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
桂琳(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
【内容提要】作为国产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一部重要作品,《孤注一掷》的票房成功表明了这一现实主义电影新子类型所具有的巨大潜力。但《孤注一掷》在创作中所出现的叙事和人物塑造症候,也集中了新媒介时代电影的诸多问题,让我们看到了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所面临的各种挑战。只有正视这些挑战,在电影质量的提升上下功夫,才有可能真正创作出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佳作。

【关键词】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 《孤注一掷》 创作症候 质量提升
今年暑期档上映的《孤注一掷》,敏锐关注新媒介时代出现的新社会问题,戳到时代的痛点,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由此取得了良好的票房成绩。更值得注意的是,《孤注一掷》也代表了新媒介时代现实主义电影的某种新变,由此诞生出一种现实主义电影的新子类型,我称其为: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可惜的是,这部在内容和创作意识上都切合新媒介时代的电影,在艺术探索上却用力不足,反而集中了新媒介时代电影的多种创作症候,从而没能成为一部精品电影。这也给我们带来对这类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如何提升质量的思考契机。
一、什么是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
从电影的题材内容来看,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将新媒介现实作为新的现实内容纳入现实主义电影表达之中。新媒介时代的最大特征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完全被各种媒介所包围,媒介所制造出来的媒介现实对生活的影响日益扩大,甚至制造出一种新的媒介现实感,也就是理论家们所总结的拟像世界或者后真相世界。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下,受众在生活现实与媒介现实之间来回跨越,对两者之间的界限感日益模糊,极大地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内容。“种种日常与非日常的交会、时空穿越、化身生活、虚拟交往等,构成现代人活跃驳杂的日常体验与生活想象”【1】,形成一种新媒介现实生活。由此,现实主义电影的内涵和外延都需要在这一媒介变迁中进行扩充和更新,将新媒介现实生活作为表达内容纳入电影创作之中。
从电影的制作过程来看,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在电影创作、营销等环节也需要与新媒介时代相适应。新媒介时代是以社交媒介为主导的全媒介时代,电影仅仅变成了处于多媒介共存环境中的一环。这不仅使得电影与其他媒介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更使得电影需要与其他媒介处于竞争关系,人们对电影的接受也并不都发生在影院之内。为了满足这种全媒介环境,对电影创作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从媒介来说,如今的电影必须满足为多重媒介提供各自所需的内容。它在大屏幕上必须依然凭借精巧的叙事和绚丽的奇观做到好看,但又得足够复杂以便于在个人电脑上经得起多次播放。它还必须为社交媒体传播提供犀利的观点和便于记忆的金句,同时设置足量的信息和锁眼吸引粉丝的索引和考据乐趣。”【2】
电影营销也必须充分适应和利用这一全媒介环境,通过算法与社交媒介进行新型营销。比如在电影市场上就已经出现了很多娱乐数据公司,它们的电影营销方式可以称为“社交倾听”,就是通过使用算法对社交媒介上与营销电影相关的内容进行交叉分析。这些公司会早在首映至少一年前就开始密切关注营销活动,从各种社交媒体上不断获取信息,为即将上映的电影提供各种类别的分数。【3】这种新的社交倾听营销在新媒介时代对一部电影的经济命运变得越来越重要。
