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211篇讲座。
主体整理自2024年1月16日,团纪彦(團 紀彦,Norihiko Dan)在青山学院大学的讲座,原题为“共生思想与城市设计”,视频地址为https://youtu.be/AyigQ-2tqwo?si=ibvtmtV4_svis_7x,由陈静仪翻译,王婉琳编校、排版。感谢团纪彦建筑设计事务所团队对校对提供的帮助。
译者:陈静仪
毕业于香港大学,研究兴趣是轻结构。
编校:王婉琳
知识雷锋执行主编,「知识反刍」学术策划,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在读,研究日本现代建筑思潮
主讲人:团纪彦
(Norihiko Dan)
日本建筑师和城市规划设计师。1956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1979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工学部,硕士时期师从槙文彦。1982年获耶鲁大学硕士学位。1986年于东京成立个人建筑设计事务所。
正文共约1.3w字120图,阅读完需要25分钟
文末「译者后记」附团纪彦主要作品一览
 讲座正文
团纪彦
Norihiko Dan
边界上复杂的冲突关系就是城市化的起点,也是共生的起点。”
建筑的逻辑与多元城市的逻辑原本是截然相反的,建筑的逻辑往往纠缠于单一的神灵和哲学,以达到完成的形式,而多元城市的逻辑则是各种元素共存。”
共生思想与城市设计
共生思想的谱系
在日本,建筑的“共生”思想最初是由黑川纪章提出的,我的导师槙文彦其实也提出了相似的思想。 这两位建筑师的作品风格不同,但却基于共同的思想:多元、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城市。
在此之前,欧洲推崇"机械美学"——先绘制效果图,再根据图纸建造城市和建筑。 欧洲和日本对设计的诞生和变化过程的认识是不同的,这导致一个非常大的范式转变(paradigm shift)。黑川纪章和槙文彦年轻时都在东京大学丹下健三研究室学习。 1959 年,黑川发表了一份宣言*,呼吁从机器时代向生命时代转变。新陈代谢派,由黑川纪章、槙文彦和菊竹清训等人组成。“新陈代谢”的思想认为城市应该是一个产生变化的地方。后来黑川纪章更关注城市的生物形象的变化,而槙文彦则提出以“群造型论”看待城市的发展,代官山建筑群就是典型代表。
*黑川纪章《From the Machine Age to the Life Age》1959
共生思想的概念草图,团纪彦
这张草图是我对共生思想的诠释。草图中城市由不同元素拼成,元素互相挤在一起,导致了很多冲突的产生。例如,如果邻里关系糟糕,不想看到对方的脸、听到对方的声音,可以在边界线上建起高墙。相反,关系好的邻居间可以共用一个漂亮的篱笆,优雅地分割领地。我认为这种边界上复杂的冲突关系就是城市化的起点,也是共生的起点
同时,这种以边界为出发点的思考方式也适用于自然生态。例如,假设草图里其中一片是竹林,旁边是松树林,竹林的地下茎繁殖力很强,因此,旁边的松树林会逐渐枯萎。事实上,在景观行业中,人们会在地下筑一道深达 2.5 米的水泥墙阻止竹子根茎从墙下钻过。然而在现实的自然世界中,一旦隔墙有疏忽,“漏网之竹”就会很快“渗透”过来。因此,更简单的方法是在竹林和松树林之间开辟一条小溪,因为竹子的根茎不会潜得那么深,无法越过水渠或小溪,这样就形成了一条美丽的水路,竹子停在水流的一边,另一边则是松树林。 我们一直在运用这些巧思和智慧回应共生议题。
  01  
共生的思想与城市
左:加沙地带的隔离墙|右:日本鹿儿岛知览町的村落
共生的议题就是关于如何在城市和自然中恰如其分地创造边界。左图是加沙地带的国境墙。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多年来一直对峙,而这道边界线正是战争的象征。 右图是日本鹿儿岛知览町的“麓”(humoto)村落。 茶篱一路相连,蜿蜒的线条和远处的山脉相辅相成。人们可以从各自的房屋内欣赏到这样的风景。从路人的角度看,连续的曲线也造就了非常惬意的城镇景观。这样的边界*是和平的象征。
*译注:这种对边界的思考也体现在团纪彦的设计中,比如下面这个项目:东京南青山的STRADA,1991
上图这两栋建筑原本是一栋房子,但由于东京的遗产税很高,土地的主人卖掉了其中一半。左侧的建筑成为一所时装设计学校,右侧则是日式餐厅和酒吧,楼上是住宅。两栋相邻的建筑通常不会委托给同一位建筑师设计,因此建筑之间往往会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作为分界线。幸运的是,该项目的两家客户都将设计委托给了团纪彦事务所。
因为前后都是狭窄但人流量大的街道,所以团纪彦决定设计一条路径和一个小圆形广场来连接。然而在完工前的最后一刻,时装设计学校的业主却要求建个围栏,因为他觉得学校入口对面的餐厅会使得校门口过于嘈杂。因此两家客户的意见发生了冲突。设计师最后通过在圆形广场中央设计低矮的雕像装置来解决。对学校的业主来说,入口处多了一道“照壁”;对餐厅的业主来说,则相当于得到一个餐厅标识。由此,设计既保留了开放式圆形大厅的美观,又解决了两位客户的顾虑,在提高质量的过程中也满足了城市的复杂性。一个有着公共角色的空间就这样在两个私有空间的边界上被创造出来了。
 日本文化形象中的共生思想  
左:熊本的古坟内壁画|右:日本工艺品
上图右侧是剑、菜刀和筷子等精湛的日本工艺品,被广泛视为日本文化的代表。 左侧是熊本的彩色墓穴内的石室壁画,虽然也属于日本文物, 媒体的关注度却不高。这也是右图中的工艺逐渐被日本人接受的原因。
环太平洋亚洲基层文化圈
在文化共存的问题上,思考日本有什么样的文化身份以及文化认同是非常重要的。日本位于欧亚大陆的最东端,被西方世界称作“远东”。而从环太平洋亚洲文化圈的范畴来理解,从新西兰的毛利人,一直到生活在大洋洲、东南亚地区、中国和日本列岛的人们,以及居住在朝鲜半岛、东俄罗斯、北美洲和南美洲西部的人,都算是“亚洲人”。 所以从民俗学上看,“亚洲”的范围因人而异。 不仅如此,它还受到观点差异的影响,例如,欧洲把土耳其以东的所有国家都理解为亚洲。
让我们撷取文化圈各地常见的元素来看看,上左图是中国台湾少数民族使用的图样,上中图是日本九州熊本县乳坟彩画(チブサン古坟),上右图是美洲印第安人的传统图案。 左下图是中国云南彝族的服饰图案。 右下图是阿兹特克*的传统图案。 可以看到,这些不同文化的图样中都常常出现菱形图案。
*阿兹特克(Aztecs)是14-16世纪存在于墨西哥的古代文明,主要分布于墨西哥中部和南部。阿兹特克文明最大的行政区划是城邦,以城邦的城区为宗教、政治和经济中心。
左图:伊势神宫内宫|右图:印度尼西亚的托拉查民居
在日本的木构建筑中,寺庙建筑和神社建筑有根本上的不同。左图为伊势神宫的内殿,右图为印度尼西亚的托拉查*民居。两者从图片上看非常相似,只有这两类房子在山墙侧有根柱子。因此我认为我们需要进一步的人种学验证来找寻这种建筑关联性的渊源。 换句话说,很多所谓“日本文化独有”的东西,对历史刨根究底的话,会发现也未必源于日本。
