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内容提要】《芭比》采取“解构-重构”的叙事策略,在消解性别刻板观念的同时,建构出无反派的暴力环境、无性的权力关系与无结局的身份选择,以此隐喻女性在现实世界中所遭遇的结构性霸权,以及理想化的斗争路径。《芭比》大胆地将女性议题摆在主流文化与公共视野之中,引导观众思索性别差异的本质,为女性主义电影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思路。
【关键词】《芭比》 叙事策略 女性主义电影 性别认知
作为现象级电影的《芭比》(Barbie,2023),印证了当前显在的美国类型电影创作语境。其一是流行文化史不断扩展好莱坞的题材来源,它切合了美国文化的全球市场策略,充当了美国形象的主流代言人;其二是女性主义浪潮不断重塑好莱坞的内容观念,银幕内外的女性群体日益增长,为世界电影带来了新鲜的视角与创作方法。《芭比》一方面利用玩具发展史中的诸多元素,唤起观众对于芭比符号的再认知;另一方面,《芭比》直面性别议题,并尝试为如今纷繁复杂的平权运动找寻一条出路。在舆论环境中,《芭比》甚至成为了社会文化的镜子,对于电影本身的争议与评论,暴露出世界范围内女性主义发展的不平衡状态。
《芭比》讲述了生活在芭比乐园的经典芭比突然有了“死亡”意识,她只有通过寻找现实世界中所关联的女性,才能让一切恢复“ 完美”。《芭比》站在有意识的女性立场上,精心编织了一篇充满象征与讽刺意味的粉色寓言,将女性的遭遇和新兴理念囊括在内。针对女性主义话题,影片不仅止于现象描述,更试图以温和的手法主动撕开父权制的完美逻辑,让观众瞥见缝隙处的那道希望的光芒。总体而言,《芭比》采取了“解构-重构”的叙事策略,在消解性别刻板观念的同时建构起关于女性生存环境、权力关系与身份选择的认知谱系。而一切都指向更为本质的问题:芭比/女性是什么?芭比/女性可以是什么?
一、没有反派的暴力环境:一场奥德修斯之旅
《芭比》在人物设置上保留了原型芭比的特征,她金发碧眼、身材匀称、举止得体,是一众芭比中最符合标准化审美期待的一位。与大多数好莱坞电影相似,在激励事件发生后,芭比踏上了一场奥德修斯式的冒险。电影在叙事中并未设置任何需要被消灭的有形反派,但对于芭比来说,无处不充满着对立的力量。
芭比的不完美危机源于突如其来的“死亡”意识,这是让欢乐氛围戛然而止的念头,是不该出现在芭比乐园中的词汇,是超越了玩具规则的表述。电影借玩具发展史和芭比乐园的独特世界观,强调了芭比的“完美”属性。影片伊始,芭比如同天神降临般打破了传统人型玩具的生产观念,以成熟女性的姿态出现在孩子们面前。芭比的诞生被视作一股进步力量,她不再引导女孩们扮演母亲的角色,而是让其聚焦于自身,如芭比那般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芭比乐园是专为芭比打造的乌托邦空间,她们各司其职,最大程度地实现着自我价值,一切关乎女性主义的问题在乐园中不复存在。然而,每一位芭比都拥有一双为适应高跟鞋而永远踮起的脚。芭比会因为脚跟着地、橘皮组织与不时产生的尴尬情绪而感到不安,会下意识地在高跟鞋与平底勃肯鞋之间选择前者,会为了带回一双完美的脚而踏上未知的旅程。芭比屈从于既定的秩序并拒绝面对世界的真相,此时的芭比也尚未意识到,她引以为傲的美好生活只是一种假象,而她所拥有的完美身体只是受到规训后的结果。
当芭比与肯进入现实世界后,外在的“凝视”、言语中的性暗示以及遍布系统中的歧视接踵而至。电影直截了当地赋予了芭比极强的感受能力,她敏锐地意识到上述种种皆是“暴力”,而肯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开始享受外界的目光。在遭受来自陌生男性的第一重暴力后,芭比又遭到了来自青少年女性的蔑视。芭比将萨沙误认为是寻找的目标,而使她产生错误认知的原因正是对芭比消费群体的刻板印象。萨沙拿起女性主义的理论武器不断地攻击芭比,她一方面犀利地揭露出流行文化的欺骗性,将芭比视作一种错误的价值观,以及资本主义性别化、理想化身材的代言人,芭比令女孩丧失了与生俱来的自我价值感;另一方面,萨沙激进地将一切负面后果归咎于芭比,称其通过美化资本主义来摧毁世界,并斥其为法西斯。面对萨沙的质疑与批判,芭比的一切回应都显得苍白无力。萨沙与芭比的冲突暗示了女性主义发展过程中面临的悖论,即为打破刻板印象而创设的女性形象,变成了新的刻板印象。美泰公司对芭比采取的追捕行动,可以看作是芭比遭遇的第三次暴力。美泰高层在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大谈女性的自发性与想象力,但对于出逃的芭比,他们只是想将她关进盒子里。喜爱芭比、重视女性市场但从未发自内心地尊重女性,美泰高层的一系列行为呼应着父权社会资本主义的商业逻辑,充斥着对女性的物化与偏见。