综合以上两点,我们可以为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下一个操作性的界定:所谓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就是将新媒介现实生活作为电影的重要表达内容,并在电影制作的各个环节都与新媒介时代相匹配所生产出来的一种新型现实主义电影
按照以上的分析和界定,《孤注一掷》就可以被归为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从电影内容来看,它表现了新媒介现实不仅深刻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刺激人的欲念膨胀,更是让诈骗手段日益灵活和多样,造成上当受骗的人数和概率都成倍增加。电影选取的三位主角日常生活都受到新媒介现实的深刻影响。程序员潘生是个技术高超的黑客,可以轻易侵入他人手机和电脑。模特安娜本来有很好的职业和收入,但因为自己的头像被小广告轻易盗图甚至导致失业。大学生阿天则是网络字幕组成员,以翻译各种网络资源进行创业。
他们的遭遇也充分呈现了以新媒介技术为载体的诈骗手段的残酷性。尤其是阿天的经历,让观众看到一个本来有很好生活和前程的年轻人,如何一步步被这种新型诈骗毁掉并最终失去生命。影片也涉及了新媒介带来人欲念膨胀的内容表达。安娜明知自己从事的网络赌博属于非法工作,但当骗子向她描述通过新媒介会聚焦巨量受骗者,带来巨额收益后,她被巨大利益诱惑而走上歧途。
从电影制作过程来看,《孤注一掷》对新媒介时代也是自觉迎合并充分利用的。因为新媒介时代社交媒体的发达,如今的人们看电影不仅仅是寻求艺术和娱乐享受,更是一种社交需求,通过观看电影来追逐热点和参与潮流。于是《孤注一掷》自觉地追逐网络热点议题,努力通过电影与网络上的恐惧和焦虑情绪进行共振表达。笔者所在的不同微信群,很多群友在安利这部电影时都会提到吸引他们走入影院观影的正是因为对网络诈骗的恐惧感。
《孤注一掷》在制作和宣发中更是充分考虑了社交媒体。该片主要采用碎片与奇观相结合的拍摄手法,三位主角的受骗故事都是以快速剪辑的碎片拼接方式讲述,高潮段落则依靠各种奇观手法刺激观众感官。因为无论是碎片拼贴还是奇观展示,都更容易在网络短视频和其他社交媒介上进行传播和扩散。同时,电影在营销上也是采用便于社交媒体传播的金句、奇观段落等。在某平台上,王传君“玩转网诈”的片段点赞量基本都在百万次,从而达到很好的营销效果,吸引更多观众走入影院观影。
正是这种对新媒介时代的敏锐感知和自觉迎合,让《孤注一掷》成功改造了传统现实主义电影的风貌,继续发挥了现实主义电影与时代同频共振,并对现实焦虑敏锐回应,由此获得巨大的票房成功。
二、新媒介时代电影的创作症候
虽然《孤注一掷》代表了现实主义电影在新媒介时代的一个新发展方向,但它也集中了新媒介时代电影的各种创作症候,导致它的艺术品质并不算高。
症候一:碎片叙事取代联贯叙事。前面提到,为了迎合新媒介传播的需要,《孤注一掷》采取了碎片与奇观相结合的拍摄手法。碎片手法本来就使得剧情如MTV般浮光掠影,缺乏细节展现。这也是新媒介时代给电影叙事带来的一个很大负面影响,从《小时代》等更早的一些商业电影中就开始出现。“在这些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外来者对传统电影语言语法的背离,在具体技术如摄影、剪辑处理上,这些电影更类似广告、MV和电视节目,这是当今电影叙事困境的表现形式。”4】从《孤注一掷》这样的新片更可以看出,种碎片化创作思路使得很多商业电影对电影叙事创新的探索几乎停滞,电影叙事变得越来越“笨拙”。
《孤注一掷》属于多主角设定,这也是新世纪以来电影中很流行的一种人物设定方式。因为这种具有弱关系的多主角设定更能够代表全球化、网络化后人们的真实生存处境。多主角设定就会带来一种复杂的时空交织叙事模式,美国电影叙事学家波德维尔由此提出了网状叙事电影(Network Narrative Films)的概念。这之后很多电影对这种多主角加网状叙事的探索不断推进,并产生了大量优秀作品。比如国产电影《疯狂的石头》《无名之辈》等都是采取这种叙事手法的佳作。2006年宁浩的《疯狂的石头》让人眼前一亮,主要就是这部喜剧电影在情节上模仿英国网状叙事电影《两杆大烟枪》,第一次将网状叙事引入中国当代喜剧电影的创作之中。“网状叙事使得喜剧这个本来就与时代发展密切相关的电影类型如虎添翼,在处理中国都市社会进入21世纪之后的新的社会形态与社会经验上具有了更强的能力。”【5】但令人奇怪的是,《孤注一掷》这部多主角设定的电影,却完全抛开更先进的叙事手法,反而采取了一种最笨拙的叙事方式,即在讲述三个主角的受骗故事时采取顺序方式,停止前一个人的故事后,再从头讲第二个人的故事,使整个电影情节有如板滞的流水账。
