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寄语：表达绝望是一种勇气

之前听戴锦华老师一次线上讲座，有句话我很喜欢：与其给出虚假的希望，能表达绝望，也是一种勇气。

什么是给出虚假的希望？比如《阿甘正传》、比如《当幸福来敲门》等一系列“美国梦”主题的，弥漫着温情脉脉和甜蜜，以及无法掩盖的腐朽的成功学气息。

它们就是给劳动人民的精神鸦片，给所有人一种假象：别管现在多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你，正在荧幕前抹眼泪的朋友，一定会是那个像主角一样的天选之子。

而诸如像《寄生虫》这部电影，就是表达了一种绝望——一种无法更改现状的绝望。阶级分明的社会牢不可破：有些人注定要住大别墅，有些人注定要住贫民窟的半地下室，有些人注定要住地下室变成“鬼”。

而当住半地下室人民做出努力试图改变自己的阶级时，结局是不得不住进了地下室——只有跌落、只有阶级滑落一条路留给你了，从“半人”变成了“鬼”。

区别于好莱坞主流电影大团圆式的结局，《寄生虫》的结尾是儿子想要努力挣钱，买下这栋豪宅，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跌落进地下室的父亲重新变成人。

但是我们看电影的观众都知道，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信这一个懦弱、犹豫、没有学历、脑部受伤、流离失所的青年，在一个保安都有500位大学生竞争的时代中，能靠打工赚钱买下那个大house，还真不如信秦始皇还活着呢。

所以这就是导演的一个嘲弄，一个通过扒掉主人公最后的尊严，从而毁灭掉所有人最后希望的巨大的嘲弄——

解决方法？你们不是要解决方法吗？给我你们了啊：打工赚钱把这豪宅买下来咯！笑啊！不是解决了么，怎么笑不出来了？

《寄生虫》反希望、反心灵鸡汤、反成功学、反传统大团圆的结尾让这部作品更上了一个台阶，同时也更真实地反映了对现实社会的绝望：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就算有那么一点办法也不是属于普通人的办法。

那些撒谎说“有办法的，暗示你是主人公是天选之子的，信誓旦旦承诺未来会好起来的，基本都是想骗你钱的。

这就好比很多事情的解决方案其实都是“把资本家挂在路灯上”就可以了，但是你能挂吗？现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力量完全不成正比，大多数人民还沉迷在消费主义和奶头乐中津津有味，觉得你嚷嚷这些就是暴民。还没等你动手去挂，暴力机器就先反应过来了，比你动作快多了，到时候你就是乱臣贼子，要被杀人诛心的代表。

所以“挂”能解决，但是又没能力“挂”，那就等于说屁话。文雅点说就是特定的问题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内确实就没办法解决，要等到历史进程中出现新的契机才可以，只不过恐怕要等几代人的时光过去了。

其实这就是我在之前文章中所说的，要区分什么是“客观规律”什么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问题”是可以通过努力解决的，“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能认识、学习、顺从、利用。很多人不善于区分这二者的差别，遇到任何不合自己意的客观现实就慌了，就嘤嘤嘤地叫起来“解决办法”呢？

说好听点这是做题家思维根深蒂固，要为一切东西都找到一个“解”，没有答案那就是这题目出错了嘛。说难听点这是懦弱的小布尔乔亚劣根性，不敢面对冷峻的现实，不敢正视惨淡的真相，不敢走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光明的道路。而是指望“开金手指”“机械降神”，能从几千字的文章中找到所谓的“解决办法”，获得精神鸦片、成功学、奶头乐一样的廉价慰藉。

这就是毛主席就批评过革命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吃不了革命的苦、受不了革命的罪，总想明天革命就成功，然后享受革命成果。如果明天革命不能成功，就开始说丧气话了：放弃吧，你说这些又没用，有啥好说的？

总有人想快进到吊死资本家，谁不想呢？我也想。但是符合客观规律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舆论战场不是战场吗？让普通民众少受点资本家毒鸡汤的毒害没有用吗？经历了这么久去革命化的教育，重塑无产者的阶级认同不重要吗？

有些人总喊“加速”，当一个梗玩一玩可以，但是再加速也没那么快。社会生产力发展有其特定的历史规律，距离把一切权贵和剥削阶级扫出历史舞台还有很长很长的进程，无产者们的重新团结与再上路，注定要在迷茫与黑暗中徘徊摸索很旧。

吃不了这个苦、受不了这个罪，趁早找一堆精神鸦片麻痹自己，也不丢人。但至少目前，在舆论场上批判一些乏走狗们颠倒黑白与双标的言论，让普通群众少受点毒鸡汤的洗脑、重塑一些阶级认同，还是我们力所能及能够办到的事情。

提出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资本家也不会明天一大早就全都自己个儿挂到路灯上去，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探讨就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就来明确一下，有哪些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呢？比如我前几天的文章：保卫《劳动合同法》中提出的，很多法律规定的条文形同虚设，当年立法时就为“劳务派遣”留了很大的后门，劳动执法队伍经验和人手都欠缺，工会就是个吉祥物……这些都是我们可以现阶段去解决的问题。

还有一些问题，属于一半是“客观规律”，一半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最典型的就是房地产市场问题，有很多可以解决问题的节点，但是依然选择了“吸一口、再吸一口”，那么最后变成了“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了。

