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里,天才少女黄蓉,厨艺也是超群,什么叫化鸡、八宝肥鸭、银丝卷、玉笛谁家听落梅、荷花瓣儿蒸鸡,全会。不过,其中最有美感的,我觉得是“好逑汤”。
据金庸的描述,这汤“碧绿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
83版《射雕英雄传》剧照
美得洪七公大叫,“了不起!”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只是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
只好闭了眼睛,慢慢辨味,喃喃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好逑汤’。”
比黄蓉更早的中国古人早识樱桃,《礼记》中就有关于樱桃的记载,“是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郑玄注:含桃,樱桃也。)可见,当时的樱桃,已是祭祀贡品。
到了汉代,樱桃有诸如“朱樱、崖蜜”的别名;《尔雅》里,古人则用楔指代荆桃,即樱桃,周邦彦有一句极美的春雨词,“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
时至今日的夏令水果市场上,黄蓉用以包裹斑鸠肉的中国樱桃,其实不多见了,这种开花很早,常在二月末三月初便满树繁花,且果柄很长,半成熟的时候是黄色,成熟后则变得彤红的樱桃,过于娇嫩。前不久的端午,在北京工作的小姨回家,给我带了两斤,不过几个小时的高铁,一袋黄橙橙的樱桃就变成了软绵绵的褐色。大概是难耐运输的原因,古时,这种樱桃多数烂在枝头,因鸟类喜欢啄食,民间常称它“莺桃”。
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种其实不属于樱桃的“毛樱桃”,容易与中国樱桃混淆。果柄很短的毛樱桃,果子表面有一层小绒毛,口味极酸,不适合当水果。
之前在西藏,巴松措环湖一线,到处都是毛樱桃,这种叶子很小,枝干毛糙的树,每年三月中旬到三月底,就吐出与山桃花极相近的繁花。严格来说,它其实是灌木,跟隶属乔木的樱桃和樱花不一样,毛樱桃更野性,也更懵懂,不懂人情世故似的。
除了中国樱桃和毛樱桃,今天占据了更大市场份额的欧洲甜樱桃,也就是车厘子,则当之无愧,要更洋气,也更受大众欢迎。
一种东西要风靡,总是有原因的。
直到19世纪末,才由西方传教士带到中国的欧洲甜樱桃,比起中国樱桃和毛樱桃,显然具备了畅通无阻的先天条件。首先,它不仅能在北方,比如山东半岛上,找到自己的根据地,就是今天山东美早樱桃的祖先;它还能适应南方,特别是两广及港澳台地区;其次,它易储存耐长途,比起个小皮薄的中国樱桃,欧洲甜樱桃命韧一些,虽然有点儿偏离樱桃本身娇滴滴的气质,但活下去,才是第一法则呢。
说欧洲甜樱桃,不得不提车厘子这个名字。跟草莓又叫“下士多啤梨”(Strawberry),苹果又叫“蛇果”(Delicious)的意味类似。车厘子就是樱桃的英语“Cherries”的音译。它个儿大、果皮和果肉颜色红得发紫,果实形状美好,近乎心形。
跟太多喜欢纠正车厘子不是樱桃的人们不一样,我想,生活中很多东西是不必过于严苛的。科普固然是一种当代品质,它意味着准确,正如时节需要准确,设计需要准确,施工需要准确,这都很美。但生活之美,之宏大,在于其边界,很多时候无法精确。
比如《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里,关于cherry的释义是:“Any of several trees or shrubs of the genus Prunus, especially P.avium or P. cerasus, native chiefly to northern temperate regions and havingpink or white flowers and small juicy drupes.”
这话意思是,樱桃是对李属几种乔木或灌木中任意一种的称呼,特别是欧洲甜樱桃P. avium和欧洲酸樱桃P. cerasus。这个释义非常人性,它的意思是,樱桃不仅仅包含车厘子,然而通俗层面,把车厘子喊作樱桃,应该也是没毛病的。
仍然是科普层面,关于樱桃为什么那么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樱桃树太娇气,其根系尤其难打理,涝不行,旱也不行,病害更不行。能存活下来,顺利开花结果的,基本如同唐三藏取到了真经,早已历经了劫难。
不过,昂贵也没有什么不好,生活当中,得有些昂贵的东西,不用天天挥霍,但经历一下无妨。就像《欢乐颂》里,那么艰难的樊胜美,还要敷几百块一张的Givenchy蕾丝面膜,个中心理虽不好详究,但某种意义上,对于物欲的追求,或许是会让人更有奋斗动力的吧。
因此,当一个人,有一样很钟情的水果,有一辆很想买的车,有一所很期待的房子,或者有一个很执着的梦想,这些都不可耻,反而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个部分,不仅能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提供愉悦和满足,还能支撑着人们,在枪林弹雨的城市里,顽强地活下去。
而樱桃身上那种娇美矜贵的感觉,也是真的有种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息呢。仿佛林黛玉般的小少女,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吃进嘴里,那样莹润饱满的一小颗,织着夏日阳光的花边,瞬间塞满了你的唇齿,为舌头带来一阵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痒。然后,缓缓地吐出它的核,如同吐出一颗小小的牙齿呐。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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