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周舟(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时 间:7月7日
与乌尔善导演的访谈约在北京最潮闷燠热的七月,他的长生天公司坐落在产业园的一个角落里,门口一番“草木幽深”的景致。玻璃大门被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包裹着,小院里闲撂着一条横木,一头埋在一片苍苔里,这样散淡适然的自在,让裹着一身热浪而来的我不由凉静下来。
乌尔善导演比《寻龙诀》的时候瘦了很多,整个人紧致了不少,气质也变了,更气定神闲了。人在塑造作品,作品反过来也在塑造人,十年《封神三部曲》的创作经历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如果没有这份静与定,没法捱得过十年磨一剑几起几落的煎熬,而那份自在我想是源于已经尽了所有人事,全力以赴完成所有的努力,其余的交给观众。
天道酬勤,《封神第一部》的票房成绩与观众口碑是对所有付出的最好报偿,乌尔善说他已经三年没有喝酒了,等影片上映就要开戒了。相信会是一场欢畅的痛饮。
(以下为采访实录
了解中国人,“封神”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文本。
乌尔善:您已经看过电影了,您的感觉怎样?
《电影》:我个人比较喜欢,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封神第一部》里还保留了一些神秘主义的意趣。我们现代文明是用科学的逻辑与因果来理解事物,但一些更远古的部落,他们其实还保留着那种对生命神秘的难以言表的理解与诠释。或者说他们实际上是感知生命,体验生命,而不是以科学的逻辑来解释事情。
乌尔善:对,我们习惯用人类的逻辑解释自然界。但实际上以再大一点的视角去看,你会觉得用人类的逻辑去解释这些事情特别有限,而且自以为是,它也许根本上是在宇宙的规律里面,在大道之中。
《电影》:这就是我们古老的天道、阴阳之道,我觉得《封神第一部》里保留的原始气息特别好。
乌尔善:殷商是典型的巫术文化时代,电影里保留了一部分。如果跟世界文明类比的话,殷商应该是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那个时期,公元前10、11世纪,它的文化形态跟后面是有很大差异的。
《电影》:但是我们接触的《封神演义》的文本实际上是明朝的文本,明代的文本又进行了世俗化的市井解释,对吧?
乌尔善
:《封神演义》的文本挺有意思,《封神演义》是明代的,但是它讲的事是商朝的,有点像明代人写的一个架空小说。它借了一个时代背景,讲的是明代人对上古的想象,大多依据是明代的,你看它的社会制度、官员的称谓,比如太守、总兵、丞相,都是明朝时的称谓。

明代人的历史资源很少,他们连甲骨文都不知道,这些历史文献上记载的历史事件,那时的人其实都不知道,所以它基本上基于明代人的想象。
我们开始做剧本的时候,首先开了策划会,请的不是编剧,而是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民俗学家、社会学家,我们想请他们给我们讲一讲,《封神演义》的原著价值是什么,当代意义是什么。
他们讲的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小说《封神演义》的故事元素其实取材于更早的一些文本,比如南宋的《武王伐纣平话》,是一个上中下三卷、相当于中篇小说的文本。会上学者普遍认为《封神演义》小说的核心意图,不是文学意图,而是宗教意图。当时道教跟佛教的世俗竞争中处于劣势,因为佛教有非常完整的世界观体系,但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信仰非常松散,从先秦道家到汉代道教,发展到明代开始没落,整个道家系统始终缺少一个完整的体系。所以他们认为《封神演义》这本书的核心在于最后的365位神进封神榜,给所有的民间信仰建立了一个谱系。
李云中手绘角色图——纣王
《电影》:它最重要的是那张“封神榜”,其实就是一个神仙的名单。
乌尔善:整个故事完全是为了最后引出这张“封神榜”,等于把明朝之前的所有民间信仰全都装到这个故事里面来,形成一本道家的谱系,宗教意图大于文学意图。
