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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车
文/谢京洲
有一年深夜,院子昏暗的灯光下,小方桌摆齐了碗筷,母亲带我们看书,到后来大木门吱吱响起,父亲推着大架子自行车步履沉重地走进来。
“我觉得力不从心,唉!”父亲斟满一盅酒,开始说话。我看见他望了母亲一眼。
一家人围在父亲周围,我一手托小碗,一手扒饭,两眼偷偷看着父亲。父亲身体魁梧,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没有光彩,今天晚上,眼神似乎更加黯淡了。
其实大多时候,我对他的眼神有些恐惧,它扫描到我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打个冷颤。父亲读过几遍“三国”,以文化人自居,教训我时声音很大,这时候他的眼神自信坚定。总体来说,我对父亲的眼神常常怀有怨恨,但当那双眼睛忽然黯淡我却不安起来。
“那怎么着?”母亲紧跟着说。平时她不善言辞,常常一句话拼不成块,难得这么利索。
我和姐姐迅速吃完饭,离开饭桌。我们都很懂事,不该我们听的大人们的一些话,我们会自觉回避。我们一家人像坐在风雨飘摇的船上,父亲是我们的掌舵人,尤其关键时刻,我们得服从并依赖他,关键时候,我得懂事,也必须懂事。
父亲说,“你知道,钱足够买车”。他语气缓慢又沉着,慢条斯理。我们家院子就那么大,如果父亲不刻意隐瞒,我在院子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真要买车?买了就没有钱了。”我伸长耳朵,听见母亲的声音。其实母亲的意见对父亲来说并不重要,但我仍能感觉到她声音的节奏流露出来的关心和紧张。
我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觉得手脚都已痉挛,买车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整个村庄很轻易就能数得清有几辆车。父亲在考虑买什么车呢?卡车?面包车?反正不会是拖拉机吧。
我判断不出这辆车将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未来,它会改善我们的生活现状?我不敢细想。我已经习惯紧张有序的生活——每天天一亮父亲就离开,天色刚要变黑,父亲就会回来。这样的日子让人觉得踏实。
然而,连机器都会老化,何况一个人呢?没有买车的父亲,像中年的闰土,饱经沧桑,脸上有很深的皱纹。的确,他再无体力继续干他的老本行——泥瓦匠。而眼下,买车不失为较好的选择。更何况父亲并非草率决定,我听母亲说,父亲考了驾照,想来他早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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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回家,很远就看见几个人有说有笑站在我们家门口,旁边是个蓝色的庞然大物。跑到跟前,我确认那是一辆汽车,父亲正坐在驾驶舱里安静地看说明书。我从车窗外看到封面正上方写着“飞彩农用机动车”几个字,字下面便是“飞彩农用机动车”的图片。后退几步,我再仔细看,这辆车没有卡车那么大,也没有小轿车那么洋气,也不像其它农用车那样三个轱辘——它是稳稳当当的四个,看上去稳固无比。车前端玻璃下扎了一团大红花,车周边到处是鞭炮纸,像是娶了新媳妇进门。且不说以后会是什么结果,至少父亲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我们都又振作起来。
说实话,这个“飞彩农用车”让我觉得陌生,甚至不安。我总觉得,新增的这个“成员”不搭配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的生活还很艰辛,我们很少买新衣服,桌椅板凳从我记事起几乎没动过。
当然我不能流露这样的情绪。父亲那么高兴,我要表现得欢饮鼓舞,故意让父亲看见。人们散去后,我装模作样爬上驾驶室的座椅上,转动几下方向盘,似乎“飞彩”嗡嗡嗡已经带着我们一家驶向了幸福的方向。
父亲每天早早去汽车站拉客赚钱,但回来的时间变得不确定。我们往常总是等他回来才吃饭,自从买了车,他回家就不再准时准点,这个规矩也就被打破。但母亲总会将菜拨开一部分留给父亲。这样的日子里,父亲将小酒盅收起来,偶然会喝一瓶啤酒。但在他倒满一杯酒的时候,我发现他在唉声叹气。时隔多年我才体会到他的难处,车站里黑压压的人还没有出站,三轮车出租车司机就吆喝着抢住来旅人的行李,这对于他这样不善言辞的人是何等尴尬的事。
