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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哲学系黄裕生教授
守护希望与警惕希望——
在德国哲学专业委员会第五届年会暨“存在与希望”学术研讨会上的致辞
文/黄裕生
我们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希望与存在”。这是哲学一个永恒的主题,同时,对每个时代,每个人来说,也都是一个急迫的问题。因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者,我们的一个特殊性就在于,我们总是存在于希望之中,总是带着希望存在着。即使绝望了,即使不抱任何希望了,也仍处在希望之中:有比绝望更好的希望,仍有放弃希望的希望。实际上,人这种特殊存在者,没有希望,就无法活下去;即使决断不再活下去了,那也是带着解脱痛苦的希望。
那么,我们能够有什么样的希望呢?作为个体,我们会有关于各种功名利禄的希望。通过追求这类希望,展示每个人自己的能力,实现每个人自己的幸福。
但是,作为个体,我们还会有不断改善自己的德性,以获得更高美德的希望。但是,一旦打开了更高美德的希望,也就提示了有一个最高美德的希望。所谓最高美德也就是这样一种道德境界:在任何处境下都首先出于道德法而行动,而不只是符合道德法而行动。用孟子的话说,这种最高美德就是在任何时候都是“由仁义行”,而不只是“行仁义”。这种最高美德也可以说是我们这种存在者所能够有的最高、 也是最后的道德前程。通过打开这种最高美德的希望,我们每个人一方面可以获得自我改善的方向与目标,另一方面也获得一个提示,那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改善永远在路上。
因为无论你是谁,只要你还是有肉身而有死亡的存在,你就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做到私字一闪念都没有,不可能做到在一切处境下都把道德律置于优先地位。因为有肉身意味着我们有匮乏性的意志,这使得我们的整体意志虽然能够服从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却因其中的匮乏性意志而常常满足于以符合(出自自由意志的)道德法这种方式服从于自由意志,而不是以出于道德法的方式服从。而以符合道德法这种方式而行动的意志在逻辑上与实际上都无法避免把道德法置后,而把爱好,也即匮乏性意志置前。
这意味着,每个有肉身的人在有生之年,都无法达到最高的美德。因此,打开最高美德这一希望,一方面激励着我们每个人要不断进行道德改善的努力,另一方面则警戒着我们每个人要避免陷入这样一种道德狂热与道德自欺:那就是试图在有生之年实现最高的道德前程,试图把只有在别处才可能实现的道德前程提前在有生之年完成;由此必进一步导致道德自欺,也即通过自我掩盖与自我屏蔽自己的道德不完满性,把自己装扮成道德完美的道德圣人或道德全人。
这种道德狂热不仅会造成对自己的人性的扭曲,而且会造成对他人与社会的道德绑架。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在严苛的道德审判下,不断压缩了每个人自主的人性空间。更为严重的是,作为道德狂热的必然伴随物的道德自欺,则会从根本上瓦解道德。因为道德自欺在暴露道德狂热者的虚伪的同时,也就在世人面前把道德法置于虚假与空洞的祭坛上。
如果说,最高美德是我们作为个体存在的一个绝对希望(但不是唯一的绝对希望),那么,作为类存在者,我们能有什么希望呢?康德所论说的世界公民的永久和平,儒家所期待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都属于我们作为类存在而能打开的一种绝对希望。这类关于共同体的希望,实际上都是基于我们的理性而打开的绝对希望。虽然离我们每个人都非常遥远,但是,只要是出于理性的要求与想象,因而是合理的,那么就具有现实性。
尽管人类社会总是充满斗争与冲突,甚至斗争与冲突一直构成人类已有历史与现实社会的主调,但是,出于我们的自由理性,我们仍然可以合理地想像人类共同的美好未来;也凭我们人类共同的自由理性,我们就可以相信,我们可以不断修正与改善自己的共同体,直至消除一切暴力与冲突。
人类的现实社会永远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公不义,但是,我们的可贵就在于,我们能识别与发现这种不公不义。在我们发现现实的这种不完美的同时,我们已然置身于一个能映照出现实缺陷的更高希望之中,已经打开了一个关于更好的共同体的理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永远存在于乌托邦之中。这种乌托邦不是我们主观想象出来的,也不是根据对全本之善规划出来的。真正的乌托邦不可能基于理性对全体之善的认识而筹划出来的整全图景,因为我们的理性永远不可能认识这种全体之善。
凡以对全体之善的认识为名义而确立起来的乌托邦都是伪乌托邦。因为这种乌托邦内在地隐含着把自己完全兑换成现实世界而与现实世界完全同一化的冲动和要求。但是,真正的乌托邦恰恰在于始终保持为不可被完全兑换成现实世界的异在性,保持为高于现实世界而能映照现实世界的超越性。所有的乌托邦都是出于自由理性对现实不完满性的映照与超越而不断打开的参照系。这意味着,当且仅当乌托邦保持为可升级的参照系,乌托邦才保持为乌托邦;一旦乌托邦成为一个完备而封闭的参照系,那么,参照系就可能成为现实世界的祭台。
这一方面表明,我们的现实永远有改善的必要与可能,因此,我们人类任何时候都不必悲观,只要坚守出于理性的理念,只要保有基于理性打开的希望,任何现实缺陷,任何社会困境,都有被克服与摆脱的时日。
同时,另一方面也表明,我们的现实与理念之间,与希望之间,总会有距离,因此,我们有必要警惕把现实当作理念与希望的祭品:为了某种整全的理念,打碎现实的一切,或者试图把希望完全兑换成现实。这与道德狂热一样,都不是人类社会的福音。
实际上,无论是个体的希望,还是人类的希望,有些希望是用来实现的,有些希望则是用来保持为希望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实现了某种希望的同时,又仍然有希望,我们的存在也才永远保持为开放性的存在,仍有未来的存在。
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哲学的意义就在于它以任何其他学科都无法替代的方式不断为人类打开新的希望,也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守护着人类的希望。
安徽大学  图源网络
今天我们来到了希望之地安徽大学,实现了我们在此相聚的希望,同时也开启了新的希望。什么希望呢?希望我们这两天在安大能进行真诚而深入的学术讨论,能展开严肃、尖锐而友好的学术批评;希望这次会议能给安大哲学学院带来祝福,祝福安大哲学学院继续繁荣发展,也希望安大校领导继续支持哲学学科的发展。
最后希望不再有疫情阻挡我们明年相约的脚步。
谢谢!
2023年4月15日星期六
注:本文为现场致辞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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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裕生,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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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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