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作者:左衡(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封神第一部》(下称《封》)属于那种在影史上会得到格外关注的鸿篇巨制。这种关注与票房虽有一定关联,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这部作品在艺术的各要素(如主题、内容、形态等)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开创性,与它在文化工业的各指标(如投资、技术、生产线、宣发、后产品开发等)方面所呈现出来的体量,相辅相成。当然,艺术之道不会给予先行者和开创者特别的优待,而是同时把成与败、衰与荣的可能交给时代去决定。于是,影史上既记载下《党同伐异》伟大的探险,也书写着《教父》辉煌的拓新。胜利者会开启一种甚至几种相关类型的黄金发展期,失利者也将为后来的观众和研究者留下令他们惊愕的奇迹,并慨叹惋惜人类曾经失去过另一种可能。
巨片问世,便是这等因缘大事,不可不察。本文尝试以美学和艺术学的视角对《封神第一部》做一观察。
出神入化:现代幻想文艺之美
在文学维度上,李泽厚、浦安迪等中外学者都曾指出,与其他人类早期文明相比,中国神话并不发达,其体系、叙事、人物等,都颇简陋。相对成熟的封神故事出现时,中国文化已经进入近古,文本中对上古的想象掺杂了许多儒家、道教、佛教以及各种教门教派的内容。如果忠实于原著,等于追随了明清市民文艺的下乘品格。这显然不是《封》主创的自我期待,也不应该是当下中国电影的现代气象。《封》要超越原文本,就必须要重构、重述一种神话的宇宙观。其难点有三:一是不能完全抛开原文本,因为毕竟在过去的五百年时光里,原文本已经流传太广,大众耳濡目染,心理上难以完全割舍;二是不能无视原文本的先天缺陷,需要为其寻找到现代人能够接受的一种宇宙的和伦理的叙事逻辑;三是不能无条件地把古代文化里的神话复活,现代人有关上古的幻想,既要激起人的感性冲动,又要保持足够的理性认知,如同席勒意义上“游戏”。这甚至要比科幻、比原创还要困难。
就第一点来说,《封》的主创在策略上可能并不特别为难。按照普罗普和格雷马斯的叙事学方法,将原作中密密麻麻的人物做个归纳整理,会发现太多人物的功能几乎完全一致,而其面目、个性等则往往付诸阙如,那么,合并同类项、删繁就简无疑是正确的选择。只要把大众最耳熟能详、最感亲切的主干、核心人物保留下来,也就能达到改编的基本要求了。这些“幸存者”的性格、命运,原著也并没有刻画入神。太乙真人复活哪吒,是将其精魄附着于莲藕。原著之于《封》,也大抵相当于若干莲藕,精魄都要靠主创赋予。
就第二点来说,原作的怪力乱神,反映的是元明时期的民间信仰。既有基本的人生诉求、对秩序的祈愿,也有正常的对超现实能力的渴望、对天道的想象,还有对暴力权力的膜拜、对欲望宣泄的冲动。这种混乱、芜杂的心理又和那个时代儒家理学受到质疑、市民社会发展、思想解放潮流等现象相互映照。然而,那股思潮毕竟没有结出如文艺复兴一般启蒙现代的成果。时至今日,当中国电影人用影像重述那个时期的想象,无意间接续了未完成的一项工程,即:以幻想世界的秩序和伦理,澄清民间信仰和大众心理的合理与不合理,区分理想和欲念,辨认理性与迷狂。
据此,来看第三点。《封》里,殷寿对“封神榜”的理解,建立在原始宗教的思维上,他坚信通过牺牲更多人来献祭给“封神榜”,就可以获得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强化并永续自己“天下共主”的统治。这种信仰,处于人类学家摩尔根所说的“野蛮”阶段。与之相对,姬昌对世界的理解则进入了“文明”阶段,尽管他也试图用筮草占卜来预测未来,但与原著的算无遗策不同,他更多是用自己的人生智慧来洞悉时局和人心,用人格的力量来引导孩子。他并不能知晓纣王的残忍试探,无意间食用了亲子的血肉。这远比原著的处理更有人情味,也更具悲剧感,而且更合乎剧情的逻辑。理性出现,原始神灵、祖先、首领崇拜虽未退去,人文意识却已萌芽。
