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城市指南 | 为什么外星人入侵地球总是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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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新年快乐!
这是知识雷锋2019年第1篇文章 总第8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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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以此假设开篇:社会已经被完全城市化了。”
回想一下,《复仇者联盟1》里,洛基带着外星军团从纽约上空大举进犯;《环太平洋》里,怪兽对香港虎视眈眈,频频冒进;《洛杉矶之战》,外星人在袭击多个沿海城市之后,在洛杉矶与人类展开终极大战。这些外星生物没有一个不把摧毁超级城市作为核心任务,而人类貌似凭借着智慧、勇气与一点好运总能屡屡化险为夷。
超级城市被外星人视为入侵地球的关键,仿佛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众所周知,城市是现代人类文明的标志和结果,如今的城市已经成为了人类在地球的主要居住载体之一。而诸如纽约、洛杉矶、香港以及等等其他超级城市,它们的人口数量和密度远远高于地球上的其他地区,并且聚集着大量的财产、优质的资源和顶尖的人才。从19世纪以来,城市的形成和扩张极大地推动了人类近现代农业、工业和科技行业的迅猛发展。外星人既然想要占领地球,摧毁人类文明,那么它们选择从这些承载着人类的智慧和发展希望的城市下手,打蛇打七寸,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外星人没有想过,可能人类自己也没有想过,象征着人类文明顶峰的现代城市正在如何改变这个星球?如今的城市时代和城市化发展意味着什么,应该如何理解城市对人类社会的意义和影响?回归本质,城市到底是什么?以及最重要的,外星人每每入侵地球都从这些超级城市入手,是否是最佳选择?
"空间不是一个在剥离意识和政治后仍存在的具体物体,它永远是关于政治和战略的……如果空间看上去中性、与政治无关,那就肯定是因为它已经被人操控和规划了,是因为它在过去已经被策略性地干预了,而干预的痕迹已经看不到了。"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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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默认的城市时代
“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时代(urban age)。”
如果你今天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你应该不会对此发出任何的质疑。类似的主张经常在报刊文章、学术报告以及各种与城市化有关的媒体中出现,已经被人们广为接受。联合国组织的世界城市论坛(world urban forum)、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关于城市时代的辩论(urban age debate),全球各地围绕“城市时代”的会议和讨论俯仰皆是。著名建筑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也像很多其他人一样,几年前在 Mutations 的开篇中引用了这样的观点,“全球城市人口占比超过了50%的临界值,这说明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由城市占据主体的世界”。而在书的另一部分,他再次做出了类似的表述,“在20世纪末期,只有10%的人口住在城市,在2000年,这个数字达到了50%。而2050年,城市人口将达到50亿”。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出版的《无尽的城市》(endless city)一书中,编辑用50%这个所谓的城市人口比例临界值进行了一次平面设计,这个大字报似的封面仿佛大声地呐喊着城市时代的到来。
《无尽的城市》封面