*托拉查(Toraja)人是居住在印尼南苏拉威西省山区的原生少数民族,总人口大约110万。托拉查人独有的名族特色包括盛大的葬礼、彩色木雕和巨型尖屋顶的船型传统住居建筑。
日本文化认同发展曲线,团纪彦
日本虽然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个单一民族,但却有不同的文化根源。然而毋庸置疑的是,近在咫尺的朝鲜半岛和中国一直是最重要的文化影响。我曾经画过这样一张日本文化认同曲线图。绳纹时代持续了约 10000 年,之后从中国云南引入了水稻种植。又过了约1000至1500年,从公元 3 世纪到 7 世纪的 400 年间,全国各地共建造了约 16 万座大小不一的古墓。其中大部分墓冢的石室中都没有发现汉文典籍,取而代之的是像前面提到的彩色熊本县チブサン古坟。其中被称为 "空白的四世纪"的时期,即使在中国史书中,关于日本国(倭国)的描述也不多。
大仙陵古坟鸟瞰(2007)
然而正是在四世纪,出现了大量前方后圆冢(如大仙陵古坟)等这些只在倭国的文化中才有的文物。 那时中国延续时间较长的王朝有商、周、秦、汉、三国。 晋朝末年,发生了八王之乱,皇族之间发生了继承战争,长城以北的游牧民族都被各王室请来当帮手,至此掀起了大动荡,使之后的中原北方进入十六国(五胡乱华)时期。我想,就连日本人也不知道该向哪里派遣使节。 根据《三国志》·魏书的倭人传中关于使节的描述,卑弥呼*曾向魏国派遣过使节。日本历史中空白的四世纪(对应中国的五胡十六国时期)是第二次日本本土文化身份发展的高峰期。
*卑弥呼(170-248年)是古代日本邪马台国的女王。
之后,中国进入了隋朝、唐朝和宋朝。 这正好与日本的飞鸟时代、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相对应。 公元663年发生了白江口之战*等事件,日本对唐朝有了警戒感。至于平成京(现奈良市西郊,奈良时代的京城)和平安京(现京都市),基本上是模仿长安修建的。此外,日本遣唐使到隋唐中国进行的文化交流使得很多中国的制度和文化涌入日本,也就是文化认同曲线图中的黄色部分。第三个波峰发生在中国的元朝时期,元即蒙古人建国的国号。然后是明朝,由于海禁等锁国政策,与邻国相比,中国文化的输出相对薄弱。接着是由满族人建立的清朝,相应的日本王朝有镰仓、室町、安土、桃山和江户。日本当时独特的设计和文化也与曲线的第三座高峰对应。
*白江口之战(又称白村江之战),是公元663年大唐和新罗联军与大和王权和百济联军在白江口(今韩国锦江入海口)发生的一次海战。此次战役以唐新联军的胜利、倭国撤军和百济国灭亡而告终。
绳纹和弥生文化中居屋、土器和人像的对比
左上:绳纹时代的坚穴式住居|右上:弥生时代的干栏式住居的原型(老挝) | 下:绳纹时代和弥生时代的土器,人像的对比
住居而言,绳纹时代的竖穴式住居是通过挖土建造的。这是为了在坑中建一个壁炉,防止引燃上面的木结构。而弥生时代的干栏式住居(stilt house)是随着水稻种植传入日本列岛后产生的。稻田开垦时,周围的区域都会被水淹没。 因此,如果不架高楼板,收获的谷物就会受潮。上图右侧照片展示的是老挝湄公河流域的房子,那可能就是干栏式住居的原型。 也就是说,由于人们对用火或避水需求的考虑,导致了完全不同类型的建筑的产生。
日本古民居中纹和弥生结合的痕迹
日本的传统农舍和民家有两个玄关,这是非常罕见的。一个是通向土间*的玄关,土间用于煮饭和生火,显然是绳纹的思维方式的延续。 一个是土间通向主屋的玄关,需要脱鞋后才能进入架高的地板上。进入主屋后,地上还会设一个坑炉(囲炉裏)用于生火。从杆栏式住居到坑炉的出现经历了几个世纪。
*土间(どま)是日本传统民家中室内和室外的过渡地带。一般作为农业作业场所和炊事场所。
这样的住居样式说明绳纹和弥生的思想是被融合到同一个建筑中的。绳纹时代持续了 1 万年左右,而弥生时代大概从公元前 1000 年开始算起,持续了大约 1000 年。在吉野里遗址(位于佐贺县),竖穴式住居和干栏式住居相邻出土,说明绳纹和弥生文化其实共存了相当长的时间*
*编注:通常认为弥生时代开始于公元前500-300左右,结束于公元后300年左右,但近年来通过自然科学的年代测定方法,有学者认为弥生时代的开始时间比以往通说至少提前500年。两个时代的划分依据在不同学者出也有差异,其中水稻农耕要素是最为重要的文化特征。可以确定的是,在从绳纹向弥生文化过渡的过程中,日本列岛各地并非保持一致的速度。参见:王新生《日本通史套书》
*译注:图左是坑炉。传统大和族和阿伊努族住宅会在地板挖一块四方形,铺上灰烬,生火或烧炭,用于暖房、料理、干燥等。图右是火钵,即陶器、金属或木制的移动式火盆,在坑炉出现前燃烧木炭用于取暖、烧水或简单的烹饪。平安时期的女作家清少纳言的随笔散文集《枕草子》中对此有许多描述。
 和食文化中的绳纹和弥生的共生 
我们来看看和食文化中的共生。 在正式的日式烹饪中,如怀石料理,白米饭会最后一个上桌,并加入腌菜。为什么属于弥生文化的米饭在绳纹料理的最后压轴出场呢?两种不同文化的食物在一餐中结合,但饮食顺序又暗示了它们的不同,流露出文化共生的痕迹。
左:镇守之森(贺茂御祖神社,京都府京都市) |右:里山
另一种共生是森林文化的共生。日本的森林文化主要有两种:镇守之森(鎮守の杜,守护神之林的意思)和里山*。镇守之森是由常绿树构成的,不会一下子大量落叶。日本最大的镇守之森是东京明治神宫的森林。 另一种森林是由落叶树(通常是橡树和榉树)构成的里山,被称为奈良林文化圈。
*里山是靠近城市和居民点的山麓地区,这里的土地用途多种多样,包括农业、果树园艺和林业。位于这些里山的森林被称作 "里山林",要由灌木丛、竹林和人工林构成,是人们长期使用土地的结果。
左:中国云南哈尼族的鸟居|右:里山里的镇守之森
左边这张图是中国云南哈尼族的鸟居,上面有一排鸟形木雕(虽然鸟居在日本很常见,上面却没有鸟的相关雕刻或文案),这个鸟居也是用来作为进入神林时的结界。根据一些民俗学家的说法,这是鸟居的一个原型。 乘坐新干线时,我们经常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右图这样的一片茂密的常绿树林中矗立着一座鸟居,后面是一座神社。 不过,周围的山林则是里山森林,落叶时节树叶会染上秋色*。 这便是镇守之森和里山的共生。
*右图的照片拍摄于夏季,因此里山并不是秋叶的颜色,但秋叶颜色的里山与自由流动的常绿镇守之森的组合是日本无处不在的景观。
温带落叶林区(红)和常绿阔叶林区(绿)
云南哈尼族的居住地区就是常绿阔叶林区。 从早期的水稻生产开始,他们就沿着长江向南迁移,被北方的田农挤出了长江,不断东迁。 而森林带则蔓延到日本九州地方、四国地方和
中国地方*
,或从纪伊半岛到关东地方。 图面往上,北部的黄河、朝鲜半岛和黑龙江流域为落叶林区,与日本关东、东北和北海道地方的温带落叶林相对应。日本列岛上的植被分布可以被视为东亚植被分布的缩影,不同森林文化在这里融合。