《封》始终把殷寿、殷郊和姬昌、姬发这两对父子的命运,甚至姜子牙下凡的使命都放在“未知”面前。在古代神话叙事里,“未知”引发的恐惧需要通过宗教信仰来获得解脱和慰藉。在《封》这样的现代叙事里,“未知”经由理性反思,成为一种审美的对象。观众不再需要返回宗教,而是以一种可以称之“宗教情怀”的心理来面对几乎永恒存在的、广大无边的未知。马克思的著名命题“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当代哲学家克里希那慕提所谓“宗教情怀就是对万事万物敏感”,都可以用来理解《封》对民间信仰的新处理方法和哲学思维。
1929年,中国早期电影人黄漪磋看《哪吒出世》(长城画片公司),哪吒刚亮相,一对男女观众在银幕前焚香膜拜起来。这令黄慨叹电影非但没有启迪民智,反而使观众重回蒙昧。也有人士当时就指出,“用中国神怪故事摄制中国影剧,如果从事者报忠于艺术之观念而不拆滥污的话,其成绩绝不会比西洋不如。……我们该尽力将这些遗产重新估价一次,使它在这新世纪的新艺术之中复活”【1】。
近百年过去,《封》的出现终于可以达成此夙愿。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从整体上,中国电影的创作者不会再把“糊里糊涂”的怪力乱神放到作品之中,而中国观众也绝不会再把大银幕上的天马行空、奇思妙想混同于现实世界。子所不语者,何妨“在这新世纪的新艺术之中复活”,转化成为现代人的优质精神食粮?
登高必赋:博物之美
这里先借用并化用古人的这个句式,来表达如下意思:在中国电影攀登一个又一个高峰的背景之下,出现“赋”一般的电影创作态势和顶级作品,是符合文化良性发育之规律的。笔者对汉大赋的简单印象是,它观察一切,命名一切(甚至主动去创造前所未有的字、词),由于包罗万象,不得不结构宏大,同时造就汪洋恣肆的磅礴韵律。《封神三部曲》从整体到细部,恰如以影像完成的大赋,让今天的中国观众领略久违的博物之美。
封神故事的两个主要文本,《武王平纣平话》和《封神演义》,虽然也描述了属于历史地理学范畴的一些信息,但限于认知和能力,不可能构建起真实质感的地理叙事空间,而只能流于完全脱离现实的幻想。这是《封》必须解决的现代电影观念问题。
随着《封》的叙事,北国冰雪、西部山峦都得到非常充分的展现。前者用来完成“攻打冀州”这第一个高潮段落,并描画出最为核心的几个人物及其性格心理。后者用大量的远景、全景,烘托出一个理想化的西岐,日光温暖,云影多姿,屏风般的巨大山脉护着无边的麦浪,城池里房屋连绵,没有特别高耸华丽的建筑,宫殿低小,西伯侯和黎民可以相互凝视,挥手作别。西岐部分由于采用大量实景拍摄,影像兼具了自然的质感和美感。
朝歌城和冀州、西岐在不同方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的形制规模更大,以宫殿和广场(极大之广场其实是现代大型城市设计的核心元素)为权力的象征,以楼阁和园林为奢华荒淫的符号,以宗庙和高台(纣王声称自焚之用)为宗法宗教的场所,辅以工地、市井、城门等功能性的空间,完成了对上古神话和民间传说中这座城市的营造。从神话心理学上看,大银幕上的朝歌与中国文学名篇里的阿房宫、西方宗教文学里的巴比伦,自焚台与金字塔,实出于同样的原型叙事:人类文明的某个高峰由于失控的权力和欲望而走向堕落和毁灭。
导演乌尔善表示,从考古学材料来看,商、周两代的建筑并没有多么宏大,工艺也远没有多么精湛。电影显然遵循了艺术想象的宗旨,如安徽工匠用明清工艺建造的木制楼宇宫殿,与汉唐都城的砖石材质混用,把中国建筑工艺的历史打通、叠加。这固然是一种“架空”,却又并非虚无,因为辩证来看,创作者越是知晓历史真实是怎样的,艺术想象才越可能获得有源代码支撑的新程序。《金瓶梅》“特特错乱其年谱”,曹雪芹在大观园里随心所欲铺陈南北各地花卉,都无损于对艺术真实的认知。