这种“世界皆为城市”(urban world)的观点已经近乎客观真理式地存在,它不仅仅在主流的城市讨论中频频出现,甚至在左派和批判城市研究中也很流行。这种主张的权威支持来自于联合国人居署,它从五十年前就一直在努力创建关于全球城市化的数据库。由联合国发布的《世界城市化展望》(world urbanization prospects)每隔几年就会公布一张这样的图表。这张图会告诉你在具体的区域和时间线中,城市与乡村人口比例的变化。在这张图表构建的框架中,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不然属于城市,要不然就属于乡村(rural)。
《世界城市化展望》,联合国,2012年
另一张图也非常常见。各个点对应大型人口聚集地的位置,每个国家根据城市人口比例被涂上了不同的颜色,并以此展示世界的城市化进程。
《世界城市化展望》,联合国,2012年
追根溯源,第一个尝试去计算世界城市人口的人是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和人口统计学家、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书多年的金斯利·戴维斯(Kingsley Davis)。他从1940年到70年花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去研究城市人口问题,并且影响至今。除了建立人口数据库,他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创造并定义了城市化(urbanization)这一概念。在他的定义中,城市化表达的是城市和其人口数量的增长,具体而言,城市化是一个比率,是城市人口总和与国家人口总和的比率。城市化的定义由金斯利在1940年代提出,并且一直到今天也在使用。早在1950年代,金斯利就提出关于城市时代的预想,他甚至根据计算预测了人类在当时的城市人口增长速度下会在20世纪结束的时候走进一个城市占主体的时代。如果你查阅联合国发布的数据,你会发现他的预测相当准确。
20世纪的城市人口急剧增长
然而核心问题是,在他进行所有关于城市人口的计算和预测之前,他在数据上究竟是怎样定义的城市。作为一个非常务实的研究者,金斯利意识到从理论角度很难严谨地推导出一个普世的人口阈值去定义城市,所以他索性选择用2万人口和10万人口这两个数值来进行他的研究。但有趣的是,在他之后的诸多学者都沿用了金斯利建立的城市人口模型和方法。1950年到1970年正是世界人口急剧增加的时间段,城市作为一个新生概念也催生了大量的学术思考和研究。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也有人提出过对城市的其他定义方法,但是毋庸置疑,金斯利对城市的定义产生了绝对性的影响力,并奠定了主流学界对于城市的认知,城市化也被看作是城市的增长(urbanization as the growth of cities)。再到1980年代,联合国发出了城市时代即将到来的宣言。从金斯利开始,到众多人口学家和城市学家,再到联合国,他们几乎以一种相同的分析方法研究全球城市化问题。新的数据在不断诞生,但是研究框架一直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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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中的城市
所以说,自从城市和城市人口模型在70多年前被金斯利建立以来,这个模型就被沿用至今。不难想象,这个模型在很多方面都存在着漏洞和不足。
不管是用2万还是10万的人口数值来界定城市,这个数字是否合理?是过高还是过低?以及在空间上,如何确定城市的边界?显而易见,城市边界的变化可以彻底改变城市人口的结果。金斯利在制定这个城市人口阈值标准的时候,他非常清楚他无法通过理论推导出具体的准确数字,因此这个数值只是为了启动他的数据研究而做的一个暂时选择。可是之后的大部分研究者也从未对此进行反思,仿佛这个数字不需佐证。
而在联合国开始城市化研究后,人口数据的使用和标准开始变得更加混乱。联合国的城市人口数据来自于各个国家,而每个国家在统计自己的城市人口时有着不同的标准。也就是说,联合国常常讲起的全球城市人口,其背后有着非常复杂和不同的人口统计方法。举一个例子,依据不同的城市人口阈值,1999年中国的城市化率有可能是24%,31%或者73%。中国经常会修改城市的定义,而这会显著影响中国的城市化率。如果对联合国的人口数据中各国使用的人口阈值进行统计,会发现这个阈值最小是200人,比如冰岛。常用的数值是2000,5000和10000,并且最高达到50000。
城市人口阈值调查,世界银行
混乱的原因还来自其他方面。很多时候,城市不只由人口数量界定,还可能加入很多其他标准,比如人口密度;比如行政标准,一个地方可能仅因为行政意义就被划定做城市;比如就业类型,像一定程度的非农业从业比例。这种混乱的城市人口标准最终造成的结果就是,世界的城市人口数量很大程度上被人口大国们决定。如果中国或者印度决定修改城市制定标准,那么这个世界的城市化水平都会被极大地影响。所以城市化率其实是一个人工制品,并不是说它不需经过测量,但是它会被人为标准显著影响。