父亲对我们从小严厉,而他自己说话比较绕口,一件事一句话能说清楚,他常常表述不清。在那个行业中难以立足,也就不难理解了。的确那段时间,他驼背更厉害了。不过有一次,他拦了一笔“大生意”,夜间拉两个人去上海,费用三百元。九十年代,这个钱不是小数目,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我看到他红光满面,背也直了起来。简单吃了饭,匆匆收拾一下,他笔直的身体坐在“飞彩”的驾驶座上,双手转动车钥匙,嗡嗡驶向迷茫的夜色。
大部分时间生意很平淡,父亲奋斗的激情日趋消减,小酒盅又被取出,他照旧喝白酒。以前院子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我们围在小餐桌前聆听他的教诲,很晚才能睡觉,现在的他常常一语不发。灯光下他俯身靠近饭桌,挑拣花生米下酒,背驼得更厉害了,恍若一个陌生人。我坐立不安,匆匆吃完饭就尽快离开。后来,村里有人收蔬菜,开车运往外地赚取差价发了财。父亲瞅准这一门道,装了一部电话机和外地菜贩子通话及时了解蔬菜行情。装电话费用不菲,家中积蓄所剩无几,父亲倾尽财力孤注一掷,我们一家人都绷紧神经,暗暗祈祷。这时候的父亲,我在车窗外看他开车的样子,脑袋前伸,腰弓着,几乎是匍匐前行。
父亲的腰一直不好,这与他多年从事泥瓦匠的职业有很大关系,但没有料到他从事的新的行业又再次加重他的腰痛。有时候我在家,他便趴在床上,让我踩在他背上,似乎能将他的背踩得平整一些,此外双掌重叠,用力按按他的腰,缓解疼痛。每次他都非常高兴,但这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再次醒来,他仍要承受这些痛楚。
天气变冷,树叶开始泛黄,夜间已下了露水。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父亲让我跟他收菜去泗阳批发。我知道泗阳很远,这让从没出过远门的我倍觉兴奋。父亲愿意带我,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能为家庭分忧的劳力。父亲苍老之际,家庭需要新的顶梁柱,我必须站出来,虽然我只是个初中生。
晚上十点左右,我们到达本市菜市场。父亲将车停在菜市场外,周边各种汽车云集。菜市场自南向北顶部是六个巨大的屋顶,分别以数根巨人一样的钢柱高高支撑。屋顶垂下一个个电灯,像没有睡醒的眼睛一样昏昏沉沉。下面收货的卖货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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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网状袋子跟着父亲走到一个卖辣椒妇女的摊前。那是个妇女五十岁左右,一脸皱纹,面前一堆辣椒,身体一侧口袋倒下来,还有半袋。
父亲开始讨价还价,但终于让那个妇女很不耐烦,她甚至连连摆手拒绝出售。这时,父亲话音明显弱下来,说话更加啰嗦不清。妇女态度却更坚决,父亲最终没有讲下来价钱。我站在一边极想帮腔,却也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我怀疑那个妇女在略施伎俩,满满都是圈套,父亲却轻易陷了进去。
我们付过钱,将辣椒装入袋子,底下的辣椒就现出原形,远远没有上面的那样硕大新鲜——这样的生意颇不划算。父亲脸色有些难看,他点上一支烟,但不说话,也没有跟妇女争吵。也许他太轻易信任人,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翻看一下,所以吃亏。估计满商场只有父亲这么天真了,我很奇怪,甚至埋怨,以前他都是怎么做的生意。
收完这一袋辣椒,我们抬到车上。接下来,我被他安排在车里照看货,父亲打开收音机让我听节目,仍旧走进市场。可我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价钱高低,只希望批发能有个好价钱。我不无悲悯地想,卖辣椒的妇女和我们一样生活不易,期待结局我们都皆大欢喜。
我看见不断有人将蔬菜运入市场,不时有人从里面出来,外面也越来越热闹。我坐在车里,没有心思听电台,心里只想,这个“飞彩”要载着辣椒,载着我们的梦想,不知将驶向何方。万一价格不好,我们怎么办呢?