同样逻辑也出现在服装设计者叶锦添的工作中。他过去参与的古装影视作品均为中古、近古,从未想象过上古,因此花了大量时间精力去多个古迹和博物馆观摩,寻找适用元素。青铜饕餮纹饰大量出现在木器、布帛、砖石上,玉石饰件也用于实战盔甲,各种织物材料、各种衣冠裙带,乍看极尽繁复,细想又有章法,并非芜杂拼凑。笔者愚见,商周虽不如此,商周人却可能喜欢如此,才是当代艺术工作者该有的追求。
以格物致知的态度,支持一部幻想文艺作品。仅此一点,《封神三部曲》便和《流浪地球》系列在知识论和创作态度上站到了同一高度上。
如果说,这一篇“赋”尚有不足,来自两方面,一是赋之美学本身的问题,过度追求饱满,塞得太实,没有了气韵生动的留白。就艺术而言,减法不是量的缩小,而是质的提炼。二是作赋者的认知疆界和趣味倾向,譬如将游牧民族的文化元素(如宗教仪式)糅合进对上古世界的想象,甚至在建筑里有着蒙古包和行军大帐式的空间调度。殷寿的金甲和裘大氅也不会同时用于战场阵前,因此显得文胜于质……
毕竟瑕不掩瑜。超出特定的文化立场,获得升维的文明眼光,这个命题过于艰深,不是一部影片可以解答的。但意识到命题的存在,是中国式现代化文化整体建构的必要准备。
怒放心花:文艺心理学美学的应用
在人物塑造方面,编剧组可谓把学院派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原故事里扁平化倾向严重的主要人物,都在保持基本剧情走向的前提下,进行了现代文艺心理学的立体重塑。
《封》是三部曲第一部,殷寿与妲己的设定是重中之重,其重塑效果也最明显。编剧赋予了殷寿更为合理的行为动机:一个各方面都极为出色的王子,却因为不是长子,无法继承王位。他的战功越显赫,内心就越不平,终于迈出了背离伦常、追逐无限权力的一步。妲己的心理逻辑设定,介乎妖兽和人之间。对王朝兴衰、人命存亡,狐妖当然满不在乎。她在意并依恋的,唯有恩人殷寿。这两个因素叠加,显然要比原著的设定更有说服力。影片进一步将殷寿和妲己处理为一种镜像关系,妲己借着殷寿的权力实现对仙界和人间的报复,殷寿通过妲己的无情完成了对内心欲望的释放。如果再加入姜皇后的形象,超我、自我、本我三种人格的结构就很明显了。
全片之中,角色间父与子的关系不但出现很多,而且处在极为重要的情节点上。殷寿和殷郊的父子关系由良好走向恶化,姬昌和姬发正相反,由隔膜走向认同。这四人、两组的对比,又隐含着“权力-亲情”、“欲望-理性”的二元对立结构。
这种抽象的分析回到具象的电影里,化为多个场景。殷寿逼迫四伯侯质子弑父的酒宴,是又一处高潮。北伯侯之子弑父,南伯侯之子反刺殷寿被其杀死,东伯侯撞向儿子的剑锋,姬发找到一个理由来让殷寿留下姬昌不杀。一道题,四样解,细看之下,每个解都成立,而且都有惊心动魄之处。
即使在原著中,伯邑考的出现都极其亮眼。影片对他的处理,更是跳出二元对立叙事套路。他的死亡,宣告了殷寿人性彻底的泯灭,也揭开了殷寿内心真实不虚的痛苦:尽管他有那么多亲手调教出的质子,他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儿子——伯邑考竟然可以在狂暴的鼓点(权力)和妖娆的舞姿(情欲)中,保持笛声(人性)的清澈。摧毁美好未尝不是一种绝望,绝望之后就只剩虚无,虚无而仍不得不存在下去,那么,除却肉身的享乐,已找不到稻草了。殷寿欺骗比干赴死、焚烧宗庙后,在地狱般的烈焰中把妲己捧到案上,以决绝的姿态完成了亵渎和毁灭的双重仪式。
妲己和雷震子构成又一组呼应。两人都出身为妖,前者娇美,遇到殷寿而释放出邪恶;后者丑怪,遇到姬昌而变得善良温柔。这里的处理固然也是延续了原著,而又不止于此。中国传统文化里“有教无类”的信条,和现代教育心理学的认知,都得到了意趣不同的正反向表达,而又没有破坏故事的自然。
在近几年改编中国古典文艺IP的热潮中,若论以心理学重设人物,《封》做得非常出色,其经验和成绩实在值得总结。
旧邦新命:中国新古典主义影像美学实践
现代中国电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掘、运用,只是传承的第一步。转化、创新,才是更关键的第二步。动画片《大闹天宫》(1961-1964)、《哪吒闹海》(1979)、电视剧《西游记》(1982)、《红楼梦》(1987),之所以至今被中国观众奉为难以超越的经典,一个关键的原因在于,它们都不是简单机械地“照着讲”,而真正做到了“接着讲”,同时又没有后来“戏说”、“同人”式地“飘着讲”。
