珠的回顾展,所以这也是我刚刚谈的一种巧合,但这样的设计也符合这部影片故事的发展。
二、演员与角色
沙:最近我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辛柏青的图,我真没想到他现在这么这么火!很多留言说他大器晚成。实际上我很早就从田壮壮老师的《小城之春》中看到他强有力的话剧舞台表演功底和他的语言魅力。在《八佰》《志愿军》中,他都出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还是您重新把他挖掘了出来,而且让他获得了天坛奖最佳男演员奖。在您的电影中,他都是男主角,在第一部电影《漫长的告白》中,他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人到中年、有点小油腻的角色,到了这部《白塔之光》,是一个表现男性自怜的角色。辛柏青把这样一个开始有点小油腻,然后又有点小自怜、有点小枯萎这种人到中年的境况表现得非常好,电影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表现技巧,就是让他倒着走,他倒着在电影中行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境,请您谈谈辛柏青,以及您是如何用好辛柏青老师的表演的?   
张:完全不是这样的,其实是他成就了我!
《白塔之光》是我回国后第二部影片,现在想,这个人物如果不是辛柏青来演,真不敢想象!正因为他的加入,让这部影片呈现出北京与众不同的一面。北京人说话特别客气,这种“客气”就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很舒适的距离,这是北京人天生的,他们身上都有这种特质。辛柏青就是典型,不急不燥,慢悠悠的,让你觉得比较舒服。其实,大家很早就知道他是特别好的演员,虽然没有大红大紫,反而成就了他,让他有了这么多年的积淀,这两次合作我都特别感谢他。
耐:辛柏青老师有一个职业演员的从容状态,他投入角色创作时,已经完全不受是否会被肯定、关注,抑或如何体现所谓价值等影响了,这个特质是让他在表演上有更高水准发挥的一个重要原因。   
陈:辛柏青可能跟张律导演作品中的男演员在气质上有相似的地方,他有那种我们说的“在地化”的感觉,就像您跟您的电影保持距离一样,他和他的生活,和浮躁的娱乐圈也是有距离的,他在电影里面的气质可能就是您期待的,某种程度上也是您自己的写照。
沙:在张律导演电影中的一些女演员,例如倪妮、黄尧、文素丽、朴素丹等,我们好像都能用一种文艺的标签去定义。张律导演的电影主题有沉重的地方,但是这些女孩的出现给电影的整体质感带来了更多可调和的滋味,她们既给我们带来了一种轻盈的感觉,又展现出轻盈感和沉重记忆交织的一种复杂感受。我想请耐安老师对这些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做一个分享,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女生能够在张律导演的电影中扮演这样的角色?
耐:我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讨论一个男导演作品当中的女性角色,我觉得男观众的感受也很重要,此刻我想听听男性对影片中女性角色的感受。
陈:我个人是比较喜欢倪妮的。
沙:我也是。
耐:我发现倪妮很受男性观众喜爱。
陈: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这种非常率性的女性非常受男性的喜爱?比如《木兰从军》里的陈云裳,《笑傲江湖》里的林青霞,包括倪妮,都是具有率性气质的女性,是跟整个社会的心理需求有关?   