《封神演义》这本小说我看过很多遍,客观来说,跟同时代的施耐庵、罗贯中相比,其文学成就是低一个档次的,但它的文化意义非常重大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比如周灭商,这是整个中华民族一个非常关键的历史事件,是一个文明的转折点,还有积累了两三千年的民间信仰,从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到哪咤、杨戬,全都装在这个体系里面,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它给整个中国尤其是汉民族的信仰,归纳出一个非常完整的谱系,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文本,容纳历史、宗教信仰、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在这一本书里,它的整个世界观是独有的。如果你想了解中国人,我觉得《封神演义》其实是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文本,同时它也具备了一个史诗的格局,神话史诗从文学题材上来说,其实在中国比较少。
中国神话史诗,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几乎都是空白。
乌尔善:中国神话,大多是片段的,比如盘古开天、女娲造人。
《电影》:还有白蛇传、七仙女这些民间神话传说。
乌尔善:但是都没有达到史诗级别,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夸父逐日,这是史诗级的题材,但是一直没有形成有容量、有体积的文本。神话史诗文本应该包含创世神话,包括我们民族英雄人物怎么扬善惩恶、怎么经历磨砺,最后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
《电影》:史诗还可能包括一些大的时代选择、时代变迁。
乌尔善:对,中国神话史诗从文学文本角度就是很缺失的。所以,《封神演义》这个题材是非常有价值的,尤其适合电影来表现。
对中国电影史来说,神话史诗类型就是空白。文学史上已经是空白,幸好有这本《封神演义》,它算类史诗,它可以达到史诗的元素,但不是史诗的写作方式,因为史诗往往是口传的,像《荷马史诗》的作者是唱诗的诗人。
《电影》:对,游吟诗人。
乌尔善:因为当时文字没有发展那么快,大家口传是文化的核心,其他民族像藏族的《格萨尔王》,蒙古族的《江格尔》,还有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都是口传,既有神话又有史诗。殷商时期出现了文字,不再用口头传说的方式演绎这些故事,所以从文学角度来说,《封神演义》是最接近的。
《电影》:以前拍过《西游记》、“封神”的故事,都是单篇,就是从里面取一个故事来拍,或者以动作为主拍成动作片。
乌尔善:所以,如果拍神话史诗类型,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处理这么复杂的元素,的确是需要重新去考量《封神演义》到底有哪些东西可以被提炼出来,哪些东西可以作为我们电影的核心,因为它有时代局限,比如明代人认为三教(截教、阐教、释教)皆上封神榜,所有红尘里发生的浩劫都是注定的,对现代人来说就不太能接受。
《电影》:神话里很多命运是天定的,比如说特洛伊战争的输赢其实是由宙斯和雅典娜来决定的,好莱坞现在再去改编这个神话,也会把命运天定这一层去掉,这跟我们现代人理解命运的方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乌尔善:所以,我觉得整个工作难点是,如何用一个神话史诗类型去提炼、选择“封神”这个题材,最终形成我们当代的神话史诗故事。
《电影》:影片中把纣王戏女娲的一段拿掉,是不是因为觉得“封神”故事的缘起,周灭商其实都是女娲娘娘的一个安排,现代人已经不太能接受这种情节。
乌尔善:你说的这个点特别具体。我们的剧本顾问詹姆斯·夏慕斯(James Schamus),他一直跟李安合作,我把《封神演义》的英文版寄给他,英文版叫Create of Gods(众神的创造),名字挺厉害的。
我到纽约跟他见面,问他:你看了这个小说,感觉怎么样?他说这小说太复杂了,我完全看不懂。一开始他就有一个问题,纣王在神庙里面看见女神女娲的塑像很美,然后他写了一首诗,带一点调情意味,女神就怒了,准备惩罚他,派了妖精来毁他的王朝。他完全不能理解,他说一个男人赞美女人不是很正常?
《电影》:在西方的骑士文化中,这是一个女性的荣耀。
乌尔善:为自己敬爱的女人写一首诗,赞美她的美,然后为了她去打仗,西方骑士文化背景下,他不能理解女娲为什么要愤怒。这个故事的起点他就不明白,其实这就是文化的差异。
《电影》:其实,从小我也不太理解,是女娲派了妖精来祸国,最后三个妖精完成任务回去,她又怪妖精作孽太多,女娲娘娘的逻辑有点怪。
乌尔善:就无法理解,对吧。(笑)然后我跟詹姆斯解释说,这对中国人来说是绝对不可以的事情,因为你知道女娲是什么人吗?她是创造人类的始祖,相当于你跟你祖奶奶的祖奶奶的祖奶奶调情,这是违背伦理的。
他说,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但这里要转一个弯。对当代人来说可能会想女娲是谁?因为我们现代人实际上不会真的认为是女娲创造了我们,这中间还是有一些逻辑的问题。