《孤注一掷》在侦探叙事上更是出现了大量硬伤,讲得漏洞百出。比如阿才放走安娜的桥段是片中侦探叙事中最关键的转折点,但这个桥段完全是强行设置,因为前面的情节没有任何铺垫,给人机械降神的突兀感。另外,很多应该构成勾连的侦破叙事都是突然断掉和突然接上,毫无逻辑可言。
作为世界经典类型,侦破故事明明可以有很多借鉴的资源,让这部分情节写得更加合理和有吸引力。
从以上分析来看,《孤注一掷》在叙事上显然没有下足功夫,导致整个叙事如碎片般散落,无法形成联贯叙事。这也可以说是新媒介电影创作中的通病,短视频的流行让电影创作重心越来越多放到奇观和高潮制作上,在联贯叙事探索上却不再下功夫,让电影叙事水平呈现整体下降的趋势。
症候二:人物工具和扁平取代人物成长和蜕变。同属于“坏猴子”制作的现实主义电影《我不是药神》,正是因为对程勇形象的出色塑造,构成了影片的最大吸引力。其中尤其细致刻画了程勇的成长和蜕变,这种细腻的人物塑造手法不仅让观众与他深深共情,而且在影片最后,当程勇挺身而出,由普通人成为英雄,也让观众跟随他完成了一次精神升华。【6】但《孤注一掷》中却没能塑造出如程勇那样让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反而出现了大量扁平和工具的人物形象。
比如作为反派男二号的阿才,就几乎是个完全的工具人。电影对他的身世和来历几乎全无交代,他的几次行为更是缺乏动机,只是为剧情发展服务。比如作为影片情节的重要转折点,他前一秒还因为钞票写字举报安娜,几乎导致安娜丧命,后一秒就莫名其妙地放走安娜。在影片最后,他也是前一秒还用剪刀企图杀死反派男一号,后一秒又为了救他而开枪。除了阿才,其他几个主要人物也都是标签化严重,只是复刻了一些刻板的人物符号,缺乏细节描写来使人物具体化和个性化。这也直接导致观众对该片中的所有人物都缺乏深入的了解,更谈不上与他们共情。人物形象工具和扁平可以说是新媒体时代故事创作的又一个痼疾,在很多影视作品中都出现了这一问题,影视作品中也越来越少让观众感动并带来对生活新认知的人物形象。
三、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质量提升
正是因为在叙事和人物塑造上的诸多问题,《孤注一掷》被很多观众戏称为反诈宣传片。这也给我们带来警醒,因为随着《孤注一掷》这样的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在市场大卖,一定会出现更多相关类型电影的制作和发行。如果不能克服以上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创作症候,一两部电影可能由于题材新鲜获得高票房,但对这一类型的整体发展将带来不利影响。有鉴于此,有必要延伸讨论一下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质量提升问题。
第一个提升路径就是需要再次强调对优秀电影资源的借鉴和学习。虽然在新媒介时代,社交媒介对电影创作和营销的影响越来越大,但观众看电影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享受电影艺术所带来的观影乐趣,重视叙事与人物塑造的电影传统并未过时。“行业调查也显示,那些通过流媒体渠道看电影频率最高的人,往往也是光临影院次数最多的人,‘流媒体’和‘影院’之间并不必然存在零和博弈。”【7】新媒介时代的很多优秀电影也在表明,经典影片的叙事与人物塑造手法依然是很多创新性电影的重要宿主。
具体到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来说,无论在叙事或人物塑造上都已经有了大量探索和佳作。无论是采用经典的以人物欲望作为焦点带动情节发展的剧情片创作思路,还是借用各种经典类型故事,或者学习更前卫的小众作者电影创作,都有可能创作出优秀作品。国产电影《我不是药神》《亲爱的》和《疯狂的石头》就是分别采用这三种不同的借鉴手法,也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但从目前《孤注一掷》为代表的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来看,似乎既抛弃了剧情片创作思路,也抛弃了类型思维,更是缺乏向作者电影学习的动力。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创作被新媒介思维完全控制,电影艺术水准下降得比较厉害。只有通过重新与优秀电影传统对话,才有可能扭转目前新媒介电影只重视社交属性,忽视电影艺术和娱乐属性的倾向,走出热卖之后迎来更多骂声的怪圈。