以印度为例。印度对城市有着非常独特的定义,第一,人口数量要大于5000。第二,人口密度要大于400人每平方千米。第三,需要男性非农就业比例达到75%。但当你对比印度的城市分布图和人口热度图* ,你会发现图面的呈现内容完全不同。如果你不了解印度,你或许会认为恒河平原是地球上最大的超级城市之一,但是事实上这里并不被视作城市,但是有着大量的人口和农业生产活动。
* 24小时内平均人口,不仅反映静态的居住人口密度,同时也反映平时的活动密度。
印度城市分布图与人口热度图对比
所以城市时代的宣言,以及类似的“我们住在一个充满城市的世界中”的想法并非不证自明,显而易见。这个基于金斯利城市化模型的研究系统在潜移默化中预设了一些先决立场,它们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点,把城市看作一种居住类型(settlement type),并且具有单一性(singularity),即它与郊区,镇等其他居住类型截然不同。
第二点,把城市看作一个有明确边界的个体,城市的外面即是非城市空间(non-city space)。比如在联合国的模型中,城市的外面就是乡村(rural)。一个地方,它不是城市,就是乡村,或者必须被定义在这个“城市-乡村”的连续体中。
第三点,把城市看作一种单元(unit),并且这种被普适化的单元在全世界扩散。城市之间当然不同,比如迈阿密和波士顿、上海不一样,但是这种城市单元是通用的,它可以被有效地插入到地球的空间中。城市、郊区、城镇等等这些居住类型就像各自独立的容器。虽然时代发展导致容器中的人口重新分布,但是容器本身毫无变化,只是人口、基础设施和投资以新的方式分配到各个容器中。
正是这些慢慢根深蒂固的先决立场,让地球城市的真实面目至今还被隐藏在迷雾当中。这也不禁让人发问,这个被沿用至今的、以城市为中心的理论框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充分地解释现代城市化发展?
想要了解城市的真实面目,也许不如先尝试着从以下的角度去逆向思考。
首先,城市也许不是一种居住形态(settlement type)或者空间形式(spatial form)。城市化是社会空间转型的过程(process of socio-spatial transformation),那么城市或许是社会空间转型过程中的的一种元素。这种主张并不是在否定城市的存在,而是在强调城市化并不只是关于城市增长。
那么,时代发展带来的城市改变和重构,不是一个单纯的于城市空间层面上的变异,而是一个多尺度的内爆和外爆(implosion and explosion)的过程,即这个过程不仅体现在一个城市集群(agglomeration)内部,同时也体现在这个集群外部发生的所有事情,因而它的研究范畴理应包括一系列的社会空间景观,以及所有建筑和非建筑环境。这个城市增长的过程,这个集群形成的过程,和一系列事物的存在和转变有着直接的密切联系。
最后,与其说整个世界变成城市,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世界,不如说城市正在星球化(planetarized)。当我们在说世界变成城市的时候,你脑中会有一个画面,好像地球是一个大空罐子,你在不停地往里面填充城市。而当你在说城市正在星球化的时候,它会让你更加注意到一个动态的过程和这个过程对空间的影响。
这张图片拍摄于加拿大的Alberta,是一块被严重污染的化石燃料开采区。而这个地方通过管道,穿越美国大陆,来到美国南部的密西西比,将石油燃料通过港口运送到全球的城市系统中。与此类似的种种案例对现代城市化非常重要,研究这些过程的重要程度不亚于研究高密度建筑环境、摩天大楼。任何一个试图解读现代资本主义城市化的理论,如果只是关注在高密度居住空间,是非常错误的,甚至是危险的。因为它忽略了城市最根本的新陈代谢过程是如何发生的。理解城市需要对城市化有更宏观的理解。
加拿大Alerta的资源开采区
(《内爆/外爆:走向星球城市化》封面,Neil Brenner)
亨利•列斐伏尔在写《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时提到,空间不是一个简单的物体或者平台,空间是一个过程。世界在转型,新的东西在产生,但是我们还未看清这些。城市化正在建立一个不断蔓延的巨大关系网,亨利早在1970年的时候就曾经写到:
“让我以此假设开篇,社会已经被完全城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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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城市的另一面