耐:需要女神的存在。
陈:《漫长的告白》里倪妮的角色是核心,如果我们观众看完都不会对她产生心动,这兄弟俩又为什么会几十年都纠结于她?所以这个角色一定要选择她。
沙:在张律导演的作品中,我发现女性都有一个强有力的位置。
张:选择黄尧或者倪妮的时候,都是看第一印象。见倪妮之前,我看过她演的《金陵十三钗》,见面也就聊了十几分钟,然后我就说,咱们拍呗,她很爽快,说拍呗。
见黄尧之前,她的作品我一部都没有看过,《过春天》只看了片段。我们约在大悦城的一个咖啡馆见面,她风尘仆仆地骑个自行车就过来了,也没化妆,我第一眼就觉得我们能合作,但我们剧组的人觉得我太轻率了。为什么那么快就定下来?她很随和,但有主意,也很体贴别人,看到她骑自行车的样子,跟我这个片子里的欧阳文慧很像——表面上像小男孩,其实她内心里很温柔,和角色是重合的。如果演员恰好具备角色身上的特点,拍摄就事半功倍了,因为制片部门不会给我很长的拍摄时间。
《白塔之光》里欧阳文慧的那些衣服都是黄尧自己的,她那天戴的那顶小帽子也用上了,我说你这小帽子好看,衣服裤子也好看,就都贡献出来了。《漫长的告白》里很多的服饰也是倪妮自己的,她俩的气质、服饰都和角色很一致,所以就选择她俩了。你刚才说我电影里女性更文艺一些。   
沙:更轻盈一些。
张:你不承认咱们可以倒带(笑)。你说到这个我一下子有点醒了的感觉,说我的电影里女性更文艺一些,我觉得可能有点武断,文艺片里表达的情感里很多是温柔的东西,这一定是来自于女性。但我自己认为,不仅是温柔,甚至很多坚定的、更宽广的东西都是来自于女性。
三、困境与办法
沙:借由《白塔之光》上映,我们不难看到今年整个电影产业还在不断地复苏当中,从春节档到暑期档,电影界获得了很大振奋,这种振奋让更多的艺术电影走进影院。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整个电影行业也呈现出非常复杂的情况,尤其是在互联网语境下,我们无法判定这是不是遇冷之后昙花一现的热潮。
有些电影看起来确实还是不错的,比如说像陈翠梅的《野蛮人入侵》、陈哲艺的《燃冬》,但在进入到电影市场后,发现还是有非常多的争议,电影票房也没有想象那么好。还有魏书钧的电影《永安镇故事集》,拍得也是非常好,每次在和影迷交流的时候,大家都跃跃欲试,一票难求,结果在见众生的时候,又会出现电影宣发与电影抵达的错位问题,这个是我们经常会感到非常苦恼的问题。我刚刚从平遥电影节回来,有些电影我就知道它的最高峰的时刻就是在平遥那一瞬间就结束了,后面它的发行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我想听听陈刚教授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如何看待电影生态中这种既令人振奋,同时还有一些我们需要去改变的情况。
陈:寻其根本,我认为现在艺术电影出现的问题是放映的问题。我是有这么一个感受,就是我们现在电影院的放映都是同质化,观众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之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像《白日焰火》这样的电影,它必须挂上悬疑片的卖点,才会吸引观众,所以票房也超过一亿。但你看它票房走势是“哗”上去了,然后又下来了,所以我当时跟学生说这是被“骗”进去的。这个“骗”就是因为它包裹了一个类型片的框架,还有像《宇宙探索编辑部》,其实在我们看来它不是科幻片,但是只有讲实验科幻,大家才觉得要去看这个片子。这一方面电影产业确实需要依靠类型片做循环支持产业发展,其实另一方面应该更多的对艺术电影放映空间的专门化、差异化做一些支持。因为所有的电影都要面临同样的宣发成本,这种成本对于这种投资不如大制作的艺术电影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在二三十年代甚至四十年代的上海,不同的电影公司都会有相对固定的放映影院,这种差异化放映让观众在选择的时候就自然实现了分众。   
另外,融媒体平台未来可能会成为艺术电影发行、放映的重要阵地。根据我国目前网剧、网络电影的发展情况来看,融媒体平台天然的具有分众优势,通过大数据,文化产品能够精准地触及其核心受众,所以网剧、网络电影呈现出非常纯粹的类型特征,也不需要用诸多元素进行杂糅,这与艺术电影理想的发展形势不谋而合。因此,在我看来,在当下的放映语境中,艺术电影不一定非要进院线,融媒体这种放映方式对艺术电影可能会更友好,未来或许会成为艺术电影放映的重要方式。就我个人的观影体验来讲,我其实更喜欢之前DVD那样的观影形式,在私人化的空间中,我感觉观众和创作者之间能更好地实现艺术交流,更少地受其他因素干扰,也无所谓品位的高低、接受的差别。
沙:陈刚老师为我们引出了融媒体平台这一日趋兴盛的观影形式,对于当下一些艺术电影,尤其是低成本电影,在网络分账的情况下,会更合适其从生产到再生产的运作逻辑。而对于较高成本的电影来讲,如果能结合传统线下观影形式做定点宣发工作,甚至通过中国电影资料馆等机构做二轮放映,让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它应该的样子,我认为也是不错的。   
陈刚老师说到另一个问题“骗”,其实就是所谓的误导,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这部电影我非常喜欢,但是这部电影出现了当天晚上两个亿,第二天就变成一千万的垮塌现象,现在豆瓣分数也没有它应该有的分数高,可能大家会认为:把我“骗”进来之后就看这样一个电影?大家对这种营销方式会有一些思考和不同的见解,但是,如果不这样还能怎么样?这是一个非常难的话题,因为《地球最后的夜晚》也是投资五六千万,它不是个投资二三百万的电影,它不这样还能怎么办?人家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对不对?耐安老师,您觉得还有什么比较好的办法吗?
