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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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回家的路
文|杨秋生

作者的父亲·母亲
我站在那条少说走过上万次的幽长窄巷中间,前面像是被一把大刀狠狠地斜切过去断了的景象。
全部是空白的,像是一个被封印的空间,没有前路。
这是回家的路啊。
我站在那儿,面对著像是一个平行时空的入口。
睁开眼睛,四週一片漆黑——原来是梦。
我们家是在大马路一条不注意就会错过的深巷裡。
巷子口那条街是台南市一条相当繁忙的重要大马路,两旁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商店一间接著一间,兼容并蓄喧闹地展现著淳朴而热烈的生命。
往前走上一段路就会经过台南二中、中山公园,然后是几条大马路交会的圆环。圆环是日本殖民时期仿效巴黎凯旋门而设计的,透过放射状的道路。各种车辆从四面八方而来,抢进圆环,短暂并肩绕著圆圈走,再各自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台南二中

中山公园
圆环左边的火车站前永远停满引擎未熄的各号公车,川流不息的乘客上车下车,人声鼎沸。绕过半个圆环继续直行,便会到达当地最多宏伟建筑的中正路,然后是最热闹的西门町,我上的小学就在这段精华之处。
中正路
靠近我家的巷子口,小商家店面特别小,显得十分密集。我是越区上学,每天搭拥挤的公车长途跋涉上下学。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怕坐过站,伸长了脖子从人挤人的隙缝中盯著一家连著一家的的店面认出下车的站牌。
下车的人很少,往往只有我一个。走上几步就会看到这条不经意就会错过的窄巷,心底鬆了一口气——快到家了。
进入巷子裡,左边经过几栋平实的屋舍,就会看到美国学校高高密密实实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围牆,像在宣示著这是一块禁闭之地。右边是一个四合院,其中裡头一家门口摆了很多漂亮的陶瓷宽口瓶,小小年纪的我直觉那是装骨灰的陶瓷瓶。每次经过那家,就目不斜视快步走过。
再过来是一栋有著宽大车道,四面都是坚实围牆的大房子,隐隐看得出裡面是一栋电影裡头才看得到的美式别墅。房子面对著马路的这道围牆有一个四方形的大洞,专为屋子裡头的人倾倒垃圾所用,每天牆外堆满了各种腐败的废弃物,包括新鲜的、乾掉的沾满血的厕纸。有次一起回家的同学说,裡头住著美国人。
再过来终于有栋规模相当大的三层楼大房子,有一次竟然看到和我一样越区就读明星学校的同年男孩,走进那栋豪宅,孤独的身影令我印象深刻。后来听说那栋屋子其实是个精神病医院,有人抱怨三更半夜常会被神经病患的鬼哭神嚎吵醒,不免为那位同学难过起来。
再往前走,只见右边是连绵不尽的农田,种著玉米、木薯等高大作物,风吹草动时裡面像藏著暗黑与罪恶。
那时,最怕天黑了才回家,在没有路灯、没有星光、没有尽头的长巷中快步穿行,眼观四方耳听八方,提防同学绘声绘影形容的变态者的出没,已分不清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不啻是精神最大的凌迟了。
和黑夜一般长的巷子,笼罩著无尽的噩梦。当远方那栋模糊不清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心就定了。孤独矗立在村子旁边的小木屋是父亲请人搭建的,裡头摆满杂货零食,好让外公捡来收养的孤儿舅舅能赚点微薄利润,兼容身之处。冬天太阳下山早,若挤不上公车得等下一班车,回家晚了,就会看到父亲站在木屋旁边等晚归的我回家。
木屋对面宽广的马路两边各立著一个大水泥柱,上面刻著“自强新村”。
刚搬来的时候,柱子上刻著的是字体飞扬像烫金的“金马新村”四个字。每每看到都引以为傲,那是国家特别为八二三砲战有功将士盖的房子,后来不知道为什麽换成标准楷书“自强新村”?穿过大柱子,走过两家,就看到一栋加宽加高的大红门,门裡头就是我的家。
亮丽的阳光总是透过大片的玻璃窗洒进屋裡,我喜欢透过玻璃窗,看窗外蓝色的亮丽天空与鬱鬱苍苍的树木。大片绿意盎然的韩国草坪边沿著围牆种满了果树和鲜花。厨房裡永远飘著香,留声机唱著叶枫的歌,手足之间的盈盈笑语或者抬摃吵架声总让人安心。
父亲常让我们坐在他和母亲的超级大床上讲三国演义、封神榜给我们听,我和妹妹到处找丝带绑在身上在大床上跳著芭蕾舞。只要父亲一出门,我们就爬上橱柜上头天花板的阁楼,取出父亲眼裡的閒书,大家抢时间不吃不喝地读著,滋养著我们的灵魂。
端午年节的粽香、中秋节各色月饼和文旦、年节熏炉裡熏制著香肠和腊肉、推著车叫卖的骆驼冰棒、凉麵及臭豆腐,总诱惑著正在抽长可以再塞一碗饭的我们,生活充满了生命的生气与阳光。
周遭除了农田还是农田,五岁的我跟著哥哥或者同年龄的邻居四处探险,在收割蕃薯后的田裡挖出漏网之鱼,大家堆好土窑点上火,晶亮的眼睛等待著烤蕃薯香气扑鼻打破窑的那一刻。
离我家仅有一路之隔的甘蔗园,有次忽然焚烧起熊熊烈火,黑烟几乎将天空都遮蔽了,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有了失去家园的恐慌。后来马路中间的变压器爆炸,烧起大火,噩梦再现,摧残著我们幼小的心灵。
两次大火最终扑灭,人畜无伤、房舍安好。我们彷彿历劫归来,成为浴火凤凰,燃烧著更炙热的生命,秉持坚毅的信念与梦想向未来前进。
