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绣球
清晨我躺在床上,听得树叶的沙沙声一阵一阵,间或有几句酥酥的虫吟,像屋子外头流淌了一条河,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走过,以绵密的皮毛摩挲着树干,才立秋几天,天地间就恍然有了秋天的况味。
走到院子里,剪秋萝长出了小小的花苞,这种石竹科植物,因花似剪出的布料,每在立秋时节开放而得名。至于其它的,石榴树上还挂着尚未落尽的残花;木槿和蜀葵开得正妍丽;才收花不久的草绣球,因为没有了花的玉立,油绿油绿的叶子就显出了一种恹恹的落拓感。
我突然觉得,植物对季候的敬畏,其实比人要深刻得多,哪怕身处宏大广袤的时空之中,它们还能固执又寂寞地守住自己那一点光阴刻度。不像人类,气息急促不安,一个拥抱就可了却一生,一辈子也都活得轻飘飘的。
说来也奇怪,院子里那几丛草绣球,竟然是我父亲养的。好像活到了这把年纪,他才开始返身来过自己的生活,每回看到他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我都会欣喜于他眼下的生命状态,好似原本就蕴藏在他身上的一切气质都在醒转,所有的正见都像是同时睁眼凝望,他的日子顿时无限清明,光阴也变得娴静。但如果换作十年前的他,我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感,那时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颐气指使、不可一世,常常为着一些琐事,就跟我母亲吵得不可开交。等到了近些年,换一种方式活之后,有一天,我忽然间觉得,他浑身开始充满了诗意,就是那种只有茫然的少年人和颓败的中年人身上才有的饱满的诗意。也许,人是真的只有在茫然和失意的时刻,才会归于本真吧?回到最热爱生活的那一面。
这使我无端地想起一部日本电影《黄昏清兵卫》,里边那个衣衫破败,沉默寡言的武士“清兵卫”,在黄昏时回到家里,看到杜鹃花,便随口说了句“杜鹃花开了”,这个细节让人惊艳,一个底层武士哪怕再落魄,活得也并不浑噩,他至少还拥有一种高贵的季节感。而植物的参演,正是这部片子的迷人之处,里头那簌簌而落的樱花,啁啾不已的鸟声,虽然不在故事线上,但地位却很高,绝非毫无用心的着墨,电影的韵味也正是寄托在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闲笔之上,所谓用微观构筑宏观。

明月院的紫阳花
说起来,父亲种的草绣球,还有个雪光辉映的好名字,叫紫阳花。前些年我去日本,曾特地到过镰仓市的明月院。唔,漫山遍野的紫阳花,将石灯笼的基座完全掩埋;脚踏石上的青苔,也已渗进了石缝之中;物候深深处,虫子们幽闲的细声微音,宛如近在耳边,其阴性物哀之美,真是教人难忘。
从日本回来以后,我再在别处看到草绣球,就总觉得少了点超然物外的风骨。草绣球其实特别有意思,它长在树上的时候是啰里啰唆的,因为它油绿的叶子,看起来很俗气,但如果把它的花单朵摘下来,不管是插瓶还是摊放,就简直是美不胜收的了,每一个花瓣单独看像一个吻,整个的花球则似一轮满月,贵气,柔软,汁液饱满,抱着它,就像把全世界都抱在怀里。但每每看它的花叶组合,我都不免有种“花魁配卖油郎”的既视感。
既然有草绣球,必然就有木绣球,草绣球归属虎耳草科,但木绣球却多数指忍冬科的绣球荚蒾和琼花。我单位所在的马栏山,绣球荚蒾特别多,每年一到五六月,月湖边开得哪哪都是。至于说到绣球荚蒾的同科近亲琼花,李白写的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或许很多人不知道,这“烟花”其实就是琼花,自古琼花矜贵,就以扬州的最有名。
传说一千多年前的隋朝,隋炀帝就是为了观赏扬州的琼花,才不惜劳民伤财,开凿了京杭大运河。几百年后,欧阳修到扬州做太守,可能是读到了北宋刘敞的诗:“东风万木兢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有感而发,建了个琼花无双亭,再自己赋诗一首替它造势,“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从那以后,无双亭就成了人们下扬州赏琼花的好去处。

然而我觉得,琼花就外形上,其实还不如绣球荚蒾好看呢。它的花哪怕是全放时期也不够尽兴,那些长在中间的小花是完全花,外轮的大花则是不孕花。而绣球荚蒾却整朵花序都是不孕花,因此丝毫不费人工,自成一个丰满的花球。至于虎耳草科的草绣球,跟忍冬科的木绣球,外观上看,除开草本和木本的差别,就是草绣球边缘的不孕花有四个瓣状萼片,木绣球却是五个。
这是我自从父亲种了草绣球以后,才逮着的机会,细细观察过它,它单朵花期特别长,所以有个美艳非凡的蓝紫色品种,别名就叫“无尽夏”,因为可以从晚春一直开到夏秋,花期绵延无尽。而且它的植株看似杂乱,内里却极有序,当年不着花的枝条会一直保持生长,但开着花的则要等到花开过以后,底下的侧枝才会长枝条,仿佛守着不能跟花争抢营养的底线。神奇的是,绣球一旦开花,就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颜色,譬如它可以从最开始的绿色花苞,渐渐变白,幻出蓝紫色的边,再整个成为蓝紫色,然后又褪回纯粹的蓝,蓝到最后仍在渐变,会缓缓呈现出一种苍旧的蓝紫;等到真的要凋谢了,就是又紫又绿的那种混沌颜色了。而比变色更神奇的是,草绣球还能根据土壤的酸碱度,自行调整花色。酸性土壤开出来的花多是蓝色,而碱性土则是红色,这使得养花的人常常不知道,今年的花开过之后,下一年它会开出什么颜色。

所以每次看到草绣球的花,就像目睹了一个女人完整的一生,她从年少朱颜到垂垂暮年,你都可以见证,然后也能够坦然,接受美跟衰老,原是人生的双重无常。与它们共生,而不是与它们为敌,会使两者都显得从容一些。
而至于她的不确定性,更会让你有一种微微的瘫软和无力,就像面对一个一肚子鬼胎的少女,她永远眼神暧昧,永远让你猜不透,如果命途不济,她也许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妇,在人声纷杂的寻常巷陌里生火做饭奶孩子,困在灶台边上终老一生;但倘使神明加持,她也可以倾国倾城,是灾难和兵燹都吹不散的艳光,让大小英雄争相为她耗尽一生。那么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特质,莫过于这种“不确定性”吧?它意味着生命的宽度,毕竟,在我们有限的一生之中,得以勉力触及到的部分,或许不过是一些肤浅的欢愉。而关于实质,几乎永难获得,因为它往往站在你所能看到的不确定性的另外一面。
那么是不是,当我们在观察植物时,最好不要将它简单地设定成植物,它有时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有时是老人,有时则是孩童,有时是阒寂的山风,有时却是远航的船帆,而有时,就只是命运本身。当忠于探索的人类以为要移山填海,穷尽一生,才能完成对自我的构建。但好在还有自然界,因为当你看到一棵树,哪怕一片树叶的肌理,其实也无不隐喻着人世的模型。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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