在20世纪,芝加哥学派代表着美国城市社会学研究的正统。他们对城市问题的研究方法是将城市放置于显微镜下,即他们认为城市现状的真相会展现在具体(particularity)之中,会暴露在细微的社区结构(fine-grained fabric of neighborhoods)里。正如芝加哥学派的创始人之一Ernest Burgess在他的书中所写,他们通过不同调查方法将城市的断面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以更精确和更有控制力的方式研究细节,从而见微知著。他认为这种对社区细微结构和具体细节的观察可以让我们看到城市的本质。他们绘制了一个城市生长模型,这不是一个静态的城市断面,而是在表现城市生长的动态过程——城市在变化时这些代表不同区域的同轴心圆环如何重新组织。
芝加哥学派城市模型
芝加哥学派甚至其实不是真的聚焦于当地或者城市的尺度,他们更强调通过对人类生态(human ecology)的研究,挖掘出不同的社区特质从而了解城市化的过程和结果。比如一位NYC的学者研究了芝加哥各个社区的热疾病患病情况,并且分析了高温和热疾病如何影响城市的日常生活,以及如何反映了种族和阶级分布。
图绘年轻的都市,CBD地区用地类型的差异性,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
而与芝加哥学派截然不同的是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Milica Topalovic,她试图跳离城市,建立一个日蚀模型去研究城市。她受到13世纪罗马道路系统地图的启发,在这个地图里,道路从罗马城辐射出来,就像太阳发出的射线。而当你用一个黑洞遮挡住城市,你会自然地开始注意到这些发生在城市周边的、更大尺度的城市过程(process),以及它们如何连接到城市并且支持城市的运转。
受罗马城启发的日蚀模型
这个把城市放进日蚀的想法是在试图揭示城市的另一个根本概念,城市结构(urban fabric)。以此逻辑,Milica和Future City Lab对新加坡进行了一个新陈代谢分析。新加坡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个高密度的城市空间的新陈代谢完全依赖于外部空间。所以当你开始尝试用图画绘制这些支持新加坡发展的新陈代谢过程时,马上就会置身海洋区域。新加坡海峡是全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它是个非常危险的高密度高交通量地区,也是新加坡城市结构的重要一环。她观察了新加坡的能源供应,填海造港的沙土来源,劳动力,水资源供给等等方面。如果你把城市化理解成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城市就是新陈代谢发生的地方,然而这个新陈代谢过程和循环会远远延展到城市之外。当你开始关注城市的能源、材料、水、垃圾,你很快就会发现你进入了一个区域、世界甚至星球的尺度。
新加坡新陈代谢研究,Milica Topalovic
一名叫Reyner Banham的建筑评论家曾经和一个平面设计师合作过一个图绘作品。当你看到这个作品的时候,你只会看到各种管道和基础设施,而这位建筑评论家在图旁打趣道,“这些家居配件概括了居住的复杂性,正是这些垃圾让你的房子运行。”这幅画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房子本身在这幅画中被省略了。也就是说,不管是长什么样的房子,所有的功能之所以能实现都是因为有这些藏在地板下、藏在墙内、藏在天花板的线路和管道。库哈斯也提出过类似的说法,现代建筑的发展是把所有的基础设施藏到幕后,这样城市就可以成为一个消费和体验的空间。
被省略的房子,Reyner Banham
同理而言,对城市来说,扩张型城市化(extended urbanization)概括了城市居住的复杂性,正是这些基础设施保证了城市生活得以存在并生长。很明显,全世界的工业资源开采区、农业生产区、水资源涵养地、管道和交通基础设施都被用以支持城市的日常生活,然而如果你把镜头聚焦在这些土地上,城市的身影没有出现在镜头中——城市本身在画中被省略了。北冰洋的海上石油开采,秘鲁的铜矿场,加州的大型的牧场,明尼斯达州的精准农业,长岛的港口货运空间,相模原市的立体交通,报废轮胎,海洋污染,太空垃圾……种种例证无穷无尽。甚至当你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智能手机的芯片来自稀土矿场,而信号则依赖卫星和海底光缆,这些都和城市化的发生直接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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