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进入以他人为中介进行自我塑造的阶段开始。那个时候的自己,看到谁比自己强,就看谁不顺眼。谁成绩比自己好,就觉得他不是真的好,是碰巧或投机取巧才好;谁显得比自己有才华,就总要看出他的满身缺陷,直到他成了自己俯视的对象;谁看起来长得比自己健壮帅气,则免不了要把他嘲讽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甚至看到谁的女朋友比自己的女朋友漂亮,就嘲笑他的女朋友没眼光。
与此同时,倘若看到别人不如自己,则心里畅然自得,翩然自满。因此,即使没发现别人的弱项,也要千方百计去寻找他人的问题,以便可以陶醉于天下唯我独尊的妄念。
直到有一天,才开始了灵魂的转向。
那一天,遇到一个像牧师又似和尚、又似道士的老人,问我愿不愿意看看自己的灵魂?还没等我从惊讶与犹豫中回过神来,他已掏出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像一个黑屏幕。老人对准我比划了一下,镜子里马上出现了一个亮点。这个亮点逐渐变大,随后现出了一个人。周围仍然一片漆黑,他只能靠从眼窝里发出的目光来照亮自己的路。但是,他发出的目光又弱又短,看起来只能照见前方几寸远的地方,所以他只能碎步移动,走得很慢。他似乎是在从遥远的地方朝我走来,面目模糊不清。不过,能看到他站立不稳,以致一边走,一边摇摇晃晃,几乎是踉跄而行。虽然走得有些艰难,他却还不停地左右环顾,显得神色不定。
他慢慢走近我,突然面目狰狞地站在我面前。看我冷漠而厌恶的面情,他突然开口:“你不认识自己了?”
“不!”我大叫一声,醒了,发现自己靠在教堂里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礼拜结束了,教堂在钟声里重归它的秘密——空无。
一个似僧似道的牧师走过来,带着阿辽沙(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人物)式的温和朝我微笑:“我知道你梦见什么!” 
“梦见什么?”我对牧师的出现没有好感。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你现在就这样。”他在我旁边坐下,看起来准备跟我长谈。
“我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是我?“
“你现在应当关心的不是:他是否是你?而是:你为什么会是他?”
“他为什么如此面目狰狞?”
“因为你从来就没对别人善意过。你能想起自己发自内心地爱过别人吗?”他说这话时,语气没带任何责备,好像他只是作为旁观者在客观地描述一个事实。这让我放弃了对他的戒备。
不过,我还是争辩了一下:“我从没违背什么!”
“不违背禁令?那只是符合善意,而不是出于善意。唯有出于善意,才会给自己和世界增加善和美。”
“你的意思是,连面容也取决于爱?听起来很合你身份的调调。”嘲讽一下子飘了出去。
“你至少可以试试,免得自己被自己吓坏了。”牧师好象没听进嘲讽,反而替我担心了起来。
“我再也不会遇到他!”
“其实,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不管你关心不关心自己。”
“他为什么走路也那么难看,总是歪歪扭扭?”
“你瞧,实际上,你还是很关心自己的。这就好。”
看我沉默,他接着说:“如果我没猜错,你还想知道,‘他为什么只有那么短而弱的目光?’我知道你喜欢昂首阔步地行走,可他只能迈着小碎步前行。”
“你的答案是?”
“你只在乎你眼前的是非、善恶。”
“我身边的是非、善恶就是这个世界的是非、善恶。难道还有别的是非、善恶吗?”
“这个世界的是非、善恶并非只限于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是非、善恶本身,你如何知道你所是的为是,你所非的为非?”
“我依据自己的处境来确定标准就够了,不需要超越处境的标准,也没有。”
“但人的处境一直在改变:或者移动了处境,或者摆脱了处境。”
“这又怎么样,你想说明什么呢?”我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你总从自己的处境来定是非、善恶,那么,你永远都没有是非、善恶,所以,你也永远不会真正以善待人。
比如说吧,你曾经对成绩比你好的人都看不顺眼,因为你置身于竞争性的学习处境里,并且把这一处境绝对化为你唯一的处境。在这个被你绝对化的处境里,我成绩好,是唯一的好(善),别人成绩好是唯一的不好(恶)。你没能看到,你是超越出这个竞争性学习处境的,因为除了这个处境里的生活,你还有其他更多的生活。所以,那里的好,并不一定好,至少不是唯一的好。
你的存在永远超越出了你的处境。但你看不到这一点。”
“你好像也突然转换了角色,从牧师跳跃到了哲学家。”我略带揶揄,不过,心里开始有些理解他。
“其实,每个人都在不断变换角色,但是,不管你充当了多少角色,也不管你充当的角色有多重要,或者你看起来多么适合于充当某个伟大角色,你都不仅仅是这些角色。任何角色都无法取代你的存在本身,即使你退出了所有角色,你依然还作为你自己存在着。”
“有没有角色的人吗?这个没有角色的人又是什么?你说的那个作为自己存在着的那个‘你’又是谁?”