*编注:中国地方(ちゅうごくちほう),是日本的一个区域概念,位于日本本州岛西部,由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5个县组成,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国”无关。
  02  
个体与群体的生存原理与共生
接下来我想谈谈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共生原则。

左:航空旅行的人员流动图|右:新冠感染者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
左图是在新冠爆发前航空旅行的人员流动图。集中起落地从左到右是北美、欧盟和东亚,也是世界三大经济体之所在。右图是疫情早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发表的大流行病图例。二者所展示的集中地非常一致。
左图:洄游鱼|右图:根鱼
以鱼为例,鱼有
洄游鱼和根鱼
之分。洄游鱼跟随着水温和食物的变化在海洋中移动。金枪鱼、鲣鱼和秋刀鱼就是典型不会停止游动的例子。而根鱼则生活在珊瑚礁和海藻中,不会广泛移动。洄游鱼在全球的海域不停游动,一年大约游半圈或一圈。这些鱼生活在洋流中,不能向后退,因为它们生活过的地方,可能已经不存在了。而根鱼的生活圈半径大约仅仅五公里。这两种生活方式在人类社会中都存在。但根据时代的不同,洄游式和扎根式中的一种往往会被过分强调。全球化就是偏向鼓励洄游式的生活方式。

左图:独居时蝗虫|右图:群居时蝗虫
另一个探讨个体与群体关系的例子是蝗虫。在日本生活的沙漠品种是飞蝗。它们独居时,体色为绿色,性格温顺;而当它们群居时,体色为深褐色,性格好斗。蝗灾就是由这种群居的蝗虫造成的。 蝗虫群不仅改变了体色,还改变了体形,它们的后腿变短,以便能够远距离飞行,饮食习惯也变成杂食。虽然是同一物种,但当它们聚集在一起时,它们的性格会变得更加凶猛。人作为个体的同时也属于群体的一部分,大流行病令人担忧的正是人作为群体时的行为。
左:东京品川车站是个交通枢纽,每个工作日清晨都会涌入上班族 | 右:江户两国桥夕凉大花火之图,歌川国虎,1829
日本(尤其是东京)自古如此
人口密度
就非常高,在江户时代的画作中就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右边是江户民众在两国桥上欣赏烟花的景象。 左边是疫情期间的东京品川车站。当每个人都不得不在这样的地方争分夺秒地走过五分钟时,集体的心态会正面吗?江户在享保年间(1716-1736年)曾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120 万。而今,东京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区,拥有 3800 万人口。