芭比所遭遇的暴力形式多种多样,既有潜藏在日常生活中、来自于陌生人的厌女症,也有赤裸裸的、来自于高阶层权力的欺骗与控制。面对层出不穷的暴力与霸权,芭比的反应是不断逃离,影片也并未将施暴者定性为具体的反派。无反派的暴力世界暗示了从思维到行动,施加于女性的不公已然内嵌于父权社会的权力运行规则之中。
二、没有性的性别逻辑:提纯后的权力关系
性(sex)定义了生物学意义上的男性与女性,两者因遗传基因和身体构造而产生区隔。性别(gender)定义了由社会文化建构的男性与女性,经性别理论发展,延伸出性别角色、性别认同、性别表达等多种概念。女性长久以来被视作“第二性”,即性的客体,而在性别理论当中,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松动。《芭比》有意屏蔽了狭义的“性”,着重将影片的焦点置于性别关系背后的父权制权力关系之上。
芭比乐园被设定为一个无性的世界,其中生活着三类玩具。第一类是作为大多数的芭比,她们出现在经济、政治、文体等各种场所,保障乐园的运行秩序。第二类是同样作为大多数的肯,他们主要现身于沙滩场景,期待着得到芭比的关注。第三类是作为少数派的怪人芭比、肯、蜜琪和艾伦,他们常处于被忽略的角落。芭比和肯虽然是女人与男人的对应性象征,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性爱关系,甚至谈不上爱情关系。芭比毫不避讳地说明自己和肯都没有性器官,以此表示对言语性暗示的不屑。性征缺失一方面符合玩具本身的特质,另一方面,通过暴露性的缺失,电影在一定程度上解绑了身体与性别权力的固有联系,进一步厘清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界线。影片抛弃了固有的两性标签,不断调动观众对于性别的认知经验,以此营造出看似肤浅却意味深长的场面。例如,肯在芭比乐园受伤后不必故作坚强,芭比认为女人在工地上劳作理所应当。在第一性和第二性、芭比乐园和现实世界的不断切换中,世俗意义上的性别刻板被逐步消解。
芭比与肯的地位经历了数次反转,这既是《芭比》的戏剧张力所在,也是揭开权力运作规则的说明书。芭比乐园由女性掌管,而现实世界由男性统治。肯在现实世界中看见了男性力量,男性广泛地参与社会生活,在任何领域都作为绝对的中心。正如男性自己所揭示的那般,父权制的逻辑从来没有变化,只是变得更加隐秘。肯将习得的父权制社会运行方法照搬至芭比乐园,修改了芭比世界的语言、服饰、地标、人际关系,让芭比乐园沦为肯的王国。马与父权制并无关联,但肯却创造出一种联系与象征,他将马视作父权的代表,对马的极端崇拜让他成为父权制的执行者与被操控者。在芭比的策划下,肯之间发生内讧,芭比们夺回控制权,芭比与肯的权力位置再次翻转。电影在叙述权力关系时,着重提取了权力的生产与运行模式,使得权力的交换在无害的状态下得以进行,战争在实质上变成了一场闹剧。
所谓的权力关系,在电影中不仅体现于两种性别之间。福柯(Michel Foucault)早已提醒我们,“权力到处都有,这不是说它囊括一切,而是指它来自各处”【1】,没有人可以逃离微观权力编织的网络。在芭比乐园中,肯的权力低于芭比,而怪人芭比的权力甚至低于肯。怀孕的蜜琪被剥夺了芭比的称呼,热心肠的艾伦难以真正融入芭比与肯的圈层。在现实世界里,肯自以为获得了尊重,但所有的专业技能领域都禁止他进入。美泰公司中报告芭比失踪的小职员,亦步亦趋地跟在高层的身后,却始终被领导叫错姓名。由此,尽管《芭比》有意过滤了性的客观存在,并且提纯了复杂的权力关系,但其丰富的隐喻性依旧为作品大幅增色。
三、没有结局的尾声:胜利后的芭比该走向何处?