一个小时时间里,父亲来回几趟,终于将辣椒装满一整车。辣椒呛人的味道钻入驾驶室,直刺鼻孔和眼睛,让我整张脸火辣辣的。
我们回到家中睡了一会,下半夜一点时,母亲将我摇醒。我洗洗脸,抬头看见父亲已坐在大门外车上,便赶紧跑去上车,坐到副驾驶的座椅上。
父亲打开车灯,车灯像小太阳一样照亮前方。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车钻入黑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疑惑地望着我们。我与父亲只顾前行,一路上不知道走到哪个岔路口,哪个村落。父亲和我都没说话,平时我们就交流不多。要在以往,我早已犯困,但在这个凌晨我却异常清醒。父亲每天忙忙碌碌,我好久没有这样和他共处了。
不知“飞彩”行驶了多久,父亲长舒一口气,终于到达目的地。我看到这是一个菜市场,灯光黯淡,人来人往,影影绰绰。父亲将车开到菜市场一角,下车敲一个大门。门里走出一个人,赤着上身,父亲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行情不好啊!”那人说。他说话含糊,口音不好懂,不知是不是故意这样做。
“哦!怎么?怎么会不好?昨天还不错的。”父亲猛吸一口烟,看着他说。
“今天是今天,昨天是昨天。今天进入菜市场的辣椒太多。”那人仰脖朝天空吐口烟,声音变大,边说还边叹了一口气。
父亲魁梧的身材似乎突然变得瘦小,他不再细问原因,最终达成方案:那人将辣椒收下,但暂不结钱,辣椒卖完再算账。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让我沮丧万分,而且明明是受制于人,没有好办法。父亲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父亲带我前往附近一家面馆,看他路线那么娴熟,一定是他常去的地方,那人跟着过来,到店门前又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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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馆很简陋,客人很少。十分钟后,面条被端上来,我们一人一碗。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面条,没有菜叶、葱花,甚至不见一滴油水。这算什么面?纯面吗?我吃了一口,吃到了平生最难吃的面,说不出来那种怪味。硬着头皮,我最终没能吃完。
我抬眼看父亲,他似乎毫无感觉,甚至吃得津津有味。我搓着双手,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他在外怎么吃的饭,怎么凑合过着的生活。
天模糊亮时,我们离开泗阳。一路颠簸,父亲更不言语。我开始思考父亲改行这件事,这明明是个严重的错误,他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泥瓦匠干不动了,他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在朦胧的晨光中穿行。不清晰,不真切,就像父亲做生意的现状,迷茫,混混沌沌,不知希望所在。可是黎明终究会到来,天终究会大亮,太阳终究会冉冉升起。父亲能改变现状吗?
车与人渐多,房屋、树木扑面而来。我们返程的道路还那么曲折。我不知道父亲带着我,要去往何方。那似乎不是家的方向,而是任意游荡,没有终点。我想看看父亲的眼睛,可是怕,怕看到他的失望与无奈。
再后来,有一次车出了事故,车身被撞坏。父亲又花费三千元维修,他试图把它恢复成最初的模样,但前前后后刮擦多次,它再不是新车,更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稍一触碰就会躺倒在地,永远爬不起来。
那天我回家,看见父亲坐在车中。我不忍看见,也看不见他的脸。他整个脑袋埋在两臂弯里,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似乎已被生活击垮——每天与车打交道,父亲作息时间已经混乱。他开车绷紧神经,又睡眠不足,有时在外还受委屈,无处可说,种种缘由才导致他如此颓废。
生意越来越不行,既与父亲不善经营有关,又因电话悄悄广泛普及,蔬菜价格越来越透明从而行情更难估测有关。今天五毛钱一斤的蔬菜,明天可能一毛钱一斤都没人购买,真正赚到大钱的人少之又少。农村向来如此,靠天吃饭,没有保障。农产品如此,衍生出相关的生意也难逃一劫。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重新拾起工具干起老本行。转行不到两年时间,父亲终于撑不下去,没有办法又不得不如此。有时遇见亲戚熟人,他们带着调侃的口气问“这两年发财了吧?哈哈……”,父亲只能赔着笑脸,然后摆摆手,加快步子走开。
“飞彩”没有给我们带来预料的收益,它承载的希望最终走向破灭,余下的只有伤痛。“飞彩”最后的结局是仅仅三千元被父亲卖掉。
卖车那天,“飞彩”就在院子里。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动它了。买车人看看轱辘,试试方向盘,然后毫不客气地说:“这就是废铜烂铁!”父亲抽着烟,一支接一支,眼睛无神,嘴唇颤抖。
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切,血液忽然涌上大脑。我飞快地跑过去,坐到驾驶座上,抱着方向盘大声嚎哭。母亲走过来,要把我拉下来,我死死抱着方向盘不放手。买车人只好离开。
几天后,车还是被父亲卖掉了。
我们又回到没有车的日子,父亲又干起他的老本行泥瓦匠,赚钱以支撑我们的生活。有时我站在公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有“飞彩”类似的车型便紧紧盯着,总希望遇到父亲的那辆。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能找到它,把它买回来。
作者简介
谢京洲,苏北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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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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