第二个提升路径则是重新呼唤现实主义电影的批判传统与人文关怀,对新媒介现实进行反思,对被新媒介现实所挟裹的普通人投入真诚的关注与关怀。《孤注一掷》之所以热映,是因为对新媒介时代所带来的时代问题和现实焦虑有很好的把握。网评中一类有代表性的观众映后感都会提到在观看这部电影时是很深的后怕。这种后怕正是观众借由电影抵达的对新媒介现实的恐惧感。
但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的是,现实主义电影除了呈现现实之痛之外,是不是更应该提供现实之思,带来现实之爱。因为呈现现实之痛并不仅仅是电影的专利,更何况在现在发达的媒介环境中,社交媒介可能在这一点上做得比电影更快捷、更高效。现实主义电影的优势更应该体现在深刻的现实反思和深入的情感表达上。以一些优秀的现实主义电影为例,《杀人回忆》让我们反思为什么在有些社会形态下人人都作恶,人人又都是被害者。《无名之辈》让我们警惕各种大众媒介所灌输的不择手段获得成功的资本主义成功学。《亲爱的》使我们被超越血缘的亲情所打动。《我不是药神》更是让我们为普通人的挺身而出而震撼。
第三个提升路径则是需要探索与新媒介时代吻合的新电影形式。虽然我们在前面的分析中提倡学习和借鉴经典叙事和人物塑造,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电影艺术手法也都有产生它们的时代语境限制。正如研究者所言“我们通常很难意识到今人的电影欣赏‘趣味’以及对于‘电影’这一艺术形式的基本认知和想象都受制于‘古典好莱坞叙事’电影所建立的框架(比如流畅剪辑、以某个人物为中心的叙事结构等等),但其实这并不是‘自然的’而只是‘历史的’事实。”【8】实际上,电影艺术形式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前面提到的网状叙事和多主角设定就是电影艺术形式在新的时代下产生的新产物。
由此可见,在目前的新媒介时代就必然需要探索新的艺术形式。有学者研究发现中国当代很多新力量导演作品中就出现了一种兼具剧情片和纪录片属性的新电影,以模糊的真实性回应当下的媒介现实。【9】而在整个世界电影潮流中,也出现了如谜题电影(Puzzle Film)、桌面电影(Desktop Film)、数据库电影(Database Cinema)、互动电影(Interactive Cinema)等媒介与科技力量下的新类型电影等。这些形式探索都可以为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带来启示。
结语
作为国产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一部重要作品,《孤注一掷》的票房成功表明了这一现实主义电影新子类型所具有的巨大潜力。因为新媒介现实不仅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现实的重要组成内容,更是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现实观和现实感,迫切需要现实主义电影对它进行回应与表达。但《孤注一掷》在创作中所出现的各种症候,也让我们看到了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所面临的各种挑战。只有正视这些挑战,在电影的质量提升上下功夫,才有可能创作出新媒介现实主义电影的佳作。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注释:
【1】黎杨全:《网络文学:新媒介现实主义的崛起》,《中州学刊》2019年第10期。
【2】桂琳:《芭比:一种不可判定性的电影》,《文汇报》2023年8月2日。
【3】ThomasElsaesser,TheMind-GameFilm:DistributedAgency,TimeTravel,andProductivePathology,Routledge,2021,p.246.
【4】韩晓强:《被消解的电影维度——关于新媒介的一种可能的意识形态批判》,《当代电影》2015年第2期。
【5】桂琳:《网状叙事+小人物:<疯狂的石头>与<无名之辈>的对比研究》,《电影新作》2019年第3期。
【6】具体人物分析可以参看桂琳:《国产现实题材电影的商业想象力——从<亲爱的>到<我不是药神>》,《中国文艺评论》2018年第10期。
【7】常江:《数字时代的电影观众:行为逻辑与文化认同》,《当代电影》2023年第5期。
【8】车致新:《“散心”的审美—政治学——从克拉考尔到本雅明》,《文艺研究》2015年第6期。
【9】张净雨:《虚实之间:中国新力量导演电影作品中模糊的真实性》,《当代电影》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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