所以,我们要重新去讲述故事,首先是我们要理解神话到底是什么。神话其实是对我们整个民族的核心价值的一种隐喻式表达,是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是我们对某些价值的共识形成的一种隐喻文本。神话的历久不变,不是说它表象不变,而是它的核心没变,它在不同时代讲法都不一样,但你发现好多故事一直是同构的。
《电影》:而且很多不同民族的神话,基本元素也是相近的,是全人类的共享。《封神第一部》非常大的一个变化,是从英雄主题、视角讲述故事,这个跟原著区别很大。
乌尔善:如果我们写一个英雄神话史诗,英雄到底是谁?肯定是最终建立新秩序的这个人。姜子牙已经是一个老者,他更接近一个智者和导师的角色,因为他没有人物的成长曲线,他出现的时候世界观、价值观已经非常成熟。
《电影》:所以你把《封神三部曲》变成了一个少年叙事。
乌尔善:因为少年叙事会有一个成长,包括价值观的选择。三部电影讲完这个故事,核心人物要有成长和变化,否则这个故事就没得写,戏剧性上就降低了,所以首先我们把主角重新选定,把姬发、殷郊这样的年轻人作为主角。姜子牙是重要的导师和智者,一直伴随着他们。这个结构,我是觉得比较合理的。
《电影》:三部曲要有一个完整的整体结构,但是每一部戏还得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戏剧结构。《封神第一部》里,姬发完成了从被蒙蔽到真正走向自由,从一个假父亲的身边回到他真正的父亲身边,不仅仅是因为血缘,更是因为他的价值选择——他终于知道商王殷寿所说的正义到底是什么,他的父亲姬昌所说的正义又是什么,我觉得第一集的结构是比较完整地成立了。
乌尔善:原作里姬发一直在西岐,纣王一直在朝歌,直到最后才碰上面,这肯定不行,这个需要我们从戏剧的技术角度去处理的问题。第一步开始就要建立一个牢固的关系,而且这个关系要跟结尾是完全相反的,才会产生戏剧性最大的变化,所以《封神第一部》最重要的改变是把姬发设定为质子。这是很关键的一个设定,我认为这也是最有价值的一个改变,让他从小生长在商王殷寿身边,把商王殷寿视为心目中的英雄、精神上的父亲,反而忽略了自己伦理上的父亲。这个设定对于戏剧来说非常重要。
质子这个制度,我们是有历史依据的,在先秦的历史典籍里有记载。我们设定了一个质子旅,就是诸侯的儿子都在一起,历史上可能他们不会在一起,分散在各地,我觉得这是一个戏剧性的设定,对整个故事的改变是非常大的。
三部曲的写作本身超级难,最难的是独立成片,同时三部连在一起又是一个共同的主题和完整的故事,等于写第一部的时候,要把第二部第三部的所有铺垫放在第一部里面,第一集既要解决这些铺垫,还要好看——因为第一部电影失败了,第二部第三部就没戏了,这个权衡是非常复杂的。
《电影》:原著中杨戬是四十回才出现,但在影片里一开始就出现,与姜子牙、哪吒组成了一个行动组。这种设置是为了伏笔先入,还是想在第一部增加一些动作和法术的场面?
乌尔善:观众叫他们“地三鲜组合”(笑)。首先哪咤、杨戬、姜子牙是《封神》标志性人物,一定得出现;其次,功能上因为我们重新设定了“封神榜”,姜子牙下山是寻找天下共主的人,所以给他设定两个保镖,给姜子牙找保镖是因为在原作里不太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法术。
《电影》:一会儿好像很厉害,一会儿好像不怎么行。
乌尔善:如果说姜子牙最重要的使命是选择和判断,那么智慧是最重要的价值,那我觉得法术就可以不要了,交给杨戬,因为杨戬肯定是武力担当。然后,哪咤是暴躁的小顽童,杨戬是高冷的帅哥,这两个设定完了,加上姜子牙是一个睿智老者,性格各异。
李云中手绘角色图——姜太公
《电影》:跟他们的法术很贴合,哪吒、杨戬一个是火象,一个是水象。我觉得姜子牙有很多世俗智慧、街头智慧。
乌尔善:这是姜子牙的特点,他看到人的最本质,见微知著。
《电影》:姜子牙、杨戬、哪吒在第一部出现,是不是也因为第一部相对来说调子有点沉,要调剂一下氛围和调性?
乌尔善《封神第一部》一定是个悲剧。因为主线故事很悲情,很惨烈,这么多正面的角色都牺牲掉,反派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直到影片快结束,姬发才完成觉醒,反叛再回归,情绪上是需要调节的。另外他们三人组还是因为有“封神榜”那条线,观众要跟着他们走,判断“封神榜”会被什么人拿走,起到带领观众进入这个故事的作用。
《电影》:有人说《封神三部曲》是魔幻史诗,也有人说是神话史诗,其实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从类型来说,神话叫myth,魔幻叫fantasy,实际上是归在两个不同的类型。做《封神三部曲》这么多年,您从自己的体会,觉得我们中国打造神话史诗最大的瓶颈是什么?是经典文本的缺失?还是技术?还是什么?