“我知道你会这么问。人也许脱不了角色,但人的存在不仅仅是角色的生活。角色是相对于与他人的关系而确立起来的,而作为自己的你,或者说,每个人的自己,则是每个人能承担起各种角色的前提性身份。这个前提性的身份是每个人的本相,它是每个人进入与他人关系而确立起各种角色的前提。只是由于人们沉迷于自己的各种角色而忘却了自己的本相,才无法从处境中超越出来。”
“你是想说,我之所以目光短浅,是因为我忘却了自己?”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吗?因为你有觉悟能力。你看,你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如果不能跳出角色,那么你只能也必定以你充当的角色为中心去断定是非、善恶,而这必定会把你带进比较体系里。在这个比较体系里,你永远都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不仅看不到比较级之外的世界,连自己都看不见。”
“依你分析,凡是站立不稳的人,也是因为跳不出比较体系。因为在比较体系里,生活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全面超越他人,所以,你不得不随波逐流,不得不左顾右盼,茫然无己。”
“我很为你高兴,你已经有勇气面对自己了。一个找不到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自立,不可能站稳。”
“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找到自己?”
“经常做扩胸运动。”
“做扩胸运动?这跟扩胸运动有什么关系?”我很诧异。
“人终身都需要做扩胸运动。” 他带着神秘的微笑, “我给你一份书单吧。”
他掏出一份似乎准备好的书单。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正要问他先看哪些书时,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似乎感觉到胳膊有些疼痛,我这才发现自己压住了自己的胳膊,并且是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而不是靠在教堂的椅子上。
这下真醒了。但书单上的书名大都忘了,记得有《庄子》《论语》《圣经》《心经》,忘记书名但记得作者名字的,有柏拉图、康德、阳明。好像还有一本乐谱,一本画册。
由于好奇于这个梦,我开始慢读这些被记得的书。此后,每读好其中一本书,就会让我想起书单里一本被忘记了的书。如果我没能想起那个书单里的一本新书,就表明我还没读好正在读的那本书。所以,那些记得的书,我总要反复阅读,直到想起新书来。于是,读好那些书名被记得的书,便成了我寻找该读的新书的线索。
不过,这个书单有多长,究竟还有多少书没被想起来,我迄今仍然无法确定。我能知道的只是,每想起一本新书前,也就是每读好了一本书单上的书之后,都会有一个强烈的震撼:历史穿越了我,我穿越着历史。每次这样的震撼都一再让我见证到,生活不只是当前的功名利禄、是是非非,我们还能回望,那里有退守的空间,我们还能抬眼,那里有投身的前景。
过了有些年,在道风山遇到一个老牧师,与他聊起了给我开书单的牧师时,我突然萌生了一个问题:那个牧师为什么给我开那么多《圣经》之外的书呢?
“这是一个自己经常做扩胸运动的牧师啦!”老牧师解释说,不过,他似乎不太关心他的同行,转而探询起我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在做哲学,那么依你现在的思考,你觉得人生有几个境界?”
我十分惊讶,因为这正是我昨天想的问题。我便把现成答案递了过去:
“以己之善度他人之恶,尽显他人之恶,则己为至善,此为一层;
以己之善度他人之善,则见贤思齐,见不贤自醒焉,此为二层;
以他人之善度己之恶,则知为人之难而忍人之恶,此为三层;
以信度他人,则善人之善而恕人之恶,唯恕能迁恶于无,扬浊于清,此为四层。”
“你觉得自己到哪个境界?”老牧师问道。
“最后那两个阶段是很难的,没有发大愿,抬望眼,断不可能。”
牧师听完,沉默良久,然后说:“你应当感谢那位牧师!不,也许他也是一位道士或和尚。”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儒士?”
“也许也是!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老牧师哈哈一笑,站起来走了。
看着远去的老牧师也隐在了什么也不是的背影里,一个念头涌现了出来:不管是牧师、和尚,还是道士、儒士,都不过是些角色。
唯扩胸运动能破角色执,能脱角色罪,能解角色身。
(本文原刊于今日头条《学术要文》2018年4月1日)

【作者简介】黄裕生,哲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第一哲学、德国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法哲学、比较哲学。著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摆渡在有-无之间的哲学:第一哲学问题研究》《权利的形而上学》《哲学与宗教的相遇》等。

排 版:李志萍
审 核:曲经纬
    插 画:ChatG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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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思想经验世界,以思辨观照天下; 
言由衷之言,不避有失;
究普遍之理,无惧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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