本文所倡说的“中国新古典主义影像美学”,基于对电影史经验和现代文化建构工作的再认识,认为:电影作为大众文化,如欲繁荣发达,不但跻身世界文化舞台之上,更能卓然矫立、大放异彩,其主流形态必然趋于新古典式,一方面能融合科学的世界观、端严的价值观、典雅的审美观,创造出能确立艺术共识的、且数量可观的作品,另一方面,又能够在主流之中容纳支流、在核心之外允许边缘存在,用主流与核心的稳定来实现多元的平衡。
以这样的心态来看《封》,则会意识到,它既符合新古典主义的基本定义,又不乏奇兵突出、异想旁开的个性。仍以美学趣味为切入点,近古“平话”“演义”叙事传统的余绪,西方现代魔幻文艺的影响,片中都多有流露。它也能让我们再次打量“电影是综合艺术”这一电影本体论经典命题。文学、戏剧、音乐、建筑等艺术的元素,是真切化为了电影之元素的。不妨略举一二:
塑造人物,能努力做到主要人物如纪传体,次主要人物如古典画论所谓“传神写照”,再次要人物如《世说》体,总之以有限而得宜的篇幅、造型、行动完成叙事任务。
设计结构,变章回散片为一整体,情节人物都如榫卯咬合;故事各局部,又如园林或舞台,各色人物在不同空间中独成一景,在相当典型的环境里完成典型人物的表演。
影片音乐,在乐器选用、旋律谱写等方面也很下了一番功夫。借用现在流行说法,几乎每个主要角色都自带BGM:殷寿霸蛮,妲己诡媚,姬昌低回,质子团激扬……笔者对音乐知之甚少,不能分析。希望可以有研究者留意。
特效奇观,其实运用得已经很克制。主创似乎有意做了减法,更强调上古神话史诗味道的原始力量之美和超自然的想象。这也为二、三部升级留出了足够的余地。也就是说,《封》是认认真真地在努力完成一部“宏大叙事”,为此牺牲了第一部的刺激和娱乐功能。这正符合本文对新古典主义美学的看法:它在本质上不是以娱乐为目的的,而更追求一种艺术的尊严和力度。
对于“封神”故事的这次重述来说,巴赞的著名命题——“完整电影的神话”,应该是可以成立的:一个被传诵数百年的故事,经由今天的电影,完成为一种能够为人们感知到的极致美学形态了。
笔者无意说,《封》已经臻于化境。如前所述,它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认真思量、调整、打磨。但从已经看到的画幅来看,已经可以判断未来的成稿模样。我们当然愿意它更加成功,因为相对于中国电影而言,它也正如序曲或呈示部,使人期待更恢弘的呈示部与展开部,直到高潮。
问道于谁:形上之美
乌尔善导演自陈,姬发的线索将贯穿三部曲。笔者以为,这肯定不是因为姬发经历着那些故事,而是因为姬发的成长构成了整个故事的文化-心理逻辑。在朝歌,他完成了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两个阶段的任务。第二部回到西岐后,就要开始修身,担负齐家、治国的使命,第三部终于出发,平天下。笔者笑谓乌导,这三部曲,居然还隐着一部《大学》。
文化传承,即是有意识的,也是无意识的,这是心理学的奥秘。
这个奥秘的一个表征,是《封》的市场表现和各平台评分走向。完全不同于商业大片,《封》画出了艺术片一般的曲线:起头不高,增速不快,然而持续升起,后劲十足。不同年龄、身份的观众慢慢走近它,并且感到满足、惊喜和振奋。笔者身边就有不少人自发写下长文,来表达对《封》的肯定,或者对全片,或者对局部、个人。这让我们不仅想象《封》在世界范围传播的潜在可能。
艺术问世,存在于世,仿佛也有它的命运和机缘。艺术的命运,又终将汇入文化的江河海洋,去影响人类的存在。走出影厅、跳出电影的角度想象这一切,本身也是一种意味丰富的享受了。
注释:
【1】映斗:《神怪剧之我见》,《银星》192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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