收容人数与墙壁的关系,团纪彦
东京都厅和厚生劳动省在 2020 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扩散初期采用“三密”的标语,指的是避免密闭、密集和密接。上面是我画的草图。一般来说,在一个10米见方的地方,要避免三密,只能容纳9人。然而如果设置了十字墙,就可以容纳 16 个人。 换句话说,在保证 "个人"安全的方面,墙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墙壁的存在,包括塑料板隔墙的使用等,在疫情期间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今天的共生城市就是大量的分隔墙塑造的。从建筑学上讲,墙对大众并不是那么有吸引力,因为全球化倡导的是没有墙阻隔的生活方式。在20 世纪,建筑师们认为应该尽可能地拆除围墙,这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群体的一面。 事实上,我们城市的一半都依靠墙发挥功能,以确保"个体"的安全。 另外,虽然有很多人聚集在公共空间中,但
一座城市既应该对个体作出回应,也应该对群体作出回应
,如果只关注其中一方面,就很难看到城市的本质。

  03  
共生型建筑
现在我想通过自己的建筑设计谈谈共生:与大地共生、与时间共生、与他者共生。

 与大地的共生 
左:日月潭 向山游客中心,2010,中国台湾南投县 | 右上:宁波鲲鹏馆,2021,中国浙江宁波市 | 右下:京都市西京极综合运动公园游泳馆复合设施,2002,日本京都府京都市
首先是与大地的共生。这三个设计都与大地密不可分。
宁波鲲鹏馆,2021年,中国浙江省宁波市
该会议中心位于中国浙江省宁波市,甬江沿江绿带公园。公园的内陆侧已是高楼林立,客户希望能从高楼中远眺优美的甬江,没有视线遮挡。另外,有居民喜欢在公园里慢跑,享受沿河散步的乐趣。如果在屋顶种绿植,绿地的横向连续性就不会被一层以上高度的建筑打断。这个设计同样基于试图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思考方式。
西京极综合运动公园游泳馆复合设施,2002,日本京都府京都市
这个位于京都西京极的游泳馆复合设施是与仙田满合作的项目,功能包括运动综合体育馆和游泳馆。
左图:游泳馆内部|右图:冬季作为滑冰场
我们计划在冬天的时候,把泳池的地板抬高变成滑冰场,为此必须在地下建造一个很大的机房。 为了建造这个机房,我们需要处理大约 9 万立方米的土方量,动用 3000 辆翻斗车把它们运出工地。这些土壤不知道将会被用到什么地方去填海、开垦,又会造成新的环境破坏。
咖喱概念草图
我们是否可以把土壤看作是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总把它看作需要处理的建造废料?如果总建筑面积为 3 万平方米,平均层高为 6 米,那么大约需要 18 万立方米的建筑和 9 万立方米的土壤。我们可以把18万立方米的建筑想象成土豆、鸡肉之类的 "配料",土壤就是咖喱面糊。组合在一起就是 27 万立方米的咖喱,也可以做成一道炖菜。
在自然与人类活动的边界发生的自然破坏
如果从这种泥浆共生介质出发来构思建筑,会出现什么情况?自然是一半是建筑,一半是地形。日本 80% 是山区,20% 是沿海平原,而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处,一般称为里山, 是环境破坏最严重、最令人扼腕的地区。 一旦被开发,里山的土壤就会被清除,我觉得很可惜。有没有可能让建筑物本身也像土壤一样,融入里山呢?

底图为博韦宫的一楼平面,让·马罗,法国巴黎
Hôtel de Beauvais, J. Marot, 1752
我在耶鲁大学学习的期间(1982-1984)正是后现代主义式微的时候,当时我接触到了新古典主义美学方法论。 例如,这幅平面图的茶色部分有些流动性。有些地方的不规则性很强烈,有些地方则很微弱。如果把几何的建筑和广场看成腌黄瓜罐头中的黄瓜,poché(编注:法语,厚墙空间,童寯译作“剖碎”)就像罐头中的液体,自由地包裹建筑。
左:日月潭 向山游客中心草图|右:西京极综合运动公园游泳馆复合设施草图
上图分别是日月潭风景管理处和西京极游泳馆复合设施的设计草图,可以说两个设计都是通过poché把建筑和地形地貌结合起来了。

日月潭 向山游客中心外观
左:风景的片段|右下:地形的造型
这是台湾南投县日月潭风景区管理处,1999 年这里发生了921大地震,大量土壤倾倒在山谷中,这里成为一个大型弃置场,直到2000 年初才开始复兴。当时有一个国际竞赛,为了纪念这场地震设计一个新的景区管理中心。 于是,我们想到了土壤。不是在土壤上建设,而是利用土壤建设。一旦建筑占用了土地,我们就以更好的方式把它还回土地。同时,建筑前方设置了水景,与远处的湖泊相连,这样建筑与周围的环境就可以产生联系,建筑物成为了地形的一部分。

 与时间共生 
我想通过三组图片邀请你们一起思考建筑与时间的共生。
左:《岁末》,东山魁夷,1968|右:京都府京都市,2018
左图名为“岁末”(年暮る),是东山魁夷在 1968 年创作的。据说,起因是好友川端康成对他说:"京都将逐渐失去它的美好,请趁现在画出你喜欢的京都风景。“ 而在50 年后的 2018年 ,东山作画时的酒店窗外风景则变成了右图那样,变化之大令人震惊。如果变化发生在短短一年内,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历经五十多年的缓慢变化,却成为不了大新闻。 我想,即使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可能也不太会注意到这样的变化,媒体新闻也不会报道每一天的微小变化。人们总是对骤变有所感知,却对身边缓慢变化的事物无知无觉。

