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曹德旺先生去美国建厂

关于纪录片电影《美国工厂》，你很快会听人说它是圣丹斯电影节官方之选，听人说它的制片人是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和夫人米切尔，他们新开了一家电影公司名叫“高高地儿”（Higher Ground），这是他们的第一部电影。《美国工厂》讲述中国“玻璃大王”曹德旺先生前往美国投资建厂的故事，所以，这事就变成了所谓“奥巴马总统为曹德旺拍了一部电影”。

行吧，就这样吧，接下来该我说了：首先，这部电影由奈飞（Netflix）发行，奥巴马的电影公司才开张，奈飞就下了7部电影的订单。其次，在付出无数个人血泪教训之后，我想告诉你一点人生经验---奈飞的自制剧和自制电影大多数都是灾难级的，但是纪录片却远远高出平均水准，佳作频现。最后，《美国工厂》就是这样一部纪录片。对，是纪录片，不要几个小时之后回来在我这里留言：啊？是纪录片啊？

我强烈推荐你去看一下这部纪录片，理由不是因为什么圣丹尼斯电影节，也不是因为什么奥巴马总统。凭借它本身讲述的故事，就算是圣代电影节落选，川普总统亲自拍摄，我依然强烈推荐。因为它讲了一个很罕见的好故事：一位中国资本家，去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大本营的旗杆下，挽救当地经济，修建玻璃生产厂，雇佣美国工人，希望把它建成一座“美国工厂”。

除了这种天然的戏剧性之外，我强烈推荐它还有一重私人的理由。从1999年我上网发帖以来，几乎每天都可以在中文互联网上看到各式各样的人表达自己的理念。抬头就能看到人们在说中国应该怎样怎样，美国应该怎样怎样，世界应该怎样怎样，以及，如果怎样怎样就能怎样怎样，只要怎样怎样必然怎样怎样。每个人都智珠在握，对自己的理念无比笃信，都觉得自己认识到了人类社会运转的深刻原理，都认为社会问题存在着简单直接有效的解决方案。唯一的问题是，无论他们持有的理念是什么，这些理念大多停留在键盘上。

曹德旺在2016年投下了5亿美金，真金白银；买下了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的土地兴建玻璃厂，真刀真枪；试图融合中美不同的文化，实施有效的企业管理，复制福耀在中国的成功经验，实现投资盈利，真人实操。我觉得这要比写一万篇文章，打一百年笔仗强多了，也有趣多了。在真实的世界里，看两个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管理风格的团队，如何制造出一块合格的汽车挡风玻璃，如何实现赢利让工厂持续运转员工持续得到薪酬，也要比任何理念，任何理论来的精彩且刺激。

2008年，经济危机席卷美国。代顿市位于美国所谓的“锈带”，也就是老工业区。这里的人们依托汽车产业而生，但是随着经济衰退，美国通用公司在这里建立的工厂入不敷出，不得不关闭工厂，遣散一万多本地员工。瞬间小城的经济就遭到致命打击，失去工作的人们很快失去了他们的汽车，他们的房子，从之前的中产阶级跌入破产阶级。《美国工厂》的导演夫妇此前一直在追踪拍摄美国劳工阶级，代顿的衰退让他们得以完成上一部作品《最后一辆卡车》。拍摄完毕之后，刚好遇见福耀进军美国。

2016年福耀玻璃董事长曹德旺带着5亿美金和数百中国熟练工人来到代顿市，买下通用公司废弃的厂房兴建新工厂，宣布先期要雇佣1000人，未来会扩展至8000人的时候，是这部电影最为甜蜜的时刻，代顿人因此重燃对生活的希望。福耀美国公司上上下下也对“文化融合”充满信心，告诉美国本地工人这将是他们的工厂，中国团队预计在2年期满，完成配对培训和磨合之后撤回中国，工厂会移交给美国工人来运转。

真正的故事从这里才正式开始：工厂落成第一天，玻璃从流水线上下来，当着参观者的面一块块崩裂；中国工人和美国工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而微妙，美国工人认为中国工人不爱说话，态度粗暴强硬，无法沟通；中国工人抱怨美国工人懒惰，效率低下，“手指太粗”没法做事；第一年，福耀母公司收入和盈利均实现双位数增长，而美国福耀亏损4000万美金，曹德旺每个月飞一次美国开会。

无论是文化融合，还是管理方式，这些不同的理念在真实世界里很快坍缩为一个简单的现实问题：如何能让美国福耀生产出满足质量标准和商家需求数量的合格玻璃？

让我们暂且跳出电影，在同一时期的中文社交媒体上，我们时常看见曹德旺出来谈他的美国工厂。面对镜头，他掰着手指头五毛一块美金地给记者算成本，讲述税金土地电力是多少钱，每块玻璃能赚多少钱，运费又能够省多少钱。从那些画面里，我们并不能看到他在电影里的焦灼和苦恼，以及工厂里无穷无尽的问题和麻烦。

然后就是中国企业治理的传统三连击：更换管理层、干部总部轮训、开除刺头。再然后，自然是管理层和美国工会之间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后，2018年美国福耀实现盈利。

那些关于文化融合的话题呢？那些关于兴建一家“美国工厂”的愿景呢？导演在接受采访时讲述了自己的观点，美国工人无法理解中国工人为什么能忍受长时间的机械性劳作，每周工作六天到七天，不顾风险和劳累，那是因为他们不明白中国工人的生活处在上升期，和他们的父辈相比，祖辈相比，中国工人的生活和收入在稳步提升，他们觉得未来有希望，因此更能忍受这些繁重的劳作；中国工人无法理解美国工人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有工作有收入还要搞工会闹事，为什么每天八小时工作，30分钟午餐时间外加两个15分钟休息依然不满意，那是因为美国工人跌落出中产阶级之后，就再也没有希望爬回去。他们的父辈，他们的祖辈，一辈子只需要老老实实做一名工人，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而他们自己和自己父辈相比，生活水平下降很多，和自己的祖辈相比，生活水平下降更多。生活是一个逐渐下降的过程，人就很难快乐得起来。

影片中有一位女性黑人员工，她说当初她在通用公司的时候，时薪29美金，孩子要双球鞋，她会毫不犹豫地买下；现在她在福耀公司，时薪14美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随手买鞋了。而另外一位女性白人员工，在通用解雇自己之后破产，只能在妹妹家的地下室栖居。来到福耀之后，她每月花480美金薪水，租了一套小公寓，她因为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而感到高兴。

通用给出29美金的优厚时薪，有美国工人熟悉的管理方式，但是最终工厂关闭；福耀只给出14美金的时薪，有美国工人不喜欢的管理方式，但是工厂能够运转盈利。我想，这大概就是世事的常态，许多现实问题根本就是无解。因为在社会生产的所有环节里，人这个环节最为复杂，也最难以满足。有的时候人们习惯了有和无，就不大计较多和少；反过来，人们则会认为所有问题都是有和无的关系。

在影片的最后，是一组意味深长的镜头。制造业巨头们还真的为无解的问题找到了新解法，不过这一次，他们努力剔除的是社会生产中人的因素。于是，共同的命运正不偏不倚地缓缓落向全球每一个工人的头上。

图片来自：电影《美国工厂》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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