在那儿,我学会了骑脚踏车,度过了将图书馆、书店的书读个够,还有青梅竹马相伴的缤纷年少。在国泰民安、风和日丽下继续编织著年少的彩色之梦。
而在我还没有认识死亡的时候,它的气息就已在一个燠热的仲夏夜黑幕低垂变深之际,藉著隔壁留声机来回不停地重複播放同一首英文歌声中,从窗户中漫到我躁动不安的卧房来。
凄厉绝望的嘶叫声夹著呜咽与猫儿诡异的求偶声,组成令人战慄的追魂曲。
属于我的纯真岁月就定格在那一刻,再也不曾前进。
隔壁换了官阶较低与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家庭,对面的农田新起的农舍、小木屋后面盖起的一间一间楼房,筑起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小木屋显得特别简陋而矮小,怀旧的目光再找不到记忆中的模样
年华似水,生命一直在向我们显示不同的面貌,揭示著更深层的意义,生与死、悲与欢。虽然步入青春期的我益发地远离童年玩伴,而我最富活力与最缤纷丰富的岁月都是在这僻静巷子裡的眷舍方圆几里度过的,家就是我们的堡垒,心安之处。
搬家来得突然,对父母亲而言是必然的选择,对我来说却是不能选择的一条人生分岔路。
这个几乎处于孤立状态的顶级眷村,家家庭院深深,一定要走过大片农田、美国学校,才能走入有著人间烟火的尘俗。孩子们穿过这条荒漠而寂静,像走也走不完的长巷去上学,去探索像万花筒一般多变多彩、丰富而缤纷的世界。
迁移台湾盖的第一座眷村
这是一条安适的窝与学无止境世界的一座桥樑,即使冬天太阳下山得早,总有变态、鬼魅,还有神经病医院的恐怖传说,让幼小心灵胆颤不安,在现实和虚幻中来回摇摆,但穿越它,奔向自由、开放、多元而宽广的人生,已深深扎根到我们的灵魂当中。
离开后,我的内心潜藏著对那栋屋子——所谓的家,无尽的依恋,几度想回去探访那每一砖每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宅,但总近乡情怯。
出国后,思乡之情益浓,老家时不时地在梦中出现。
也许是在一个炙热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仲夏夜晚,酷热几近真空的状态;也许是下著雨的严寒冬夜,雨水穿透冰冻的空气,我总是悄然地在黑暗中独自走进幽静无声的长巷。那摸不到边的黑,将我吞没,令我战慄不已!
离乡越久,乡愁一层一层添加在旧时的记忆上,梦裡的故居开始跟著我变老。彩色日渐转为浅色甚至灰色,房屋显得更为古老,像是一张存在相簿裡很久很久以前的陈旧照片。
梦境开始从那栋老屋演变为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条长长的巷子——因为梦,我与我的童年几度相遇。
离家岁月已经超过了我现有的年龄,我的梦境也有了变化。我还老是梦见回家,然而每次走在巷子裡,前面飘起一阵烟,缓缓堆积著,最后如薄雾一般迅速地沿著巷道瀰漫开来,稠密的夜从四面八方包覆过来,我陷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深渊裡,找不到回家的路。
蓦然惊醒,一身冷汗。
之后,听说村子因为都市计画而被迫划成两个世界,那条长巷被第一期的眷村改建大刀斜劈成两半,住在第一排的我们家,我在那儿生活了21年的恋恋老家,连一砾一瓦都没留下,甚至连黯淡的影子都百寻不著。
几年后,连剩下的那一大半眷舍也都荡然无存,我一夜之间真正失去了家。
历史已经翻过了一页,最初曾经红极一时的大院落高阶眷村就这样日渐渺然,最终化成烟、化成土,无踪迹可寻,成为市井津津乐道的一个传说。而经过一代,又到了下一代,高牆大院裡头住的都是蒋军的自强新村已成为被历史遗忘的群体,将来能够从文献中瞥见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蛛丝马迹吗?还是最终如同梦幻泡影?
儘管它已烟消云散,早已化为尘土, 父母的音容笑貌、手足的相亲相爱,未曾被岁月摧残;那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公车窗外定格的风景,依然鲜活地流动著。让我总是在梦中不停地重温盈满爱与欢乐的记忆,醒来后既甜蜜又怅惘。到了喜欢反覆诉说过去的年龄,梦裡的家,那条佈满成长脚印的长巷,几度折叠。之后,在我的梦中,一次一次添加新的记忆,彼此重叠,不断地深化,梦中的老家变成一个抽象的故居,一个想像的心灵归宿。
而我不断地又将梦境崁入记忆,梦回故园时,梦裡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最终全都融入到我的生命裡。
家,我生命的根源,至今,我仍不断地在梦中踏上回家的路。



作者 杨秋生,台湾高师大国文研究所毕业,曾任教于大学,现居美国加州硅谷,为海外华文女作协创会会员,并曾任北加州作协会长,现任美国西北笔会顾问。
小说《摺纸鹤的女孩》曾改编为电视电影、《致女作家的十封信》列于全国巡回文艺营书单目、《22号公车》获文苑文学奖、《梦醒情更深》获海外华文著述奖。散文《心中有爱》、《相思也好》获海外华文著述奖及首奖。论文[试论融融《茉莉花酒吧》创作技巧与魅力]获海外华文论文著述奖,译书《神的名字》,列为各大大学宗教系参考书目。并涉猎园艺、美食、国画等领域,国画曾获国内数次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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