左:青山大学贝里堂,1931,日本东京都|右:常春藤与轿车
上图左是青山校区中我最喜欢的建筑之一——贝里堂(Berry Hall)。 它建于新古典主义时期,采用新哥特式风格。 这是一座风景如画的建筑,攀缘而上的常春藤令建筑更有味道了,仿佛成了首歌。但在右边这张照片中,这个现代工业设计的机器被常春藤缠住,失去了生机。 
这种差异从何而来? 现代建筑深受现代工业影响。如同现代的工业产品一样,建筑刚建成时是最好的,后来就会越来越落寞。要设计出与时间共同发展的建筑是困难的。现代主义建筑诞生之初,就没有太多试图与时间联系起来的痕迹。 在它之前的新古典主义太伟大了,因为它们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如果摒弃建筑设计之中与时间的联系,未来就会产生很多问题。 此外,我认为东京是现代主义建筑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出于防灾的考虑,混凝土建筑有所增加。
伊势神宫内宫,日本三重县
在日本,与时间共生最经典的例子是伊势神宫的式年迁宫仪式。旧神社每20年被拆除一次,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天照大神神社。可持续性(sustainability)已经是如今众所周知的概念了。虽然我们通常不会把可持续性与伊势神宫内宫联系起来,但事实上在古代就已经有关于可持续性的优秀案例了。事实上,20 年一次的做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从7世纪至今已经延续了 1300 多年。假设那个年代的日本人的平均寿命为 45 岁左右,那么40 岁的师傅就可以把技艺传给 20 岁左右的年轻人。下一轮重建时,20 岁的年轻人变成了 40 岁的师傅,他会把技艺继续传给 更年轻一代的20 岁年轻人。 因此,不是 30 年或 50 年,只有每 20 年一次,这个仪式才能一直持续下去。我认为,无论是当代建筑中还是古建筑,都没有哪一座能如此出色地体现出这种与时间的关系。
台北桃园国际机场一号航站楼,2013年,台湾桃园县
这是台北桃园国际机场一号航站楼的改建设计。 1 号航站楼于 1979 年由台湾结构工程师林同棪设计
(译注:受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影响,结构上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预应力结构系统)
,按照 500 万人次的需求建造的。 许多国家都是这样,兴建第一号航站楼时,正值海外旅客数量急剧增加。10 年或 15 年后,航站楼的功能便不足以满足需求。台北桃园国际机场旅客数量在建成后的 15 年也增长到超过 1000 多万人次。 2000 年初举办国际竞赛时,旅客人数已接近 1500 万。 因此,竞赛组委会给出的任务书中,明确提出可以拆除、可以重建,没有任何限制,只要能承担每年 1 500 万人次客流量就行。

改修前后的剖面图和草图
上面两张图的上、下分别为旧航站楼的剖面和我们的方案剖面。 原本的航站楼外侧有一个闲置的露台,如果在其上加盖一个侧翼,就可以在不新建的情况下大大增加总建筑面积,已经能为1500万人次旅客提供服务。
这就是它建成后的样子。 我们的想法并不是完全否定或拆除原有建筑,而是为它开启第二篇章
左:外部列柱被纳入室内|右:到达航站楼
图上这些区域以前都是室外闲置区,后来被纳入室内。到达和出发航站楼以及等候大厅都建在这里。
改修与重建的环境负荷的比较
从环境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方案将CO2的排放降低到原本的1/9,土方迁移也将降低到1/28 处。另外,全部拆除再重建的预算大约需要1300亿日元。而如果我们增加耐震补强,再次利用原本的建筑,费用大约为 90 -97 亿左右,成本可以降低到约 1/15。

也就是说 1 号航站楼原本的设计和运营历史是第一篇章,我们希望续写第二篇章,若干年后也许会有其他建筑师又增加了第三章,建筑就可以在不浪费地球资源的情况下更长寿。总之,我认为在城市中也应该有和时间共生的思维方式。
 与他者共生 
“他者”有很多种形式。 在日本,土木工程和建筑学有着不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不管是修建高速公路、道路还是建筑,这两个学科都没有任何形式的对话。
日吉水坝,1998年,日本京都府南丹市(用途:餐饮设施、集会场所、商店、游泳池、洗浴设施和体育馆)
修建日吉水坝(防洪大坝)时,京都大学的樋口忠彦教授就提出,是否可以将土木工程结构与建筑更紧密地结合起来?因此,日吉大坝建成后,我们将下游广场开辟为公园,并设计了建筑、环形桥和大坝水闸,这样土木工程和建筑这两个不同的学科文化就被结合在一起了。

表参道Keyaki楼,2013,日本东京都
这是东京表参道上的雨果博斯楼(Hugo Boss),场地毗邻伊东丰雄设计的Tod’s大楼。

左上:旧楼外观|右上:现外观 | 下:设计草图
这里原本是植村秀第一家化妆品店的所在地。因为意义特殊,所以伊东丰雄在设计Tod’s大楼时,植村秀不愿意放弃这块地。当我们接到这个委托时,原本的建筑已经非常老旧。这个场地位于临街拐角处,如果保持旧楼的矩形造型,行人在表参道散步时只能看到建筑的正立面。为了重新设计 45° 方向的视线轴线,我以圆形出发设计平面,从 45° 方向看,伊东丰雄的L 形建筑内部也可以看得更清楚。我认为街道具有连续性。表参道上有很多品牌的旗舰店,都是单体建筑。 它们并不协调,各不相同。我希望通过与他者共生的方式,设计与城市协调的建筑。

雨果博斯楼的夜景与平面、立面和剖面
  04  
 东京面临的挑战和可能性 
左图:法国巴黎鸟瞰图|右图:日本东京鸟瞰图
我经常想起这两幅图的对比。 左边是巴黎的鸟瞰图,右边是东京。 在巴黎,建筑高度和墙的立面都是一致的,从高处可以清晰地拍摄到街道;而东京的鸟瞰图连街道都看不清楚,就像打开了一个玩具箱,我觉得最好能给城市景观增加一些连续性。 另一方面,每个城市都有其自身的潜力,仅仅做到与巴黎相似是不够的。 除了挖掘各个城市独有的新思维和美学之外,别无他法。
首先,需要改善街景。日本桥室町地区有几个街区,名为 COREDO 室町。 我自2006年起担任日本桥室町东区的总建筑师时,负责该地区的开发设计。对建筑师而言,参与街道设计的机会并不多。中央大街西侧是体现欧化政策的新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建筑,如辰野金吾设计的日本银行总部、特罗布里奇和利文斯通(Trowbridge & Livingston)设计的三井主楼,两侧是横河民辅设计的三越主楼和西萨·佩里(César Pelli)设计的三井新馆。 东侧的鱼市场从江户时期开始一直存在,直到关东大地震。整个鱼市场被划分为几个小区域,两边是保留江户风情的老式店铺。 日本桥复兴计划以室町为核心,汇集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其成为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再到现代的东京城市缩影。随着 COREDO 室町、千叶银三井大楼和古河三井大楼的竣工,面向它们的五条街道也已竣工。 为了让这些街道重新拥有自己的特色,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些高层建筑下部的立面设计从单体建筑中分离出来,赋予它们作为街道一部分的自主性。
每栋高层建筑都采用了三层结构,尤其是低层部分,我将其定位为形成街道空间的一个元素。 另一方面,为了不失去建筑的整体感,每个立面的转角都做得很大,以避免它们之间的突然冲突感。 在中央大街和江户樱花大街等相对较宽的街道上,保留了檐口和大柱廊的分割,如三井本馆。
左:日本桥室町中央街设计前|右:日本桥室町中央街设计后
左图左侧的建筑是Toray大楼(東洋レーヨンビル)的现代风格建筑,立面是玻璃幕墙,比较平整。 右侧是三井本馆的主楼和三越百货公司,是新古典主义风格,墙壁凹凸不平,檐口(Cornice)贯穿其中,还能看到希腊罗马式的柱头。 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建筑在一条街上相对而立, 要让它们匹配起来很不容易。 因此,我们询问三井不动产,能否让建筑左侧的凹凸程度与右侧相同,檐口高度也保持一致。事实上,街道两侧建筑檐口高度相匹配是现代主义之前司空见惯的街景。
COREDO 室町夜景
屋檐、檐口之类的东西被冠上装饰之名,在现代主义的洗礼中被抹去。建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得到解放,接连诞生了美妙的建筑文化,然而城镇景观却消失了。

