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那会,校园里有处园子叫“静园”,木式长廊因为经年的日晒雨淋,已经斑驳成灰褐色,廊顶伏着老大的一株紫藤。每年暮春,满庭累累花串,穗状垂下。远远看过去,整个园子的上空,都像笼罩着一朵巨大的紫云。每天路过那里去教学楼,总是远远地先闻见花香,近了则见地上一地纷扬的花瓣,回想整个场景,都释放着慵懒的旧时光的气息。
但是尽管散发着旧风尘的气息,紫藤的内里却一定是桀骜的,否则它挂在树上的时候,模样明明很柔顺,何以落地上了,就朵朵朝上怒目圆睁呢?
不过不怒目,大概也舍不得踩它,紫藤实在是太美了呀,藤花浪拂,似瀑如雨,单说名字,一“紫”一“藤”,简直不能更“象形”,“花开为紫,茎绕为藤”。古人写《花经》,描述它是,“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别名也都美,藤萝、朱藤、招藤,值得一提的是,因为紫藤属植物不止是紫藤,而其中紫藤的近亲白花藤萝和藤萝,花色就分别为白色和青绿色,这或许是别名“藤萝”的由来吧。
那会我们班刚好有个来自福建的同学,她跟我说,在闽北乡下,紫藤叫“狐狸藤。”“你看一串串圆润饱满的紫色花藤,像不像一群狐狸妖冶的尾巴?”她说,小时候她也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次她回老家,在一溪涧边上,看到一丛热闹的紫藤,忍不住拿出相机拍照,一脚没站稳,摔倒在涧中。自那以后,她就觉得“狐狸藤”嘛,就像狐狸精魅惑人们,太形象的名字。
对于紫藤的模样描写,觉得还是冯友兰之女宗璞在《紫藤萝瀑布》一文里写的最好,“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种的一朵,也正是一朵一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这文字其实是趋于平淡甚至寡淡了,但细细体味一下她的那个比喻:“紫色的花舱,”真是妙极。
记得校园里,除了紫藤,还有几种长着紫色花舱的植物,比如香味甜得发腻的油麻藤,又叫禾雀花,长在食堂边上。说真的,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油麻藤是怎么个香法吧?就像发酵面团的那种味道,极其浓郁;然后,就是靠近体育馆处,还有香花槐,是刺槐的一个栽培种,开花时间跟刺槐类似,又比国槐要早,花朵也是紫色的,像紫藤,但是不像紫藤人畜无害是可以吃的,香花槐不能吃,所以只好沦为行道树。
而说到吃紫藤花,小时候在北京吃过的藤萝饼就不说了,据说是老北京四季糕点之一,酥香四溢。十几岁时,一个人去山东的姨奶奶家,姨奶奶退休前是胜利油田的工人,她很早就被招工到了那里,后来结婚生子,终老异乡,所以我们这些老家的孙辈去了,她都非常热情,那种热情甚至让你觉得有些用力;因为每次我们要走,她都会特别沮丧,写在脸上的沮丧。大概是从她身上,当年还很小的我,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才不要远嫁他乡,因为像她那样,一生得陷入多少情绪翻腾的漩涡煎熬啊。
藤萝饼
山东人虽然豪迈,但姨奶奶是南方女儿,所以对待吃仍然精细,我亲眼见她采摘院子里的紫藤花,洗净后和面蒸熟,给我做紫藤糕。记忆里边,那味道没法形容,就是花香面香喷喷香,后来读到金朝人冯延登写的,“斋宴之中,紫藤花堪比素八珍的美味”,觉得真不错。
不过,这些年,我行走各地,有吃紫藤花习俗的地方似乎不多,可能它很贵气的模样,让人多少舍不得吧。但贵气也是少女的贵气,如同毫无心机的少女,紫色穗子们吸饱了春天的水汽,然后嘭的一声全都炸开了,全无次第可言。开过一段时间后,从粉紫褪成蓝紫,从暖变作冷。到这时候,就意味着花期将尽。而一株紫藤要是进入了落花的态势,就会无比决绝,哪怕是藤上还有许多剩花来不及凋零,也会悄然褪为苍白色,大概还是太小,这决绝,全仗少不更事的懵懂。
然而与紫藤的情分,并不只是大学时代它给过我陪伴,是前几年,在西山卧佛寺,该寺虽地处北京西郊,却是一处香火旺盛的热闹禅院。印象里,从大路口走到佛堂,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四月末五月初的时节,路边有紫丁香,开得蓬蓬勃勃的;还有一些铁杆海棠,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冷艳地绽开;而最夺目的,则是一架紫藤,幽静雅致,无限风流。
那么好的一树紫藤,当时就把我给惊艳到了,它兀自在天地间开放着,紫色花舱一个一个还特别硕大,正想走近了折上一枝把玩时,一老者的声音幽幽在身后响起,顿时把我吓得不轻,就像《红楼梦》里边贾雨村在郊外破庙里,突然遇到个老和尚,先前还没有人影,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几个跟头翻过来的一样。后来搭话才知,老者是寺里的和尚,专门打理这片花园的,平生不信“有花堪折直须折”之类的,佛家万法归于慈悲,人世间的石头、流水、草木等,在他看来,无一不是有生命的。
花最终是没有折成,寥寥数语后我别过老僧,回头看时,真是一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后来这么些年,我每在躁郁不安的日子里,都会想起那番际遇,感觉还挺像《鸭窠围的夜》中写的那样,“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不曾看到,因为第二天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正是这样,人生无尽寂寞,但也幸得这番寥廓。
昨天照例去一朋友家里玩,这好像都成了每年暮春的必修课。她是做陶瓷的,好客,家里被她布置得活色生香,每次去,都觉得她是真正做到了《毕加索传》里所写的那样,“生活和艺术其实同样严肃,不是说一本正经,而是说不要厚此薄彼。一个不是另一个的庇护所,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没有什么象牙塔,他的存在就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塔,骑自行车的姿势和写作的姿势同样一本正经。”

不过最让我开心的,是她最喜欢带我逛她家的花园,这个季节,园子中令人咋舌惊艳的,就是那架紫藤,花叶扶疏,浓香郁郁。想来,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们,好像都喜欢紫藤,李白写过“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这样的美句子。还有白居易的,“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砌在这里似乎不是动词,是石阶,简直美炸了。
坐在桌前絮絮叨叨写下这些的时候,大学时代的静园,客居山东的姨奶奶,西山的泉水和花草,其实早已与我远隔了万水千山。但这些经历,使我每次睹得紫藤,都觉得它明明是这样热闹的花,却总带着一种旧日余晖的味道。一看到它,那些浩荡喧嚣的过往都会纷纷闪现,在风和景明的春日午后,在密密集集的花舱之下,总要忍不住心情复杂地回首一些往事,既惆怅,又悻悻,可并不知自己在惆怅些什么,又悻悻些什么。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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