乌尔善:首先认识神话本身是什么。把神话简单地当成天马行空的想象,这可能是有些误解。神话,始终是关于我们生命智慧的故事,历久不衰。神话跟fantasy最大的区别是,神话首先是公共性的。而魔幻,比如《魔戒》《哈利·波特》,它是个人创作,但神话不是任何个人书写,它是这个民族共同讲述的。约瑟夫·坎贝尔的神话学理论认为,神话是我们公开的梦,是我们民族公开的梦,这不是个人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它其实是集体无意识形成的叙事方式,它触及的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的历史,是我们价值观的根本的选择。
所以,神话跟魔幻不是一个概念,要从核心去理解什么是神话。我们的素材非常多,中国永远是一个素材大国,题材非常丰富,元素非常多,但我觉得组合的能力是我们一直要提升的。
西方讲故事讲得这么成功,其实是把这些当代的理论和科学高度结合在一起。约瑟夫·坎贝尔的神话学理论直接影响了好莱坞的剧本创作,他的《英雄之旅》就是推动剧本写作的一个文本,他们的神话学、社会学、心理学研究和剧本创作一直在相互交叉。
今天再去拍神话,需要提炼出在今天依然有效的元素。
乌尔善:我们今天再去拍神话,需要重新整理,提炼能感动今天的我们的有效元素。我自己写剧本的时候,要了解所有的背景资料,从《封神演义》往前,有《列国志传》《武王伐纣平话》等文学文本,还有历史文本,比如《史记》和其他古籍,包括姜子牙的《六韬》等等,从这些文本里梳理出放在当代仍然有情感触动的部分,它不是理性分析,是一个情感直觉,因为第一个验证者就是我自己。
我能感受到最强烈的情感触动其实是两个点,两组人物,两个情感关系。一个是姬昌吃掉自己儿子的肉,这个我印象特别强烈,作为一个父亲,怎么可以做到吃掉自己儿子的肉。无论是《封神演义》还是历史文本都有这个事件,我就特别想探究,作为一个父亲,他为什么能够承受这样的痛苦和屈辱。原著的解释我不太满意,说他是为了蒙骗纣王把他放了,是为了自己逃生,但我觉得这个父亲太狡猾了。所以我在电影里把它改成了一种威胁,我杀了你第一个儿子,你必须屈服、认罪,我才能够饶恕你第二个儿子。姬昌为了保护活着的孩子,他做了这样极端痛苦的选择。
《电影》:这就是原始文明和现代文明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家庭关系的变化。在原始文明中,父与子常常是一种私产拥有和原始竞争关系,孩子是父母的私有财产,他可以随便处置。但在现代文明里,这么多年来强调一个现代核心家庭的价值,所以很多原始文本在家庭关系上需要改变,否则我们现在的人就不能理解。
乌尔善:所以这个事件我觉得是《封神演义》的核心事件,也是历史记载的核心事件,《翦商》里也认为这一事件决定了周一定要灭商,因为姬昌的家庭被摧毁了,他们受到这样的屈辱和虐待,所以他们坚定地要推翻殷商去建立新的秩序。对我来说,它也是一个情感极度冲击的事件,纣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他到底是什么样性格的人?他给我打开了一个情感上想去探讨的空间。
《电影》
:还有殷郊和商王殷寿,实际上是两对父子。

乌尔善:对。殷郊很爱自己的父亲,他妈妈被妲己杀死,他去复仇,结果被他的父亲怀疑,把他推上了行刑台斩首,一个父亲怎么可以做到这样!儿子侥幸被救走,并获得了法术,再回来找父亲复仇。这对父子关系太矛盾了,让我非常有感触。
李云中手绘角色图——殷郊
《电影》:电影里集中了好多对父子关系,包括四伯侯父子。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它实际上是站在一个文明更替的角度,周朝应该是我们中国封建文化的发轫,是讲究伦常的封建文化,再往前可能更接近原始社会的那种部落文化。
封建文化和原始社会文化中,对于人的生命价值的判断是不一样的。比如,原始社会讲殉葬、牺牲就是活人献祭、杀戮俘虏,到了封建文化这些逐渐减弱。第二就是家庭成员的关系,原始社会里可能更趋向于动物性,在一个动物的部落里面,老猴王可以被新的猴王所取代,当它体力衰弱的时候,新的猴王只要能战胜它,就可以把老猴王驱逐或者直接杀死。但是在人类进入文明后,就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父亲。
乌尔善:原始社会也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阶段。其实这个特别典型,商周变革最重要的是把殷商的鬼神文化,他们献祭、祭祀、征伐,还有国之大事都是先问鬼神,把这个文明直接剪除之后,中国就走向了伦理时代,就是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时代。中国人特别典型的“家国”概念,其他民族没有这么强烈,中国是极端强烈的。只有中国把家和国变成一个词,这就是因为周的建立。它用家庭伦理构建了国家制度——分封建国,把自己的兄弟、亲属分封到各地,建立不同的国。国有了,才有了姓氏,汉民族的很多姓氏都源自姬姓。