新生仲街
在仲街等人行道上,则取消了列柱装饰,试图通过屋檐的水平感和细长的网格状立面的垂直感或
信长塀柱*
来再现传统街景。

*信长塀是以混合了石灰和油的土浆与瓦片交错砌成厚度达1米的矮墙。顶部用屋瓦铺装,可以抵挡炮火。日本战国时期著名的武将织田信长于永禄3年5月19日为了讨伐今川义元,在桶狭间战役之际前往爱知县热田神宫进行胜利祈愿。获胜后,他捐赠了这道矮墙还愿。这种矮墙被后世称为信长塀。这里的信长塀柱子是以信长塀的砌法作为柱子的饰面。
热田神宫的信长塀
左:COREDO的街区设计草图,团纪彦|右:江户樱花大街和中央大街交汇处夜景
过去,江户樱花大街的西段和东段被中央大街隔开,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印象。我在两街交汇处设置了类似转角灯笼的体量,使其具有门廊的特征,并将柱廊的韵律延伸到东段,以恢复街道的连续性。 在中央大街和江户樱花大街的三个街区的拐角处设置了大型屋檐,以形成四条街道的节点(上图左)。

古河三井大楼的立面细部
古河三井大楼的北立面面向与福德神社相连的公园,采用了淡路瓦*的传统砌法的图案,以呼应其历史背景。
*淡路瓦是产于兵库县淡路岛的粘土瓦。 它与三州瓦和石州瓦并称为 日本三大瓦。
福德神社祭祀活动重新回到社区
这是福德神社,它有1100年以上的历史。在关东大地震和战后经历了四度迁移,一度被移筑到高楼楼顶,鲜有人问津。我们让旁边三个大楼的所有者买下更高的空中权*,将神社所在地皮原本的建筑面积挪到周围三个建筑上,神社才终于回到地面,祭祀活动才回到社区。
*空中权指转让建筑物未使用部分的容积率的权利。
可以说,建筑的逻辑与多元城市的逻辑原本是截然相反的,建筑的逻辑往往纠缠于单一的神灵和哲学,以达到完成的形式,而多元城市的逻辑则是各种元素共存。 日本桥室町东区复兴项目试图通过这两种不同逻辑的调和来创造一个街道空间。
左:委内瑞拉加拉加斯|中:日本东京|右:希腊基克拉迪
另一种城市设计的可能性就像翻玩具箱一样。我认为,把东京理解为一个城市还是一个村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圈。这三幅图中,最右侧是希腊基克拉迪的村落,中间是东京,最左是委内瑞拉的加拉斯加德贫民窟,看上去像是村庄一般。虽然我们没有必要把东京变成基克拉迪那样,但如果我们去思考如何完善城市中的各个部分,就有可能以村落的方式创造出美丽的城市环境。更进一步说,把委内瑞拉的贫民窟变成基克拉迪这样的旅游胜地也并非不可能。我们不仅要思考如何完善东京的城市设计,还要思考如何为其他地区的贫民窟提供对策,如水源问题和治安问题等。

日本代官山HILLSIDE TERRACE
代官山建筑群是我的老师槙文彦创造的一个城市设计杰作。在我眼中这是根据“群造型论”设计出来的,就像基克拉迪群岛上的风景一样。虽然我刚才提到了现代主义很难从城市的角度出发设计街道风景,但这个项目是个罕见的特例。
1980年团纪彦在槙文彦的研究室时的研究作业
这幅画是40多年前我在槙文彦的课上画的。当时我问他代官山建筑群是如何被设计出来的,他说:“我是像做即兴爵士乐那样做的。”于是我明白了,老师在做城市设计时,像爵士的即兴演奏一样演绎代官山。就像连歌*一样,第一个诗人朗诵了一句,下一个诗人对诗回应。这样的城市设计不是基于某张蓝图,而是接连不断地回应变化。当时我们在研究室里讨论高层建筑,但我想的却是如何协调各种因素的交融了。
*连歌是日本的传统诗形之一,由不同诗人一起创作。连歌由5-7-5的7-7的句交替构成。
左:日本的御节料理|右:马赛鱼汤
在深入讨论之前,我们还是从菜肴切入。 左图是和式传统菜肴(御節),菜品繁多。右边是马赛鱼汤(Bouillabaisse)。 马赛鱼汤也是用各种食材做成的,但它把精心挑选的食材混合在一起,做出了美味的汤。 我甚至认为,饮食烹饪比城市设计更有文化底蕴,因为它可以很快完成,快速试错。 烹饪失败,就重新做一遍,技术和味蕾都会不断提高。然而城市一旦建成,就很难拆除,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周期。
左:没有精心挑选食材就烹饪成的杂烩|右:马赛鱼汤
杂烩中虽然也有很多种食材,但不像马赛鱼汤,很多地方的杂烩都不好吃。 我认为,一道随意煮出来的杂烩和一道诱人的马赛鱼汤之间仅有一线之隔。用相似的食材做出美味的肉汤,其实是有讲究的。 这就是我对现代日本文化的感受。