耐:目前暂时并没有。至少我觉得艺术电影这一类,国内目前没有非常有经验或者非常专业、既有眼光又有办法的营销团队。大家其实早就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顾上培养,可能首先要占领市场。
沙:首先得自己活着。
耐:对,即便是现在都恢复了,好像第一时间还是要赶紧先稳住阵脚,先生存下来,先做商业性的项目。当然这跟整个政治经济文化大环境都是有关系的,在这种阶段艺术电影就会愈发困难,但是我还是觉得要培育,得有专业的人。
沙:您作为经验丰富的制片人,从一个从业者的角度怎么看待中国艺术电影这种制作成本越来越高,而观众有时候还不买账的现象?   
耐:这个问题我觉得真的很复杂,至少对于我这样的从业者来说,这是由非常庞杂、非常复杂的因素造成的。刚才陈刚老师说过的我就不说了,我挑一部分或者一个环节来说,因为这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
从创作和制作层面来讲,我们现在大量的艺术电影都要面临一个市场考验,从投资人到作者到工作人员都会有特别大的压力。但像欧洲艺术电影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他们的艺术电影基本上都是由艺术基金支持,同时由专门的艺术院线发行并放映,他们的生产体系和路径更为完整和科学,能够保证其生产过程中的投入和产出达到相对平衡的状态,所以创作者能够更自如地创作,而不像中国艺术电影在高压生态下不断恶性循环。我觉得这一点是我们现在面临这种压力和困扰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当然,我国电影行业也有相关扶持基金,很多地方政府也对电影产业进行支持,但从我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这类支持基金更多地指向一些商业性影片,而缺少对艺术电影或者作者电影的支持,我觉得这样的现状违背了基金创立和支持导向的初衷。作为从业者,我可能更多关注中国电影发展的生态,生态应该是多样的,而不是因为你未来可能成为票房导演而去扶持你,从行业的配置来说,不同类型的电影都应该有生长的土壤,我觉得这才是健康的。    
沙: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时间,需要所有电影工作者,包括教育者、制片方、创作者去思考的问题。借由耐安老师谈及的人才培养问题,我想请教张律导演,您也开始监制一些青年导演的作品,您觉得这些青年导演在此时此刻语境中最需要什么样的素质?
张:监制这个事,我觉得耐安是行家,我顶多算个帮忙的亲友团。监制看似对青年导演有帮助,但我认为它其实是一个教学相长的过程,他们身上也有我学习的地方,和他们交流,也不断拓宽了我的视野,容纳更新鲜的表达,比如这次监制的是一部商业片,完全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因为我自己没有拍过商业片。
大家刚才讨论艺术电影的放映问题,我想说我的电影在韩国、在欧洲肯定不可能进到商业院线,一定是进到艺术院线。现在的观影方式有线上、线下,确实会一直发生变化,但是作为一个导演来说,在情感上我希望艺术院线以后能继续存在,而且我也坚信它会长久存在。为什么呢?我们导演拍摄电影是为了留住记忆,放电影的空间也一样,它承载着很多记忆。在欧洲和日本,特别是日本艺术院线的主流观众,都是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他们在影院寻找共同的青春记忆。韩国也向法国学习了很完备的艺术院线制度,和中国差不多,他们的艺术影院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再过几十年,影院就是他们一起共享记忆的地方。
所以,中国电影资料馆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它是一个保存记忆的宝贝盒子,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当你再次踏入艺术影院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惊喜地发现:“诶!上一场他来过。”你会记得在电影资料馆见过他(她)。只要是真诚的记忆,它仍然会长时间的存在,因为真诚的东西,越经时间的淘洗,会越醇厚。所以我希望当下的青年导演们和未来即将开始创作的从业者们都能用真诚的态度留住自己记忆的美好。
沙:张律导演的话让我十分有感触。不仅电影是记忆的载体,影院也同样是记忆的载体。我作为一个艺术影院的经营者,一个艺术电影工作者,我觉得内心充满了一种使命感。不只是中国电影资料馆,包括我们的同行——其他艺术影院,我们都希望让其成为一个保存记忆的地方,能随时为观众打开回忆,带来几小时的美好。也希望未来的艺术影院越来越呈现多样性,借助互联网线上线下相结合,用更广阔的方法、更新鲜的手段,让年轻人、让各个年龄段的人永远和电影在一起。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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