这其实是用家庭伦理建构了整个社会制度,比如君臣、夫妻、父子这种关系,比如商王都是称为王,但姬发自称为天子,他把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以父子关系相称,我是天的儿子,我在人间帮助人类管理人类,这个一直延续了3000多年。中国现在还是一个伦理社会,这个非常稳定,对家庭、家族的观念非常强烈,违背了人伦,就是违背了天道,我们这里讲的天道跟人伦是一件事儿。
所以殷商的灭亡和周的建立,其实就是中华文明的奠基时代,也可以说转折点,一个最重要的转折点,一直延续到当下。这些信息其实在《封神演义》的故事里都有,只不过要把它提炼得更明确一些。比如像“封神榜”的设定,电影里跟原作完全不一样,因为我不喜欢原作的设定。
《电影》:对,原作只是一个谱系的概念,在电影里面具体化了,变成了一个具体可感的东西。
乌尔善:是天下共主可运用的一种超级能力,只有善良的人调动这种力量才能造福众生,如果落在坏人手上就会很危险,它其实跟核能差不多,是吧?
《电影》:像一种宇宙能量。
乌尔善:对,它是一个隐喻,但在现实里可以直接类比的,就比如核能,你可以用核能为我们日常生活发电,但去做原子弹、做武器那就非常危险。这种超级能量,它本身是中性的,没有善与恶的界定。
中国人一直认为人的善恶是可以自我选择,所以我们的“封神榜”也是中性的,它的力量非常强大,但在于谁去运用它。包括对待雷震子的态度也是一样,姬昌的观点:他只是孩子,将来是善是恶,还要看他所受的教诲,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中国观点,我觉得这个观点放在当代,也是认可的。
《电影》:包括纣王和妲己的关系也不一样了,纣王不再是妲己的傀儡,而妲己更像纣王的工具。
乌尔善:这个改编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恶本身来自于殷寿,是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对权力的追求而产生的。妖不是幕后的推动者,仅仅是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
首先是这里面的女性的设定的问题。“红颜祸水”这种对女性的贬损我是一直很反感的,我们知道历史上的坏事都是男人做的,却都是女性在“背锅”。妲己在民间传说里是红颜祸水或者狐狸精,完全把她污名化,我一定要去改变。她想的无非就是因为你救了我,所以我帮你实现几个愿望,她需要依附在纣王的身边。姜子牙说了一个很关键的台词,“福祸无门,为人所召,心有恶念,妖孽自至。”
《电影》:我觉得影片里有一点特别好,反派纣王的恶是慢慢显现出来的,不像原著里坏得太明显。他开始特别有欺骗性,让苏护之子自杀,也说得振振有词,其实杀苏护之子的还是他。姬发对纣王的恶也是慢慢地发现和觉醒,纣王恶的这种隐秘性,对于塑造反派比较好。
乌尔善:这样的反派才能真正推动正面人物的成长,他得够强大,然后够有威慑力,够复杂,正面角色战胜他有难度,才能成长。
《电影》:纣王真正的邪恶是他骗姬昌去吃自己孩子的肉,真正的恶人是把自己恶的标准施之于众人,在那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了纣王的恶,就是你自己恶也就算了,你逼着别人跟你做同样恶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大恶。以前总说纣王暴虐无道,周朝仁慈,我觉得影片把它具化在一个家庭的舞台,把善恶之争具化在家庭的单位里面。
乌尔善:对,大家说的史诗可能是王朝更替非常宏大的部分,但我觉得,从电影的表现或者从艺术的表现,要找到具体事件、具体人物。你把家讲明白了,国也讲明白了。对中国人来说,国和家是一件事。所以首先聚焦这两个家庭,聚焦父子情感,我认为这是讲《封神演义》故事最佳的选择,从电影创作的角度,我也觉得有支点,否则只是斩魔除妖,没有戏剧的核心,支撑不了我拍这么一个电影拍好几年。这个故事打动我,这个人物打动我,这个事件让我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我觉得再干十年八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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