左:灌木丛|右:庭园
例如灌木丛和庭园的一线之隔。 是什么让灌木丛变成了庭园?当然是园丁,他们保护灌木丛的生命力不被破坏,他们照料灌木丛,不强行为它们分枝,而是接受它的自然状态,并逐渐让它变得更美。这种微妙的界限和杂烩与马赛鱼汤之间的微妙界限异曲同工。
左:明治神宫森林,日本东京都|右:凡尔赛宫花园,法国巴黎
更近一步说,可以对比日本的明治神宫森林和凡尔赛宫花园。明治神宫森林是镇守之森中最大的一个,据说它始于 1920 年,已有 100 到 150 年的历史了,直到现在还是非常茂盛。我们想把镇守之森造成神明可以居住的地方。另一方面,右边这个凡尔赛花园被称为以上帝之名的创造,时间在此停留。实际上是路易十四和安德烈-勒诺特尔创造了它,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然而树的圆锥形一直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人们通过保持树的外观永恒不变,让时间也好似停止了。我认为两种方式都很美妙,但不同之处也非常鲜明。
*译注:飞鸟京绘制地图。自推古天皇在丰浦宫即位(592 年)至持统天皇迁都藤原宫(694 年)的约 100 年间,每位天皇都在飞鸟地区建造了宫殿。图源:国营飞鸟历史公园官网
重建的飞鸟京的宫殿遗迹。图源:维基百科
在了解日本的城市和历史时,比如飞鸟京*(现奈良县高市郡明日香村一带),会发现历史上天皇的住居不断迁移,一旦天皇驾崩,宫殿就会被拆除。因此天皇们的住居历史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 据说明治初期,东京曾经出现过贫民区,后来消失了。城市中的贫穷、疾病、权力都是短暂停留而后消失。
这是青山三角地带,由青山学院大学前面的青山街,表参道街和明治大街围合,面积约 50 公顷。虽然有繁华的商业街,但带有围墙的住宅区依然存在,并逐渐商业化。 我想分析一下为什么这个城镇的景观会如此不同。
左:意大利罗马的诺利图|右:青山三角地带的诺利图
左图为诺利绘制的罗马地图(Giovanni Battista Nolli-Nuova Pianta di Roma,1748)。它以黑白两色区分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 我们用同样的绘制方法对青山三角区的进行分析,看看会发生什么。 就青山而言,每栋建筑原本都是住宅区,建筑与土地的占地比约为 60%,这意味着建筑间存在许多空隙。 然而楼与楼之间的空隙是否真正能得到利用还不得而知。

  05  
“官民公私”的灵活边界
官民公私图,团纪彦
当时,我向学生们展示了一张名为官民公私的图表,并要求他们以此为线索在城市中漫步。 "官 "指政府拥有的土地,如道路、配套基建和广场。“民”指私人土地,可以通过土地所有权清晰地划分。 但同时还有 "公私 "之分。这二者的区别就比较暧昧。是什么让我们判定某地一个公共空间?换句话说,我们认为的公共空间到底是什么?比方说,便利店虽然是建立在私有土地上,但它一天 24 小时对人们开放,所以它是公共空间。 但如果搭梯子试图进入有栅栏的建筑物,就犯了非法闯入罪。栅栏就是一种防御意志的象征,表明未经许可不得进入私人财产。但我刚也说过,便利店虽然建在私人土地上,但它随时欢迎你的进入。 虽然商业用地属于私地,但从城市设计的角度看更偏向公共空间。因此,"公"与“私”都是比较灵活的形容词。

青山三角地带街景
这是青山三角地带的照片。 围墙内的植物属于私人财产,如果按照围墙边界来定义,可以说是私人绿化,但从围墙顶部探出的树木如果对街道的公共空间有所助益,则可以说它们发挥了公共作用。 如果说表参道沿线的榉树等行道树可以被称为 "政府绿化",那么从主要街道进入住宅区后看到的绿化则可以被称为 "私人绿化",两者都为城市公共空间做出了贡献。 在实际的城市空间中,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在三个维度上交织在一起。实际上,三角地带内没有一棵公共行道树,因为道路都非常狭窄,所以无法种植。 尽管如此,走在这里,还是能看到很多绿色。那么,是谁在养护这些绿植呢? 自然是住在围墙里的人。 不过,我认为这也成为了一种公共设施,因为 这片绿地虽属于私人土地,但却发挥着公共作用。 住在围墙里的人没有独占这些树,院子里临街的绿植既保护了隐私,又保护了这个街区面外部的 "公共性"。 我认为这是非常有趣和重要的。
如果你走到这里,就会看到这样一条私家路,左边土地的所有者给楼梯敷设这种米黄色的砖,而右边的所有者则选了这种灰色的石头。但我认为他们还是经过了相互协商,一起修建了一条城市的公用街道。
这是我们设计的两座名为 Holon L/R 的商业建筑。 这两座狭长的建筑共用一个图上这样的庭院。 我们提供了一条通往其中的小巷。 黄色标注的街道是 "官 "的区域。我们的庭院和小巷连接到街道后,虽然仍是私人土地,但有了公共性质。这样,喜欢商业街的人就可以从街道的后面走进来。
这是吉田兼好著名的《徒然草》*中最有名的一段话。 这位僧人说,当他登上一座名叫栗栖野的山时,看到了一个非常空灵的山村,似乎住着隐士。 那里有一棵树,树上结满了柑橘。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柑橘树四周被竹篱笆围了起来,成为禁地。当拥有有价值的东西时,人们就会开始垄断它,而垄断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我认为马克思列宁主义对停止私有财产的呼吁就与这种思想类似。
*《徒然草》由吉田兼好法师著。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鸭长明的《方丈记》同被誉为日本三大随笔。吉田兼好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官人、歌人、法师。出自神职家系卜部氏。
与此完全相反的做法是国立车站路前的成排樱花树和堤康次郎*的故事。他开发了国立车站前的成排樱花树,创建了“西武王国”。 不过,樱花树所在的绿化带长期以来一直是堤康次郎的私有财产。 国立市(Kunitachi City)的人曾向堤康次郎提议:"这是公共场所,国家希望买下它。 请把它转让给公众和市政府"。 堤康次郎拒绝了:"不,为了保持其公共性,这块地必须作为私有财产。”他认为如果移交给城市后,人们就会用各种理由把樱花树砍掉。这个故事表明,"民"或 "私"是有可能做出面向公众的承诺的。
*堤康次郎(1889-1964)日本实业家和政治家,战后创立西武集团,1953年任众议院议长。
我希望看到这种风气可以盛行起来。上图中,右图是表参道路侧的公共绿化,也就是“官”的范畴。左图是来自“民”的绿化,在下町中,居民把牵牛花摆出来,像在美术馆那样展示,请行人观赏,非常有街区特色。我认为,在创造出这般景象的同时,公共性这种文化也随之被酝酿出来。绿化的公共性不仅可以由“官”创造,“民”也可以做出担当。