我最烦我每次写房产问题的时候，很多人都追着我问“怎么解决啊”“如何解决”，我知道怎么解决吗？我要知道我还在这有的没的写文章吗？别说我了，全中国都没人知道，全世界也没有。我要知道咋解决，下次开会的时候你们就在前三排看见我了。

所以一定要认识到：个人在客观规律、历史进程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如果心灵过于脆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我只能建议你去看《当幸福来敲门》《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壮志凌云》《猫鼠游戏》这些好莱坞“合家欢”“大团圆”电影了。这些从艺术水平上讲也是经典中的经典，不丢人。

如果大家能接受这个血淋淋的现实，那我就再唠叨两句，如何认知当下宏观的“客观规律”，尤其是关于革命、关于共产主义的“客观规律”？

首先是《革命尽头（上）》《革命尽头（下）》这两篇文章中所分析的：现在是原子化代替宏观叙事的时代，无产阶级被无限细分，大工厂时代的一呼百应与同一阵线现在永远无法实现了，革命的主体无处寻觅，先锋队被解构，历史被隐藏。——这是从革命主体的角度来分析的。

其次是《阳光开朗李自成》《不忘初心李自成》这两篇文章中所分析的：晚期资本主义和晚期封建主义具有可类比性，晚期资本主义中无产阶级面临的是无比强大的对手。传统革命中无产者们还可以利用人数的优势去击败统治阶级和他们的乏走狗，而未来可能的革命我们面对的将是无人机和末日机甲这些量产型敌人，无产阶级最后的优势——人数，也已经被消解了。——这是从革命客体（革命的对象）的角度来分析的。

再次是《毛泽东的“大民主”思想》《民族解放，民主，女权，环保运动——被窃取的四大左翼进步议题》这两篇文章中所分析的：革命的成功反而消解了革命的基础，这是革命者最大的悲哀。因为革命的成功让大多数人没有了冻饿之虞，而只有死亡的威胁——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才是革命最大的动力。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已经完全知足了。面对社会依然存在的不公平，可能会吐槽两句，但是要拿起枪来抗争是万万不能的。

当革命取得一定成果时，有远见的革命者会高呼：我们要继续革命，否则革命的成果也难以保住，你们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但是这时候很多人是不信的，觉得革命者太“奋斗”了。

知名反思电影《芙蓉镇》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芙蓉镇上所有人都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只有一个傻子天天喊“运动啦”“运动啦”。有错吗？似乎并没有错。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个价值判断，而是事实判断，就是那句话——成功的革命反而会消解革命基础。

切格瓦拉那句名言：“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这话其实只描述了一半现象，后面的故事就是有了学校和医院之后，他们还会继续跟革命者走吗？

综上，就是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了我们当今所面临的“客观规律”。

诸葛武侯名垂宇宙旷世大才，最后也要被后人感慨一句“知天易，逆天难”。

毛主席千古一人位面之子，晚年也会对着“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流泪。

所以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非要在历史大潮流中梗着脖子一遍一遍问“有啥解决办法吗”，这就属于过于没有礼貌了，文章白读了。

这就是我们必须要认清的客观现实，还要有面对这一现实的勇气。

还有一点很关键，只要大家摆正心态，不要总想着“逆天”，个人还是可以掌握客观规律、利用客观规律的。

为什么说表达绝望是一种勇气？因为表达了绝望才能去寻找希望。

不要害怕绝望，如果你连基本的客观规律还无法面对，那就说明你被好莱坞“合家欢大团圆”式电影成功规驯了，这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建议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可以多读一些严肃经典文学作品。为什么代表古希腊戏剧最负盛名的三杰：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都是写悲剧的？为什么莎士比亚成就最高的四部剧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奥赛罗都是悲剧？因为我们人类社会悲剧是主旋律啊。

我在八年前的跨年夜给大家讲过四大名著的故事内核——《西游记》讲的是“修身”：纵你七十二般变化十万八千里腾云、纵你刀枪不入铜筋铁骨、纵你销了生死簿不入轮回、纵你搅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到头来也是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收了心猿、带上紧箍，战天斗地撼动三界的齐天大圣早死了，活下来的是被紧箍咒驯化的斗战胜佛。

《红楼梦》讲的是“齐家”：白玉为堂金作马，金陵城下、十里繁华，有人盼福寿双全儿孙满堂，有人盼光耀祖业人品端方，有人盼金玉良姻嫁个如意君郎；也有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也有人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做个不肖儿孙混世魔王。到头来莫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水浒传》讲的是“治国”：是要“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梁山泊里过一世，好吃好喝赛神仙”？还是要“日月常悬忠烈胆，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水泊梁山这个小“国家”终究还是分崩离析，抛了兄弟情义，去求那虚妄功名；而大宋这个大“国家”距离靖康之耻、徽钦北狩也只有短短十几年了。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北境寒霜苦，南征行路难。

《三国演义》讲的是“平天下”：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个个飞扬的面孔在这神州大地的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有谁能说笑到了最后呢？汉魏蜀吴多少风流人物，最后天下归了司马一家。赤壁岸赤水涛涛，白帝城白鸟萧萧，周郎琴杳，赤兔蹄悄，铜雀台烟雨飘摇，五丈原秋风寂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