现实世界充满混乱,女性主义的发展道阻且长。但在电影世界中,萨沙的母亲格洛丽亚将芭比看作是糟糕世界中的希望,她的鼓励让芭比重振旗鼓。影片糅合了诸多女性主义的概念与理论,展示出一条获得胜利的途径。首先,女性应当意识到父权社会里的“认知失调”【2】,继而以强化女性刻板印象的方式伪装真实的意图,并利用男性的弱点引导他们相互斗争,最终达成平权的目的。这套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方法论,复述着女性主义的基础理论: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塑造的。然而,胜利只是发生在芭比乐园,在充满想象力的空间内,通过充满想象力的方案解决了一场争端。
如同所有类型电影一样,《芭比》需要在故事的尾声为每位重要人物设计结局。芭比们的结局是回归原先的身份,继续维持芭比乐园;肯的结局是需要像现实世界中的女性一样,凭借努力为自己争取地位;怪人芭比的结局是融入集体,从事感兴趣的工作;格洛丽亚与萨沙的关系得以缓和,格洛丽亚有关制作普通芭比的提议被美泰高层采纳。此刻所有人的视线落在经典芭比身上,她该走向何处?她无法再沉浸于美妙的派对,也不会与肯产生爱情,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结局。
对于芭比结局的处理,多一分则偏颇,少一分则浅薄,一不留神便会陷入“好为人师”的争议。导演格蕾塔·葛韦格(Greta Gerwig)展现了举重若轻的手法,待一切归于平静后,巧妙地将视角拉回到“玩具”身上。格蕾塔坦言,“芭比是一个很好的载体,也是一个很好的角色,可以用来探索‘生而为人’的议题。”【3】从这个角度来看,《芭比》实际上是用歌舞类型喜剧的外壳,包裹了文艺片式的生命探索主题。芭比的“死亡”意识是一切冒险的起点,而芭比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女性,迎接生老病死的命运,则是这篇寓言的终点。当芭比走向赤裸生命,那么“死亡”只能是唯一的结局。
作为玩具的芭比对于生命的渴望,在她与生命的数次邂逅之际早有预示。当肯忙于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男性气概之时,一组蒙太奇镜头描绘出芭比正在动用她的直觉与经验,感受着周遭的世界,感受着人类的喜怒哀乐,感受着自然界的一呼一吸。芭比会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在利益至上、立场为先的当代社会中,同情心与感性认知时常受到诟病。影片却为芭比的感受预留了大段时间,肯定了这种不符合现实理性,但符合情绪感性的女性特质。芭比因鲜活的生命而流泪,此刻的她不再是被资本赋予了热情、乐观、友爱等价值符号的物件,而是具有自主性的独立个体。随后,芭比开始从各类型的女性导师身上汲取力量,一步步实现了自我成长。她从陌生的老妇人身上看到了美丽与自信,从格洛丽亚身上看到了勇敢与坚韧,从芭比的创造者露丝身上看到了包容与渴望。友人关系和母女关系成为女性之间关系构建的两个重要喻体,芭比也正是在与女性的交往中重新获得了前行的动力。芭比与格洛丽亚之间惺惺相惜,后者的一番控诉直指女性认知失调的核心,缓解了芭比对于“不完美”的羞耻感。露丝如母亲般支持芭比的决定,认可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可贵。与露丝交谈之后,芭比在另一组蒙太奇中再次感受到跃动着生命色彩的世界,相似的感觉让她再次泪流满面。至此,芭比彻底放弃了玩具的身份,选择了拥抱真切的生命。
归于生命的结局可以看作是《芭比》的叙事技巧,而芭比完成由玩具到人类的转变,则构成了另一重隐喻:女性不应如玩具般受人摆弄。如果从女性主义的视角进行分析,对于超越性别的自在生命的礼赞,在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书中早有描述,“生命不仅仅是内在的、重复的,它也有令人炫目的光明的一面;它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被揭示为美。”【4】女性不是为了性别而活,不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活,而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了纯粹的生命而活。
结语
不同于独立制片的女性题材文艺电影,也不同于超级英雄框架内的女性英雄动作电影,更不同于追求幸福圆满结局的小妞电影,《芭比》成功地创造出了一部有腔调的、真正的女性电影。诚然,影片在叙事中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某些重要方面。首先,影片对于美泰公司的讽刺点到即止,用极其有限的调侃消解了芭比背后的商品消费逻辑。其次,电影在使用经典芭比形象的同时,并没有创造出更多个性鲜明的女性类型,甚至抹平了女性个体内部的差异。最后,影片并未揭示出观念斗争与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如饱受父权制压迫的格洛丽亚在一场淋漓尽致的宣泄后,便潦草地抚平了过往的创伤。
时至今日,女性电影难免被扣上“政治正确”的帽子,但宏观表述并不足以抹杀女性主义所取得的历史性进步。面对真实存在的女性议题,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不该轻描淡写地忽视局内人的遭遇,不该轻易贬低女性电影所发出的声音,不该假装不去看到那束被压抑许久的光芒。所以,芭比是什么?一件人型玩具,一个流行文化符码,一类女性形象的能指,或是一种新生的女性主义话语。女性是什么?一具肉体,一种被定义的性别,一个复杂多元的群体,或是一股不断流动变化的力量。芭比/女性需要被定义,芭比/女性一直在被定义,芭比/女性又从不需要被定义。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注释:
【1】[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页
【2】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由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提出,该理论认为人们希望保持认知上的一致性,当认知产生不一致时,个体就会产生不适情绪。“认知”是指认知结构中的种种要素,如认识、情绪、行为、信念等
【3】周慧晓婉:《对话玛格特·罗比和瑞恩·高斯林:拍<芭比>是迎难而上》,新京报,2023-07-23,https://www.bjnews.com.cn/detail/1690099558169243.html
【4】[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译本)》,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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