理想都市体操图,团纪彦
官民公私关系图,团纪彦
在一些建筑的创造过程中,公共性也是有潜力被创造出来的。 所以,不仅是 "官 ","民 "也在扮演公共角色。公与私,既相互支撑,也相互牵制,我认为两者是平起平坐的。 “公”是头,是国家,“官”“民” 是两只手,“私”则是最重要的腿。大学最重要的是培养年轻人的社会意识,然后想想你能为自己和他人做什么。 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
 译者后记
以上就是讲座的主要内容了。我私心挑选了一些团纪彦众多作品中我比较喜欢的。团纪彦早年在东大接受现代主义的教育,在耶鲁受到新古典主义的浸润。而他在1984年毕业后正值后现代主义盛行。这里以倒叙的形式列出作品,可以一窥他职业生涯中时代风格的影响。
Arrows南青山,2022年(一期);2024年(二期),日本东京南青山
这个项目有两期。客户原本只买下右边的地,建成后才买下左边的地再增筑。(据说原本左边的小房子是伊东丰雄年轻时的作品。)立面的阶梯让原本平坦的正面有了立体感和临街的亲和力。图二左下角行人道拐角的小蓝禁车标记不经意地增加了隅角的可爱度。
HOLON Ginza,2014年,日本东京银座
这是一座仅仅用门廊就把我吸引进去的建筑。每天晚上走过这条街,灯光从四层挑高的门廊洒下来,即使没有玻璃幕墙,不知晓里面是什么店面,我总是情不自禁靠过去。以前听朱涛老师提过槙文彦的代官山建筑群对转角的处理是为了吸引行人进去。然而我亲自溜达代官山时,因为临街玻璃墙内的商品过于时尚和有趣,作用其实不那么明显。而在这栋HOLON Ginza中,极致的隅角空间的魅力才是主角。
Weiss 表参道,2009年,日本东京表参道
HOLON III,2010年,日本东京南青山
也许是为了融入表参道的时尚氛围,这几座散落在南青山地区的商业建筑隐去了古典气息。团纪彦的大部分作品都像低音提琴般低沉有力,这几座是少有的牛铃般的轻巧。
宗次音乐厅,2007,日本名古屋
由于音乐厅的内部空间要求上部容积相对大于中部以延长混响时间,此设计中墙上的浮雕除了作为装饰以外,还可以有效缩小内部空间的中部。
湘南信金大口支店,1998年,日本神奈川县横滨市
这个项目非常有趣,客户要求设计一个带画廊的银行分店。原因是作为金融机构的新银行,本质上是以社区为基础的。而画廊是新银行之前在这一地区的地方选举投票站等空间。 项目所在的商业街曾是横滨三大商业街之一,一度非常繁华,但现在商业区越来越集中在横滨站周边地区,该地区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客户要求建筑恢复周边地区的活力,而不是被动地融入城市景观。由于银行和画廊的营业时间不同,因此内部空间无论如何都必须有明确的分界线。设计中白色的画廊部分就像一个异物漂浮在银行的业务空间中,明确了“带有独立画廊的银行”的概念。漂浮的二层在原本单调的工作空间中营造出了多变的办公景观。团纪彦还根据建筑的语汇设计了一把椅子(右下图,亲测太沉了!)。
土佐清水国民宿舍,1998年,日本高知县土佐清水市
上林晓文学纪念馆,1998年,高知县大方町
虽然有浓厚的古典味,但这不羁的平面图也能一窥团纪彦的自由灵魂了。

江迎町文化会馆,1995年,日本长崎县江迎町
这时候的作品明显是后现代的手法以及古典语汇和现代主义审美的融合。
新岛玻璃艺术中心,1991年,东京都新岛本村
在团纪彦的几个建筑项目,甚至桌子设计中,都出现了楼梯作为主角的手法。

改造前 vs 改造后
这是团纪彦的第一个建成作品,设计于在东大读硕士时期。客户希望将一栋住宅改造成住宅附加十年限定的咖啡厅。团纪彦认为坡屋顶是强烈的住宅标志,于是他以“舞台装置”的概念出发,在保持现有住宅的条件下,插入一堵连续蜿蜒的立面墙,隐藏起住宅象征的坡屋顶,将一栋房屋变成一个咖啡厅。
贝壳露台,1980年,日本神奈川县叶山町
同时他扩建了一个主屋,并在花园中增加一个洗手间。由此,舞台装置从语义上和物理上都转换了城市环境。
文中图片来源:团纪彦建筑设计事务所
本讲座为译者自选讲座
我们也非常欢迎大家自带感兴趣的讲座选题来报名🙋🙋‍♂️
可以给我们的公众号后台留言
也可以添加小雷锋微信咨询
END
推荐书目
《时间,遗迹与鱼》(繁)团纪彦,2016
《觅邂都市》(繁)团纪彦,2019
译者时刻
陈静仪在雷锋翻译的其他讲座
《智力算个什么玩意儿》
雷锋福利
添加小雷锋加入日本知识雷锋交流群~
探讨学术问题,获取讲座资讯!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